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尘心蜕》第二部《乡中苦斗》长篇连载(2)
江南达人童山雷
二
第二天早上,洪波和方春庭还是每人身上都带着三二十个红疙瘩才从梦中醒来。
他俩相视苦笑了一下,光是摇了摇头,也没有什么可说的,于是一前一后地走下了这
阁楼去。
因为古源县云台公社紧靠着巴州西北角的石垭区,所以去云台的这辆车,既不用
去县城,也不用去三汇区镇,而是就此便同别的车辆分路,径直去石垭。当得知到了
石垭再溯河上行三十里路就已是自己的目的地云台时,云台公社的知青们一齐欢呼了
起来。
然而,谁也没有料到巴州所管辖的地盘会有那么大,更没有料到,它的一个区,
离州治会有那么远。汽车从早饭后就开始出发,并且沿途都相当顺利,但是,当它到
达石垭的时候,却早已是接近正午的时光了。
这是一个依山傍水的古老乡镇。镇子上,那些古色古香的、看上去颇有前清遗风
的建筑物,同四下涂刷张贴着的红艳艳的标语口号,形成了一个十分惊人的对比。不
过,这儿的自然风景却非常秀丽。沿河两岸都是覆盖着绿苔的青石山峰,湿淋淋的白
云,时时在河谷中的松柏和青杠树林间出没。河流不大,阔有十来丈,最深处也不过
数尺;河水清澈见底,河底几乎都是由滑溜溜的、纹路十分规则的大石板构成。河岸
边的草坡上,盘根错节的桐子树,顶着洁白的花冠,象是一个个硕大的蘑菇,星星散
散地分布在碧绿的田野间。三五条干干净净的黄沙小路,曲曲折折地穿过花荫,然后
向四下的松涛柏海间分岔开去,不觉便消失在万山丛中……千百只山雀在山林里悠然
自得地啼唤;遮蔽在山林深处的院落,时时传来一阵犬吠声。这些声音,伴着河上偶
尔飘来的一两声船夫号子,越发使得这片春天的山野融和洽澹,幽静安谧。
面对这样的自然景色,洪波只觉得精神骤然清朗,两天来的旅途劳顿霎时无影无
踪。他不由得暗自吟哦道:
“‘瑶草一何碧,春入武陵溪。’”
但其他的知青们却谁也没有他的这份雅趣。自从发觉自己所乘的这辆汽车在离开
巴州后不久就转入了一条荒僻的岔道,他们一个个的脸上,便早已罩满了浓厚的愁云
。而此刻眼见得汽车停在了这样一个寒伧和不伦不类的小乡镇上,且听说这就已是石
垭区,于是他们更是万分失望地嚷叫了起来。梅芳龄一伙,甚至干脆拒绝下车。
不过,所有的人,最终都还是脚踏实地地站在了这石垭的土地上。下车前,梅芳
龄对他的伙计们叹道:
“算了吧,兄弟伙!来都来了,还是只有下呀;不下,只怕他们还会把我们运回
去不成?”
按规定,凡是有知青来落户的生产队,在知青到来的时候,都应派人去接他们。
因此,下车以后,知青们一面到饭馆去找着吃的,一面也就等待着农民们来接自己。
直到下午三点半左右,几十个身背背夹的农民,才陆陆续续地来到了这儿。来这
儿后,他们有的也到饭馆里去吃了点东西,有的则自己取出一点干粮来吃了。这样,
不知不觉便又耽搁了大半个钟头的时间。其后便是依照花名册认领分派给本队的人。
农民们一边把认领来的知青的行李拴捆在自家的背夹上,一边也操着颇有特色的土腔
,呱呱地同知青们闲聊着,同时自然一边也接着那频频地递向他们手里的纸烟。洪波
和方春庭两人好一阵都无人来认领。他俩心下悬吊吊的,正在那儿张望,也不知道那
六大队八队的贫下中农到底来了没有,却忽见今早被派作他们这辆车的押送者的王老
师,引着三个农民,径直来到了他们面前。
王老师为这五个人彼此作了作介绍。那三个农民,一个是生产队长,姓陆名谷登
,莫约四十来岁年纪,五短身材,瘦骨棱棱,生着一张宽扁的脸和一张乌红色的大嘴
;一个是大队副支书,名叫方耀宗,生得体高面白,眉活眼大,也许是当过兵的缘故
,言谈中老是夹杂着一点外省的言词;另一个,体魄雄壮,脸色黑中透红,目光锐利
而且有些斜睨,一旦开口,声若洪钟,乃是大队赤脚兽医兼宣传委员牛顺达。
根据当今的不成文法规,洪波和方春庭刚才也都各自买下了两三包香烟揣在怀里
(这里居然不凭号票就能够买到香烟)。洪波从未作过这种应酬,他正在迟疑,不知
道该是怎样递烟给人家才不致显得局促可笑,方春庭却早已微微笑着,大大方方地把
香烟敬到了眼前的这新旧四位领导手里。
队长陆谷登接烟后,乌红大嘴当即便大大地咧开了。他笑呵呵地说道:
“嘻,我们来晚了,叫老方和老洪久等了。今儿个我们正在公社开扩干会,听说
你们已经拢了石垭,我就把他两个也扯做了一路,旋找了两副背夹儿,一趟跑了来。
本来生产队只是我一个人来的,哪晓得说是知青的东西都有点多,说是两个人的东西
,一个人来,肯定是搬不走,所以我才把他两个都拉了来。其实,他两个的家,都没
在我们队上。”
洪波和方春庭二人一齐朝着那两位尽义务的大队干部笑了笑。这时,王老师在一
旁说:
“你们是临时才调到他们这七大队七队的。原先分给他们的是两个女生,但他们
想要男生,就把你们和她们对换了一下。”
两个知青怔怔地对望了一眼。因为“六大队八队”这几个字儿,在他们的脑海中
,实在是早已根深蒂固了。
“是恁概,”陆队长象是显得有点儿不好意思地解释说,“主要是我们队男将些
都喜欢打篮球,去跟人家拼喃,又净输,所以社员些都想,要来知青,就干脆来两个
男的。哪晓得今天我一问,结果是两个女的。所以,我找这位先生换,访到了你两个
高汉儿。”
“哎,篮球啊,我……连摸都没有摸过!”洪波有点儿尴尬地失声说道。但方春
庭在旁边挺了挺胸脯,说:
“我会!——我从小就喜欢打篮球和排球。”
陆队长的大嘴又嘻了开来。“也好,也撞到了一个嘛!”他朝着大队干部说。那
两位大队干部,除了方才伸手接烟的时候说了两句客气话外,一直都还没有开过口。
两人都在很用心地观察和打量着眼前的这两个知青。
接洽已定,三位农村基层干部告辞了王老师,带着两个知青上了路。洪波见他们
把他和方春庭两人的行李全都揽下了,心里很不过意,便坚持着,一定要取下那些包
袱来自己提。方春庭也附和着他。那三人在歇下来解给他们东西的时候,几乎是异口
同声地对他俩说:
“伙计,我们农村人,累一点儿,算个啥哟!——只要人对了头,啥事情,好说
得很!”不知是不是这地方的人口气原本就是这个样子,他们说到“只要人对了头”
这几个字时,那语调,就象是特别强调了一下似的。
但两个新古源人却只是似懂非懂地微笑着。于是,一行五人又继续出发了。
越是溯河上行,四下的景色越是清幽秀丽,而那种乡土的气息也就越是浓郁。脚
下的这条羊肠小道——陆队长提到它总是叫它“大路”——始终紧靠在河边上,随着
河岸的起落而起落。在山峦的缺口处,不时又可以见到一会儿那轮播放着温柔紫光的
半斜春阳。漫山遍野都是红白二色的山花:红的是初绽的杜鹃;白的是带果的刺梨。
已经关满了栽秧水的冬水田,彼此毗连着,一块块明净莹蓝,仿佛是正在舞动着的一
束束轻盈的丝带。河面上,野鱼儿在微波间闪跳;三五头水牛和黄牛在河心的芳草洲
上怡然自得地低头吃草。两个牧童,袒露着圆鼓鼓的肚子,麦草帽歪盖在脸上,大叉
着四肢,很潇洒地仰卧在牛儿身旁……
好一阵,洪波都陶醉在这柔媚的乡村四月天里。虽然他有点困倦,也有点儿发渴
;虽然他的这几个旅伴正闲聊得起劲,并且方春庭同方耀宗还联上了“家门”,因而
谈话格外投机,哈哈也打得格外响亮,但是,他既已被这片明丽瑰奇的山野风光深深
地迷住,对此外的一切,也就差不多已是一无所知。后来,他看见河面上行驶着一只
载有乘客的小木船,由此才触动了一点心中实的念头。他想问那三个干部,为什么他
们有船不坐,却情愿象这样负重登山,可他又不愿让他们把他看成了是一个怕吃苦的
人。于是他也就打消了发问的念头。
陆队长象是猜到了洪波的心思。他笑着说:
“这河里的船,慢得很哪,特别是上水船。除了背公粮下石垭,我们一般还宁肯
走路。”
“但是,云台并不由石垭管呀!”洪波感到奇怪地说。
陆队长赞叹似地对方耀宗和牛顺达笑了起来。“噫,你们看:他还晓得,公粮该
各县交各县呢!”说着他转向洪波:
“我们云台离三汇有些远,所以国家照顾云台人……”
“公社到区上,都不通汽车呀?”方春庭插嘴问。
“不通。不光不通,还远咧——整整九十里。连我们生产队下公社那十里,加起
来,刚好一百!”
两个知青惊愕地对望了一眼。
“哈,”陆谷登队长仿佛有点儿自豪地笑了起来。“我们队的位置,趣得很!它
正处在三县交界的位置上,还在正中间:离我们本县一百八十里,离巴州一百八十里
;离那边江口,还是个一百八十里!唔,从三汇到古源,那是通班车的。”
“这么说来,要去的地方,偏僻得很哩,”洪波暗忖道。他忍不住问:“队长,
那儿分的粮够不够吃?——我说的是你们队,不,我们队上。”
至此为止,他才很彻底地意识到,自己确实已经是陆谷登队长统辖下的生产队里
的一员了。
“嘿,还不咋胡子的喃!”陆谷登又咧开了他的乌红大嘴。“是哪年大丰收,有
家姓汪的人户,人平就是五百多斤口粮。平常年景,是那三四百斤毛粮,总还是要挂
的!而且劳动日价值也不算太低,总有好几角罗!”说着他朝着方耀和牛顺达瞥了一
眼;那两人,正含着一种表示谅解的微笑在望着他。
他所说的这几个数目,同洪波原先从家附近的老知青们那儿听到的相比,的确不
算小。为此洪波松了一口气。“边远点都是小问题,”他心想,“关键,要能生活下
去,才行!”
“那,队长,烧的呢,又是……”他又问。
“……嘻,这两年,也不咋胡子的了。”陆队长这回只是有点儿扭捏似地笑了笑
,却没有多说什么。
“唔,老洪,”方副书记忽然搭话说,“反正农村的啥事情,都是能对付,就行
了嘛,同城市相比肯定不行。城乡差别得承认嘛!……唔,你们七队前几年是有点儿
缺烧的;但是,最近这一两年,山林也在渐渐的蓄出来了。”他又说。
洪波吟味着这话。但他不得不承认这位副支书说得还是很有道理。——不是么,
农民们能对付的,我们为啥又不能对付呢?
“书记,”方春庭重新提出了一个问题;“我们大队,还有几个老知青?”
“只有一个了。——哈,放心,以后遇上什么好事情,没得更多的人来同你们争
名额了!”方耀宗笑道。看来,这位大队副支书的联想力,倒还真是“不咋胡子的”
呢。
说着话,时间过得快,路不觉也走得很快。大约六点过一点儿,这五人走到了云
台。云台场镇和公社办公楼都在河对岸。这儿的河面,因为处在一道比较宽的山谷中
,显得颇为开阔。一排用直立条石排列成的、没有桥面的“跳蹬桥”,把沿河两岸连
接了起来。四周全是高高的山岭;云台场镇,就端端地被围裹在中心的凹地间。
因为时间关系,两个知青想要观光一下公社的愿望不能够得到满足了。好在他俩
都明白来日方长,不愁看不够这个地方,因此两人也就并未对此感到有什么遗憾。
于是一行五人转身向旁边一座大山岭走去。不等两个知青开口询问有关云台公社
的什么情况,牛兽医便主动介绍说:
“我们云台有这么个特点,以公社为核心,一个大队占一座山头——十二个大队
,恰好十二座山头。不过,嘿,……这可不是在搞山头主义。”说最末一句话时,他
悄悄地瞟了方耀宗一眼,同时他那张在渐渐暗下来的光线中显得越发黝黑的乌油脸庞
上,浮起了一丝带着幽默意味的微笑。
方耀宗没有接他的话茬。而且整个地说来,今天他们两人正面谈话的时候都极少
。
上山的路很难走。这是一条古老的、被踏磨得光滑溜圆的石板路,整个路身十分
陡峭。路旁荒草丛生,小松柏成林。晚风萧萧,草木害冷似地打着寒噤;风过处,丛
莽中不时显现出一块块披覆着墨绿色苔藓的斗大石头。不知在哪些石夹缝中,还响着
一点儿细微的淙淙泉声。那泉声使得这片暮色中的山林,越发增添了几分神秘而又幽
深的情味。
几个人在半山腰一个比较平坦的地方——那儿被淘出了三两块水田——歇了下来
。田埂上的一群青蛙立刻被惊得跳到水里去了。陆队长支放好背夹,走进旁边的松林
内去小解了一下;他走出来,叹道:
“娘呃,他们一队的山林,硬是越蓄越好了!”
“你们七队文家沟的那片马桑子林,这两年,也不咋胡子的!”牛顺达微笑道。
他就正是这一队的人。
“那才好X大点一片喽?”陆谷登越发慨叹着说。“不管啷概说,全大队,还是
数我们七队的山林最孬。你们一队就不消说了;就是方书记们四队,也都比我们要好
得多。……唉,那当然罗,”他又皱眉说道,“要不是五八年大炼钢铁,我们也不会
象他娘恁们个样子!”
“那要恁概说的话,我们以前的山林,就更好了!”牛顺达瞪圆了他那双斜睨的
鲜眼,既象是在争辩,又象是在夸耀地说道。“我们那边山,一坡下壑,本来都是抱
不拢的大树哪!结果,娘X,一砍溜光!”
“再过个把月,又要说栽秧那话罗!”不知怎的,方副书记就象是不大愿听他这
两个下属的话似的,他忽然把话题扯到栽秧上面去了。
暮云四合。大家都不敢久歇。于是这一行五人又开始爬山。大约半小时以后,他
们登上了山顶。
原来这山顶上还有着一个很平坦的大坝子;或大或小的院落,稀稀疏疏地散布在
这片平坝上。两个知青眼看这样的地势,以为这就是他们的目的地,由此心中不免暗
暗感觉高兴。可是,陆队长却指着远处一团黑魆魆的暗影对他们说,那儿还有一层坡
,要爬上那层坡,才是七队的地界。
鉴于方耀宗和牛顺达的家都在这片坝子里,两人都不再往前走,因而最后这段路
,轮到洪波和方春庭自己来扛大件行李了。于是两人尾随着陆队长,在路旁农院里的
狗的追咬声中,又继续朝前赶路。
三个人穿过了一条杂草和灌木丛生的、很有几分阴森气息的沟壑——陆队长告诉
两个知青说,这就是本队的文家沟柴山——又爬上了一大排条石阶梯,然后来到了这
第二层山顶。这时,路边的坡地上,有一个农妇正在那儿哭坟。她的哭声在空旷的山
原上显得极为凄切;那坟头上的白幡,在初初降临的夜幕中,也显得格外惹眼。洪波
和方春庭从来都没见识过这样的场合,因此,两人心中顿时涌起了一种难以言状的、
大致是介于凄凉和恐怖之间的感觉,洪波还一下子感到他的全身都发起麻来……
然而,陆队长对此显然是见惯不惊。他从容地将背夹歇在打拄棍上,一面也叫两
个知青停歇下来。然后他跳上一块石板,手合喇叭,向着遥远的夜空中大声呼喊道:
“喂——来两个人接一下哟!再有,当事把饭办好,知青已经接拢罗!”
不知在什么地方,传来了同样是拉长了嗓门的“呜——呜——”应答声。接着,
**细小的火光,一闪一闪地由远而近朝着这儿移动了过来。
(待续)
“童山雷BLOG”地址——
http://blog.sina.com.cn/u/12706449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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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尘心蜕》第二~《乡中苦斗》长篇连载(3)江南达人童~雷三~知青跟着陆队长和两三个青年后生,来到一道大湾子里。这儿有一~单独的人家。几间黑木板房,成l形摆在一个三五丈见方的坝子边~。此刻,坝子里围~了农民,~老少都有,大约是得知知青~来,因而在收工后围拢来看~闹的。由于天已黑尽,洪~看不清这些人的面孔了;不过,凭着人们不敢走近他和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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