丽美确实是被几个姐妹叫走的。
丽美这姑娘,和她堂姐性格不一样。她沉默寡言,看上去木头木脑的,心里却特别的丰富。属于那种只做不说,做成了也不说的那种人。尤其是她的犟,那是没法子说的犟。人说:九头牛都拉不回。她呀,九辆火车也拉不动,除非是死了。
丽华外出的那两年,她几乎每天都要到二伯家转转,见到能插得上手的,就不会背着手。尤其是二伯扭着腰的那段日子。二伯住了半个月的院,全是她陪护的。医生说,病人要活动,要按摩。她每天都搀扶着二伯走,得空就帮二伯按摩。那副认真劲儿,连医生见了车老二都说：“没见过这么孝敬的女儿。”.当得知这是侄女，，医生更是惊得说不出话来。
这些事,车老二在信上都告诉了女儿。车丽华回家时,专门为她卖了两套衣服,还有一大堆女儿家喜欢的小东西。今天送过去,第二天她就悄悄送了回来。还是原封的,连碰都没碰过。
车丽华历来知道这堂妹性情不同常人,但还是大惑不解,就问她：“是不是嫌东西不好?”
“好。”
“那,你为啥子……”
“用不着。”
“咋个会用不着呢?”
咋个会用不着,你不会自己想呀?.用不着,就是用不着。这些是城里的,山里就是用不着。那**,穿在身上没半天,两条腿还不尽是蚊子包。那高跟鞋,能穿着上山，还是下地?还有,整天描过来,画过去的,给那个看啊?别说,隔几个山头,才有户人家。就是有人看,还不都是姓车的,莫非他吃了豹子胆,敢把你娶过去?他敢,我还不干呢?……
丽美懒得跟堂姐说。她本想跟堂姐说,这些,你拿回去,在城里还用得着。丢给她,在这里,真的是**了。但她嘴笨,心里想得好好的,嘴里就是说不出。再说,堂姐尖牙利齿的,她哪够堂姐说.?既然说不过,干脆就不说。。
车丽华最怕堂妹这一招。她明白丽美不是和她呕气，一看那脸色就知道。偏偏是好心对好意，这心和这意，就撞不到一块，就显不出好来。没法子，她只好把这些东西收起，翻出一千块钱。
“这钱，你拿着，去买用得着的。这总可以了吧？”
丽美笑着，摆摆头：“用不着。用着时，我找你要。”
车丽华彻底认输了。丽美说的没错。去年，丽美没钱交学费，就写信找她要。区区十几、二十块钱，她懒得寄，就打电话回来，叫丽美找她妈拿。丽美说：我是找你要，又不是找你妈要？丽美就是一根筋的人，拿她怎么办？她只好寄了。寄了一百。这次回来，丽美还拿了八十给回她。
这次，跟车丽华进城的十几个人中，唯一头脑清醒的就只有丽美一人。她根本就不相信城里钱好找，但她相信城里有机会，要不，那些亿万富豪咋个都在城里呢？
一进厂，丽美就干车衣的活。尽管思想有准备，但那累还是让她受不了。都说农民辛苦，其实，农民的辛苦就在春耕、秋收那十几天，平时也累不到那去。更不用说田地少的皂角垭，一年到头，甩手甩脚的日子多，翘着屁股累的日子有几天？可工人就不同了，起码是这家服装厂，每天都能把人累趴下。累是累了，但她不说，她只会想，只会去做。
这一做，就做出了名堂，就成了车间姐妹们的主心骨。
那是丽美进厂第二个月发生的事。
那天，监工廖八婆不知在那受了气，就把火往这帮女工的身上撒。隔个几分钟，就巡视一次，见谁不顺眼，就伸指往谁脑壳使劲地戳。不走动时，就端张椅子堵住门口，连女工上厕所都管起来了。每个上厕所的人，被她恶狠狠地瞪一眼，还要挨上一句：“懒人屎尿多！”
小姐妹们慑于她的淫威，不敢怒，更不敢言，倒象做错了事似的，低着个头匆匆走过。更有那怕事的，憋着尿，不敢去。
丽美去了。当然，廖八婆一视同仁，也来了那么一下。谁知，她弄错了对象。丽美就是丽美，不是别人。廖八婆哪会想到，刚才闪过去的人，突然立在了面前。
丽美两眼直直地逼视着廖八婆，嘴里蹦出几个字：“你，没屎没尿！”
廖八婆刚想发作，一抬头，她就心惊胆颤了。她看到的是冒了火的眼睛，那火绝对可以焚烧一切。还有那咬着的牙齿，发出清脆的“咯咯”声，太恐怖了。她下意识地想避开，忙乱之中，竟没想到还坐在椅子上。结果，跌了个四脚朝天。即便如此，还没忘说：“你，你，你想干什么？”
“上厕所。”
丽美看都不看她一眼，转身走了。走得很平常，一步一步的。
在一片窃笑声中，廖八婆狼狈地爬了起来。她恼羞成怒，想狂吼一通，但眼睛却不由自主地移向了那个方向。那里没人，但马上就会有人，那个叫丽美的很快就会出现，她只是上厕所。那简直不是人，是老虎！不是老虎，是豹子。老虎行动前，还会咆哮：只有豹子，才会突然攻击。她一时困惑了。羊群里出了个豹子，想不到的事，当然不知该怎么办？于是，她挥了挥手，“看什么看，干活。”这一声，有气无力的。
丽美就这样脱颖而出了。
近来，厂里女工中正酝酿着一件大事。有那么一些不堪忍受的人，准备写份联名信给政府，要求改善工作、生活条件。丽美，自然是出头的人。
一大清早，丽美就和她们来到了离厂房一里多路的小树林里。一行六个人，分属六个车间。领头的是西服车间的陈冬菊。她们要讨论的是：提出的要求。
西裤车间的黄秀秀，是联名信的起草人。她念着：“第一条、按《劳动法》的规定，实行周五工作制。工人应在自愿的前提下加班，厂方不得强行要求。”
这显然是女工们最关注的。秀秀一念完，就有几人表示同意。
丽美问：“厂里为什么要加班呢？”
秀秀说：“为什么？不就是为了多赚钱！资本家心都是黑的。”
“就是的。”
裁剪车间的李敏、童装车间的谢小华、女装车间的池莉一起应和着，就差没怪丽美怎么问这幼稚的问题了。
丽美摇了摇头。她早就想过这问题，想了很多。加班问题，太简单了，只要多招人就解决了。中国什么不多，就人多。问题是厂方为什么不多招人？表面看，是人多难管理，要建宿舍等等，但实质上是订单问题。没订单，或者订单少，要那么多人干什么？还有，没钱，留得住人吗？打工妹找不到钱，打什么工呀?……她,就是会想，不会说.原想提这么个话头,让姐妹想开阔些,谁知她们还是凭感情用事.
陈冬菊见她摇头,就止住了那几个叫喳喳的:“听丽美说.”
场面一下子静了下来,五双眼睛全聚在丽美的脸上.鸭子是能赶上架的.丽美没办法,只好把自己想到的,零乱地抖了出来.尽管零乱,又被小姐妹们不时岔断,但最后,大家还是弄明白了:这班还真是不能不加,那自愿还真的不能完全自愿.
如此一来,大家对丽美又多了一份敬佩.其实,道理很简单.农村还有个农闲、农忙.农忙时,能干个八小时就回家睡觉,让那成熟的稻子自己掉谷吗?至于自愿,那更是句空话,工厂是个整体,个体的工人能自行其事吗?都不“自愿”怎么办?……灯一拨就亮,理一摆就明.问题是丽美就想得到,自己就不能.
最后,统一了意见.第一条改为:按《劳动法》的规定，实行周五工作制。在生产任务紧迫的情况下,厂方可安排加班、加点.但工作时间应在每天十小时以内.若超出,则应在工人自愿的基础上进行，厂方不得强行要求.
由于,有了好的开头,大家的思路打开了,后面的条款就很容易达成共识了.
第二条:厂方应科学地下达日生产任务,明确质量标准,并合理地制定奖惩制度.
第三条:取消保证金做法,签订劳动合同,以保障双方的权利和义务.
第四条:厂方的管理,必须在尊重人的尊严的基本点上进行,严禁对工人进行人身伤害和人格侮辱。
……
联名信的问题解决了。下面就是对如何征集签名,如何递交,以及如何出面交涉之类的事进行商量了。
考虑到厂方可能的报复,更重要的是要办成。决定由丽美、秀秀、李敏三人出面。凡事大家商量着办,地点还是这小树林。当然,要少接触,以免被一网打尽。
一切都解决了,只待行动了。
秀秀站起来,两臂伸向空中,喊了起来:“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吧!”
谢小华说:“还是晴空万里的好。”
“要不要找个地方庆祝一下?”池莉肚子饿了,想到了吃。
陈冬菊搂住她:“你呀,再灌两瓶啤酒,一咋唬,事没办,就黄了。”
丽美伸出一只手,于是谢小华的手搭了上去.接着,秀秀、池莉、李敏、陈冬菊也搭上了.“嗨!”
这一声,虽不够响亮,但挺有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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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这方土地养那方人(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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