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姑梦英这几天总是恶梦不断，常常从梦中哭醒，这让清和越发感到疑惑。
快七十岁的人，肯定是想到自己老了，而一些不能放下的心事总是窝在心中，这不免要让人做厄梦，清和这样想着。
“哎——命运！”清和又是一声长长的叹息。
他永远不会忘记步瞻公公为他讲过的关于姑父姑姑的事情。
一九四四年春末夏初，时令虽然还早，太阳却已很热。毒毒的太阳晒得草叶开始发蔫。栗江因为头几天发了一回大水，污浊浊的泥沙俱下。元瑞和老板周永康站在自家的后门口，看着一河慢慢流淌的泥水发呆。他的老婆荣梦英拿了一个水桶要到河里去打水做饭，看他发呆的样子，忍不住用手肘碰了他一下：“大清早的，发什么懵呀？”
周永康转过头，看了看荣梦英，半天才慢吞吞地说：“你哥梦显来信了，他说日本鬼子可能要从我们这里经过去打衡阳。梦显他们五十八军要到栗县来布防。哎，现在是什么世道呀，中国这么大的国家，却被小日本踩在脚底下，这些可恶的东洋矮子！”
“什么？我哥梦显他们要来这里布防？日本鬼子这么厉害，我哥……”荣梦英顿了一下，不敢再说下去。
“你哥说，现在部队太困难了，连起码需要的枪支都买不起。他问我们家能不能拿出点钱来做军饷。时世艰难，我们家这样也很难维持下去，哪里有钱呀？”永康抓了抓头，额头上的抬头纹又深了一些。
“我哥在哪里呀？你说，要是枪枝都没有，还怎么打鬼子呀？那不等于白白送死吗？”梦英的心被揪了起来。
“那，你说怎么办，现在，实在是拿不出钱来呀！”永康为难地看着梦英。
“永康，我们卖了这个爆庄吧，世道不好，日本鬼子又要来了，说不定这些豺狼一样的家伙一来就把我们的店给烧了，还不如早些卖掉，拿些钱给我哥和他的弟兄们，这对中国人也是一件积德的事。”梦英说。
“你说什么？！”永康瞪着牛眼珠子一样的眼睛盯着梦英。
“我……”梦英身体瑟缩了一下，不知如何是好，半晌都没有说话。
“这个爆庄，它可是我们家几代人的心血呀！”周永康半天才说出这句话，眼里居然有了泪花。
“永康，我知道，就当我没说，好吗？它也是我的命根子呀！”梦英哭了，她仿佛看到梦显被鬼子子弹击中的情景，脑子里嗡嗡地响了几声。
这一夜，永康夫妇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两个人都不再说什么，空气里弥漫着沉重而又阴沉的气息，令人喘不过气来。
第二天大清早，永康来到前门，将两扇红黑色漆的门打开，站在石板路中间，端详着自己的店铺。“元瑞和爆庄”几个苍劲古朴的招牌字庄严而又厚重。
永康看着看着，眼里突然涌出泪水：
“老祖宗呀，我周永康无能呀！元瑞和爆庄，看来要毁在我的手里了，我没法守住它呀！”说着说着，永康痛哭失声。
哭过之后，永康来到梦英面前，对她说：“梦英，我想过了，没有国，何以有家？又怎能有你我和我们的产业？我们的国家天天都沉浸在血海深仇里，谁还有心来买爆竹去喧染自己的喜庆？即使有，也是少数没心没肺的人！这样吧，反正以后如果有机会，我们还是可以重振元瑞和的。我决定了，现在，卖掉它！”
小街上的人渐渐地多起来，依然有一些人到这里来买爆竹。但明显地比往昔冷落了许多。
没办法，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梦显他们因为没有枪枝弹药而被鬼子打死，无论如何都要帮他！帮他，其实也就是帮自己呀！现在，梦达已经过世了，能帮梦显的也就只有我周永康和梦英了。想到这里，永康的心象是被什么抓了几把，又痛又酸。
他心中抽搐了几下——，围着自己的屋子转着看了好几遍，他终于下定决心要卖掉爆庄。
永康将爆庄出让的广告上午才贴出去，下午就来了两个人洽谈买爆庄的事情，他们是老爆庄正利泰的管帐先生，一个叫荣水根，一个叫荣长根。想着自己的家业突然之间就将变成别人的东西，永康象要死了一样地难受，他躲在房里不肯出来，梦英陪着他，泪落如雨。
来人倒也耐心。待到永康来到厅屋，就细声地讨价还价起来。永康只想要现钱，他只想卖掉门面和爆庄的业务，后院自己还是要住着。
荣水根和荣长根很高兴地答应了。这两家伙精明得很，他们要的，只是元瑞和古老的招牌。
永康提出要八十万块现大洋。长根说可不可以支付纸币？
“如果没有现大洋，这生意就做不成了。”永康坚决地说。
水根和长根心中清楚得很，如果不是兵荒马乱，元瑞和的招牌少说也抵百万大洋。
“五十万，怎么样？”来人掐住了永康的脉，知道他急着要现钱。
“六十万！”永康急于求成。
“五十万，不再加了，这兵荒马乱的，我们也不是十分想买。”对方一口咬住五十万不放。
停了半天，永康咬咬牙：“好吧，五十万，一手交钱，一手交铺子。”
为怕夜长梦多，荣水根和荣长根立即将五十万块现大洋运了过来，要了永康元瑞和爆庄的所有字据资料，签了契约。
永康颤抖着手做着这件事，他脸色灰白，目光暗淡，这件事情简直是要了他的老命。
交割完毕，永康将银洋送给了梦显，还买了十多亩薄地。以此维持生计。
在一个叫灵山和银马关的小地方，梦显他们和小日本狗日的干了几仗，打得最惨烈的是灵山一仗。打死了三百多日本鬼子，但是，五十八军的弟兄们很多被机关枪扫进了河里。河里的尸首一个个头脚没在水中，只**一个屁股，使整个河中现出万分怪异的景象，血水将河染得通红。河中的尸首打捞了几天才完，尸臭熏天，经月不散。梦显所在的五百四十九团的团长也在这次战斗中被子弹击中头部牺牲了。
这一次，梦显倒是命大，花都没挂。打完仗，他匆匆忙忙地回家看望了一下步瞻、清和、梦英等家人，就急急忙忙地又上前线去了。
日本鬼子在栗县呆了十多天，步瞻、清和、梦英、永康等人在山上躲了十多天。好在鬼子们只是经过这里，没有盘踞多久，就开走了。待步瞻、清和和梦英、永康他们回家的时候，不由得目瞪口呆：所有的牲口都被宰杀了，牲口的尸首到处都是，鬼子们将爱吃的部分吃掉，将猪头、内脏等丢得满地，上面撒满了粪便。家中没来得及搬走的大米里面也撒满了屎尿。有两个未来得及逃走的姑娘，一个被**后用刺刀挑死在路上，还有一个逃得快，跳进一个放红薯的地窖中，日本鬼子终不敢下窖搜寻，就对着窖内乱放枪，结果将她的一条腿打折了。
“狗操的日本鬼子，几十万代不得好死！”
人们气愤填膺，栗城街上一街的咒骂声。很多人恨不得抓住狗日的小日本们咬他几口。永康眼珠子通红，象要从里面渗出血来。
不过，他感到了一丝安慰：卖掉店铺将钱给梦显打鬼子，没有做错。
“姑姑，”清和想到动情处，觉得自己的姑姑和姑父实在太可敬了。
他来到姑姑面前，**地拉着姑姑的手说：“姑姑，你和姑父都是了不起的人，我清和就是再难再苦，也要让您过得好一点。姑姑，说实话，我现在如果碰到这样的事情，不一定能象你们一样把自己的所有家产都捐出来打日本鬼子。人总得活下去呀！”
“侄呀，你姑父是读书人，看着那些日本鬼子那样杀人放火，我都忍不得，何况是他，这件事情，到现在我也不后悔。”梦英看着破屋子上面人字形的天蓬，仿佛看到了永康的影子，“这件事，他做得对，他不愧是你的好姑父呀！”
梦英说到这里，突然有一种冲动，她想告诉清和一个秘密。她已经是十几次想张这个口，还是没有说出来，她不敢说，这次依然是这样。
梦英来到自己原来住过的那几间破房子里，这里已经成了生产队的牛栏。她扒开那些臭烘烘的牛粪，看到那些小白点没有被人动过，这才放心地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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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战惨祸心胆裂』
日子就这样在煎熬里度过。转眼间冬去～来，～去夏来。一九四五年八月，那凶恶地蹦跳了八年的小日本鬼子，敌不住正义～量的打～，垂头丧气地宣布投降了。梦显回到家，高兴得喝了一整天的酒，醉歪歪地唱着《马路天使》里的唱段。“天涯呀海角觅呀觅知音，小～～唱歌郎～琴，郎呀，咱们俩是一条心……”“梦显，仗再也不会打了吧？老百姓有几天安生日子了吧？”步瞻问梦显。“咳！”梦显吐了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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