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尘心蜕》第二部《乡中苦斗》长篇连载(3)
江南达人童山雷
三
两个知青跟着陆队长和两三个青年后生,来到一道大湾子里。这儿有一户单独的人家。几间黑木板房,成L形摆在一个三五丈见方的坝子边上。此刻,坝子里围满了农民,男女老少都有,大约是得知知青要来,因而在收工后围拢来看热闹的。由于天已黑尽,洪波看不清这些人的面孔了;不过,凭着人们不敢走近他和方春庭的那种畏畏缩缩的模样,凭着他们指着他俩低声议论的那种叽叽喳喳的声音,他意识到,他们之所以不肯靠近他和方春庭,不仅是因为出于一种正常的怯生,而且显然是还带着某种戒备的心理。为此,他联想到,他曾听人说,因为有些知青在乡下喜欢惹事生非,所以弄得农民很不欢迎知青,甚至一听到“知青”这个字眼便掩耳不迭。于是他暗自叹了口气,同时也下决心,要用自己的行为,来消除农民们的疑虑,并打消他们的偏见。
正当他沉入遐想的时候,方春庭伏向他耳边上,有点儿气愤地对他说:
“你看,这活象是把我们当成稀奇玩意儿在参观了!”
两人坐在堂屋门口,就这样在油灯下让人们观看和品评了好一阵。人群渐渐散去后,这家主人也已经把晚饭煮好了。于是,陆队长带引着他俩,把行李搬向堂屋下侧一间黑洞洞的空屋里,然后回到堂屋,开始吃晚饭。
这晚饭很简单,但却显然经过了主人的认真安排:菜是一碗咸菜鸡蛋汤,两碗撒满葱花的土制挂面,两大钵素炒莴笋,还有一盘盐水煮嫩胡豆和一碟儿隔年腌制的洋姜;饭,从表面上看,是一大锅白米饭——不过,焖饭的时候,主人加上了一些用来自己吃的黑乎乎的干菜垫底,以致这整锅饭都染上了一股不大好闻的气味。
两个知青一经发现主人家那么克已,感觉很不过意。他俩要求主人在给他俩添饭的时候也和着干菜添;可是,在场的人却全都笑了起来。他们众口一词地说:他们这儿的风俗就是这样,如果不这样做,就显得主人家不贤惠了。
于是洪波和方春庭都只好入乡随俗。另外,在吃饭的时候,两人也了解到了一点在场的人的情况。这家主人姓文,男当家的早死了,就剩下一个五十来岁的老太婆和一大一小两个儿子。那大儿子,二十岁出头,名叫文谢天,已娶下后山不远一个姓罗的女子为妻。小儿子文谢地十四五岁,正在云台完小读戴帽初中,还时常挂着两条清鼻涕。老太婆娘家姓鲁。本来家中还有一个女儿,不过,用老太婆的话来说——“早已一泼水泼到河对门去了。”
陪同知青就餐的本队干部,除了陆队长外,还有三个人,即副队长、会计和财务。那个副队长是一个二十七八岁的端端正正的小伙子,姓刁,名魁元,家就住在这文家院子后面百十米外的高坡上。财务也姓文,是主人家的同宗,名叫文谢华。这文谢华看上去象是个憨厚的乡村小伙子,虎里虎气的,浓黑的眉毛下面,闪动着一双还没有脱离孩子气的细小眼睛。他很爱笑,一经咧开大嘴,便**满口从未刷过的、被牙垢凝成了一整板的焦黄牙齿。也许他很受社员们的信任,除了担任财务,他还兼任着队里的记工员。
会计碰巧与副队长同名同姓。本来,这种事儿在这些地方倒是不足为奇的,可是这两个刁魁元相同的地方太多了——不光同名同姓,还同年,同队,且同为队干,因此这样一来,假如不把他俩区分一下,势必就会引起好些不必要的麻烦。好在山里人鉴别事物的方法是简单明瞭的:他们见会计魁元家所处的地势比副队长魁元家低,于是就用“上魁元”和“下魁元”这两个称谓来区分他们。久而久之,远近四方的人甚至都忘了他们同姓刁,而满以为他们是分别姓尚和姓夏了。不过,事实上,作为活生生的人来说,两个魁元还是颇不相同的。这首先就表现在外貌上:他,下魁元,瘦瘦的,生得猴脸尖腮,差不多同《水浒》那套连环画中小喽罗们的造型一般无二,——特别当眼下他说头有点痛,正扎着一块手帕在后脑勺上的这种时候。
因彼此之间还不熟悉,吃饭的时候,上下魁元和文谢华除了对两个知青说说几句套话外,很少再谈别的什么。倒是陆队长还时时找些闲话来说。使得洪波惊叹不置的是农民们的饭量。原先他以为自己就已经算是很会吃的了,然而眼下同他们一比,他才发现,这真所谓是小巫见大巫,甚至于他连那“小巫”都还不够格!只见他们不计碗数地吃着饭,尤其是文谢华,狼吞虎咽地扒下了那斗大的土碗五六碗之后,还对他的远房婶娘道了声无礼,然后便去把锅底的那层干菜锅巴都铲来吃了。
饭后,大家又小小地闲扯上了几句,上下魁元和文谢华便起身告辞回家去了。陆队长也叫两个知青早些去安歇。他告诉他们:因为他们的一切家具和农具都还没有开始置办,加之生产队也决定让每家每户都请他们吃一顿饭,所以,最近几天他们都要过一过“吃转转户”的日子,吃到哪儿天黑,就在哪儿睡觉。“二天你们就住先放东西那屋。今晚就到我家去睏。因为喃,明儿个一早,先就从我家吃起。”最后他说。
于是洪波和方春庭去取出自家的盥洗用具,告辞了文氏一家,跟在陆队长身后,转弯抹角地来到了陆家门前。陆家有狗;陆队长先喝住了那狺狺的畜牲,让他俩进到屋里。这屋同文家相似:宽敞,空落,黑洞洞的,且微微散发着一点霉臭气息。坐定之后,黄胖的“队长娘子”先烧了一点水让他俩洗了个脚,然后支了盏用旧墨水瓶做成的煤油灯,把他们带进了一间极小的、几乎类似所谓“秘室”那样的小屋。
因为感觉劳累,所以,尽管这小屋隔壁就是猪圈、一只老母猪通夜都在板壁上嗤嗤地擦着痒,尽管床席上散发着一大股冲人的汗臭气和小孩的尿臊气,而且被盖里显然也有虱子,但是洪、方二人还是倒头便入睡了。有了这两天来的经历,他俩的内心似乎已起了一点什么变化,虽说这并非象是报上所说的那样“有了无产阶级的革命感情”。
两人都睡得很香:除了拂晓前曾起身小解了一次外,其余时间,全沉溺在黑甜的梦乡里。去猪圈后面小解时,洪波望着茫茫夜空和院子边一个堰塘中映出的稀疏星影,听着屋后的沙沙竹声和水草中间或传出的啯啯蛙声,心底油然生发出一股强烈的感怀之念。他迷迷糊糊地对方春庭说道:
“唉,我好象觉得,我们已经到了异国他乡一样!”
次日早饭后,因为没有别的安排,陆队长叫两个知青在附近走走,借此熟悉一下本队的地形。于是洪、方二人信步走出陆家院子。他们发现,这整个生产队主要都是处在一道微微倾斜的坡梁上,而且住户很分散,一眼望去,简直看不到一个大些的院子。至于田土,虽说算不上肥厚,但似乎还以水田略多。不过山林的确非常有限:整个坡梁上全然没有一点成片的林子,只是偶尔几处地方,才有癞毛也似的一点稀稀拉拉的柏树和杂树。唯一显得森密点的,只有各家各户房前屋后的那点竹木。总的看来,由于这儿所处的地势高,云台河对岸和河流上下游几十里外的群山,在这儿都能够清清楚楚地看见。但是这儿还并不是这片地方的最高之处。原来从云台河边算起,山坡一共是三层,那最高的一层还在离本队大约有七八里远的地方。那是一座十分险恶的陡石山峰,侧身望去,紫光熹微,极具雄姿。
两人登上一座小小的草山,忽然发现前方莫约一里路开外的一个低洼之处,有着一个波光粼粼的大池塘。于是两人一时兴起,朝着那儿走去。通往那池塘的路全是旋旋而降的田埂。春水新生,四田弥漫,田埂上尽是泞泥。两个知青干脆脱掉鞋子,牵着手,用脚趾抓住田埂上的草茎,嘻嘻哈哈地笑着小跑了下去。当他俩来到池塘大坝并在绿草如茵的坝面上躺了下来的时候,距离他俩三五十米左右的一个地方,由远而近地传来了一个青年男子的歌声。那歌声,音调有点“左”,然而感情真挚,情调也有些忧伤,因此听起来倒颇为感人。凭着对家乡语音的敏锐感觉,洪波和方春庭一听这歌,便知道那是一个重庆知青在唱。两人侧着耳朵听了听,隐隐约约地听清了这么几句:
美丽的山城,
可爱的家园。
白云生处歌乐山。
长江水,向东方……
两人交换了一个眼色,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只听得那歌声又变了个调门,分明是变得轻快活泼了起来:
山城的山来山城的水,
嘉陵江流水清又清。
我坐轮船回重庆,
阿妹在红港等着我。
乌黑的辫儿粉红的脸,
阿妹的秋波甩过来。
可惜我是个近视眼,
阿妹的秋波没看见……
听见这妙不可言的歌词——加之又配有很诙谐的曲儿,且还是由这么个走板的歌喉在唱——洪波和方春庭二人都忍不住笑出了声来。转瞬之间,唱歌的那个小伙子也走到了他们面前。
这是一个身架魁梧的青年,年岁略比洪、方二人大上一点。他生着一张结实的方圆脸盘,一头直立的粗硬黑发,还有两溜黑黝黝的连鬓胡儿。眼睛不大,很有光彩,看不出有什么“近视”的迹象,从中流**的倒是一股憨直的神情。眉毛又黑又平,两片宽厚的**连同一对大大的鼻孔微微向上翻起。总而言之,凭着这身材和这相貌,一看就能够使人猜想到,这是一个直率善良且又有着一身好气力的小伙子。
“你们两个,就是七队新来的知青呀?”这小伙子先向洪、方二人发问道。既经他俩回答了他,他便一一地自我介绍了起来。“我就是这六队的知青,叫程志山,从重庆磁器口那边来的。都是老乡,又同一个大队,还挨邻搭界的,以后有空,来耍。……唉,你们倒是才来,我呢,都象他妈这苏家大堰里的老鲫壳一样喽!”说着他苦笑着叹了口气,然后捏住拳头,只用一只大拇指,朝着他所说的这个“苏家大堰”指了指。
因向来不善与人初交,洪波没有马上同这程志山攀谈。但是方春庭却很自如地微笑着问:
“你是六九年下来的老知青吗?”
“呃。——哦!还只算是半老的鲫壳,”程志山改口笑道。“六四年下来那些,那才是真正的老鲫壳,老起了黄斑的鲫壳!”说着他突然象《智取威虎山》中的常猎户那样比了个手势:
“‘唉,八年啦,别——提——它!’”
他这一手使得两个新知青都暗暗在肚里叫了声绝。
“前一向大招工,都没蹦出去?”方春庭又问。
“唉,那不是你我这人的事!”程志山叹道。“程哥儿只晓得卖老实**,有毬的个用!哼,平时都说你好,妈的就是遇上好事儿不推你!所以,看来呀,还是得走‘上层路线’!……唉,他妈问题是,”说着他越发叹息了起来。“你我家头又没得多的钱去塞包袱,外加你我这人呢,好象天生又不会同公社干部说啥——有啥说的哟?——所以,来了他妈的好久,人家还不认得我。你说,这还有啥X搞头?后来连我妈都骂我,叫我放活搭一些,见了书记好生报个笑脸,该撒烟,就撒勤点!”
说到这儿,他掏出一包“万山”牌卷烟来,说:
“来,烟有些丑,将就点儿!”
方春庭接过一支烟点上了。洪波摇摇头说不会。程志山自己也点上烟,然后嘻开嘴,**了一口洁白的牙齿:
“以后要会,才行!——光散给书记,自己又不抽,人家要笑你俗气。唉,不过,”说着他便又很伤感地长叹了一声,“等到你我学乖了点呢,招工,又‘暂停’了。妈的,鬼大爷才晓得这‘暂停’,要停到他妈啥时候!”
两个新知青对所谓招工暂停这事自然不象程志山那样深有感触。听了他的话,他俩只是随意一笑。
不过,经过这一会儿的观察,洪波倒也对程志山这人的本份和诚实产生了相当的好感。想到今后这必定是经常都要打交道的人,他便也开始同他交谈了起来。
“你们这批知青,到云台来的,一共有多少?”他问。
“八九十个哩!尽都是厂里的崽儿。”程志山答道。“但阴一个阳一个的,都闪得差不多啦。现在就剩下不到二十个人。这十几个人,要吗,是把公社或大队干部得罪了的;要吗,就是你我这种革命革迟了的实心疙瘩;或者,要吗,就是家头有点疤子,厂里不招的。”
听了后面这句话,洪波的心不由一沉。方春庭却以一种略带嘲弄意味的口气说道:
“哼,这年头,也不一定完全看家庭有无疤子了,关键是手段!哪个搅得转,哪个就是大哥!”
“这……当然罗,”程志山似乎有所觉察地点了一下头说。不过,不把自己耳闻目见的事实说出来,他就象是不甘心似的。于是沉默了片刻,他重新开口说:
“但这些地方的事,难毬说!啥‘重在表现’罗,都是假场合!就象我们一批下来的有个女生,明明也是个老实疙瘩,还不就因为她老汉参加过袍哥,所以硬是出不去,结果现在嫁给本队一个农民了——那农民是大队民兵连长。唉,女生成份不好,在这儿还好说一点;最恼火的是男的:如果是成份高了,有可能连婆娘都讨不到!因为算成份首先是算男家嘛。就象你们队上那个方家发,本来,小伙子在这一带各方面都算得上是这个,”说着他把大指头一翘:“但就是背时,是个地主子女,所以硬找不到女人。最后,还是去年你们队那个老队长死了,他这才来上的门。那女的要比他差点儿大上二十岁,还带了五个娃儿!”
“哼,要是我,不找婆娘,总该行了嘛?”方春庭赌气似地说。
洪波一言不发地坐在草地上。程志山的话使他陷入了深思。他在考虑,面对如此强大的压力,自己该怎么办才好。这样过了一会,为了不让程志山看出他的心思,他又搭讪着向他泛泛地问起一些事来,诸如本大队连同他和方春庭所在的生产队的情况什么的。
提起这些事儿,程志山更是有了说的。他很热心地把他所知道的一切全都对两个新知青说了出来。据他说,本大队共有七个生产队,四个在崖下,三个在崖上,大队部设在崖下三队。支书黄定强最近在巴州诊断出已经患了直肠癌,所以,实际上,大队的工作,已是由副支书方耀宗在作主。他又说,洪波和方春庭所在的七队是一个搞得很糟糕的生产队:分配不行,劳动日价值低,收钱又兑不了现,而且人都以“刁”出名,特别是那会计下魁元。由此他告诫他们凡事得小心一点。他还说,本来这七队是不想接受他们的,后来全大队凡是没有来过知青的生产队互相推诿了好久,最后还是靠抽签才定的案。“要不是他们自认倒霉,你看他们会不会要你们!”末了他说。“再有,主要的是,要不是政策扳不弯的话,就是要,他们也决不可能同时接下你两个!”
说到这儿,程志山异常感慨起来。他摇着头苦笑道:
“你我知青,都被农民看成是一个包袱啦。虽然我们也都不想来他们这儿,但,又有啥办法?——莫非哪个还敢明的抗拒政策?”
他不容两个新知青说什么,又以老大哥的口气说:
“不过,这点得明白——生产队搞点小小的歪门斜道,那倒是家常便饭,特别是你们那个队。所以我劝告你们:以后在队上,不管见到有啥不合政策的事,千万不要去多嘴,该闷着头吃的,就闷着头吃!不然,不但没有人说你好,反而大家都要怪你‘不落教’。要晓得,这些事儿,实际上,大队甚至公社,也都是睁只眼闭只眼的!”
两个新知青的眉毛同时扬了起来。他们的眼神象是在说:“乡下的事,真有恁么厉害?”
程志山看出他们的疑惑,便又笑道:
“不信?慢慢看吧。我都是‘悟’了好久,才悟出来的!”
三个人就这样一直闲谈到午饭时分。闲谈时,程志山也告诉两个新知青说,今天,队里轮到他脱产照看禾苗,他听说他俩来了,才特地前来拜访他俩。正说着,陆队长的侄儿陆五狗来叫洪波和方春庭去他家吃午饭;见程志山和他们在一起,他顺带也请了他一句。
程志山毫不推辞地站起身来,同洪、方二人一道,跟在陆五狗身后,到陆家作客去了。途中,他伏在洪波耳边说:
“你我这人,遇上这些场合,从来就不客气!他妈干啥要装假?农村有句言子儿:见饭不餐,是老憨。——我想嘛,象恁概去赶个斋,总比回去热冷饭,要对头得多!”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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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尘心蜕》第二~《乡中苦斗》长篇连载(4)江南达人童~雷四此后,接连一个星期左右的时间,洪~和方~庭两人都过着作客“吃转转~”的日子。他们走遍了全队十八九~人家。这些人家对他们的招待,有少数几家比文家的~略好一点,但是大多数还比不~文家。特别是有几家人,不仅主人在陪客的时候所端的都是一碗黑乎乎的净菜,就连给他们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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