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T医院的日子,成为我们一家人最不愿意回首的记忆。
丈夫每天都要打两三次电话过来。生意的忙碌,加之回家后还要洗衣做饭地照顾女儿,更重要的是儿子的病情悬而未决,他的语气里,已经无以复加的焦虑。他说他星期六无论如何要到医院里来一趟。
5月19日早晨,我一觉醒来,第一眼便本能地看一看还在熟睡的儿子。
啊,儿子的脸上怎么有一团团的又红又肿的东西?
我慌忙去找医生。可是还不到七点钟,找不到管床医生,只有值班医生。
那是一个很和气的中年男医生。他仔细地看了看问了问,跟我说可能是药物过敏引起的,不要慌,等会孩子的管床医生来了会处理的。
直到教授查房的时候,才看到管床医生。经过前一天的冲突,我不知道怎样跟她开口,便直接问了徐教授。
徐教授吩咐张小婵给儿子开张皮肤科的检查单子,她怀疑是抗生素过敏。张小婵不在意地瞟了一眼儿子,对教授说出自己的意见:“我想,这种药都用了十二天了,要过敏早过敏了,看样子好象是风疹吧,我从前得风疹的时候也是这个样子。”她甚至有些幸灾乐祸地指责我:“现在外面梧桐树上的飞絮多的是,飞到脸上痒得很,一抓就起疹子,谁让你一打完针就没事人似的,带你儿子出去玩了。”
教授竟然认同了她的意见,让我再观察一天。
于是又跟以前一样,打了一天的吊针。
第二天天不亮,一晚没睡好的我,一睁开眼,就迫不及待地看儿子。
我看见儿子的脸上,昨天那一团团的又红又肿的东西,今天都连成了片,而且都肿了,象要流水的样子。我掀开衣服,看见他的肚皮上也全是同样的红斑。我叫醒儿子,让他坐起来,天啊,背上也是的。再往下看,大腿上也是的,连脚背上也是的。
眼前这个红肿着一张满月脸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的小胖孩,是我那被他的奶奶骄傲地自夸是“长得象唐僧一样”的儿子吗?
我的眼泪,一下子就出来了。
不,不能听管床医生的,我要自己带儿子到医院皮肤科的专家门诊去看看。我拉起儿子就往住院部外面跑。
T医院的门诊是七点钟开始挂号,八点钟坐诊的专家教授上班。我一定要抢个头班,一定要赶在徐教授查房没有离开病房之前,得到一个确切的结果。
从六点半钟到八点钟,我一直在排队。我看到候诊厅的所有的收费窗口前早已排满了人,有的人带着大包小包的行李,睡眼惺松地,显然是刚从外地赶来的。到了八点钟的时候,医院的候诊厅已经象菜市场一样的热闹了。
这么多的人都来这个医院看病,说明什么呢?说明这个医院的医疗水平高啊。我突然觉得,自己对徐教授和张小婵的不相信,是不是有点神经过敏了。
我的前面有还几个人。儿子跟在我的身边,一会儿吵着没有过早肚子饿得难受,一会儿吵着脸上身上到处都痒得不舒服。
在皮肤科门诊(3)室坐诊的那个女副教授,在我和儿子如坐针毡的注目下,非常镇定地在办公桌前用完了她一包牛奶一块面包的早餐,又不慌不忙地漱了口、洗了手,才有心思坐下来问诊。让人不得不相信,一个年过四十的女人,只有象她这样过着不管在什么时候都有条不紊的生活,才会保持着细嫩的皮肤和娇好的身材。
女副教授象用早餐那样从容地、一板一眼地问了所有该问的问题,前后左右上上下下地检查了儿子的身体,龙飞凤舞地在病历上写下了诊断意见:“水肿性红斑,抗生素过敏”,用一种对她的神经内科同事很不以为然的语气,跟我说:“马上去叫你儿子的主治医生,停用英贝齐”。
我拉着儿子一路小跑赶回病房,已经快到九点了,很显然,是见不到徐教授的了,我只好去找张小婵,看见她正趴在医生办公室的桌子上写着什么。
有了早晨在候诊厅里的所见所思,想到儿子那张可怜的小脸,再来跟张小婵说话,我不自觉地有了几分卑微。我说:“张医生,我刚才带儿子去皮肤科门诊了,医生说是英贝齐过敏,您看……”
张小婵停下手里的笔,头也不抬地“哦”了一声:“可是,今天的药护士已经配好了,还是将就着打了吧,要不这两支英贝齐的费怎么结?好了,别多说了,我还要写毕业论文呢。”
我真想照那张冷漠的俏脸甩过去两个耳光。
可是,我说出来的话却软得我恨不得打自己两下:“求您还是把我们今天的处方改一下吧,已经配好的药我来认帐,好不好?真的不能再用英贝齐了,您去看看我儿子那样……”
张小婵这才不情愿地起身,跟我来到病房。
她横了儿子一眼,一声没做。但是我从她的眼睛里,看到了她的慌张。
等我到外面给儿子买来早点,张小婵过来对我说:“从今天起,停用消炎药,用抗过敏药,其它药还是继续。”这是她作为一个管床医生,第一次主动跟我说话。
有些受庞若惊地,我紧跟着问了一句:“那个,钩端螺旋体的结果到底什么时候才出来啊?”这个结果不出来,儿子的病就不算确诊,我一定要问。
因为药物过敏的事,张小婵有些心虚的样子,但还是心不在焉地说:“帮你问过了,下星期一开始做,大概星期三四才出来。现在主要的不是这个结果,是要把药物过敏的症状给消了。”出门的时候,她嘟囔了一句“这女人怎么这么拧啊”。
一直等到快十一点钟了,护士还来没有给儿子打针。我去问护士长,护士长反问我:“你没看见昨天护士发下去的催款条吗?再说今天你们又换了药。”我这才想起,昨天的催款单上显示儿子住院帐号上只剩几十块钱了,本来准备今天一早就去交的,结果慌了一上午,忘了。
我抓起钱包,跑步到收费处交了两仟块钱。收费处有十二个窗口,每一次去都看见等着缴费的病人家属站无虚席。完了又跑到护士站跟护士长说钱已经交了,护士长说那就马上给你们配药。
这个时候,钱好象已经不是钱了,人也好象不是人了。
我喘着气回到病房,儿子忧郁地望着我:“妈妈,你到现在还没过早,你饿不饿?妈妈,你要保重自己。”
听了儿子的话,我猛地感到胸前一阵涨痛,我知道这是乳腺增生的毛病又犯了。年过三十以后,不知怎么就得上这个毛病,每当着急生气的时候,它就赶趟似地来了。看来,为我看病的那个老医生说的没错:瘀气最易伤肝,肝伤气滞,气滞则血瘀,行至中端,则乳腺为痈矣。中午出去买饭的时候,我顺便到医院旁边的药店里买了一瓶药。我必须让自己的身体正常运转,儿子刚才说了,我要保重自己。
紧接着是双休日。双休日一般是不查房的,我强迫自己安下心来,就象张小婵说的那样,现在主要的是把儿子的药物过敏症状给消了。
周六的一大早,丈夫就带着女儿赶了过来。
一进病房,丈夫来不及看我一眼,他紧盯着儿子半个月前欢笑着跟他告别时还是光洁俊秀、现在却几乎没有一块好皮肤的脸——尽管在一天几个的电话里,他已经知道了大概的情况,但这显然已经超出了他的想象。愤怒、焦急、心痛的情绪,一齐聚集到他脸上,他腮帮子鼓得**的,无比酸楚地抚mo着儿子,久久说不出话来。
女儿忍着眼泪望着弟弟,问我:“妈妈,吴边怎么成了这个样子啊?”
丈夫说要找医生,我说双休日这里只有值班医生,值班医生又不了解情况,找了也没有用。他听了就那样默默地坐着,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一起出去买早点的时候,我对丈夫说,你忘了你嘱咐我的话了?你说不管怎样,要我在儿子面前一定要总是笑的,要让他快快乐乐的。
再见儿子的时候,丈夫果然笑眯眯的,他说儿子,今天打完针了,老爸带你到中山公园去玩好不好?
我看见女儿的马尾辫梳得毛毛糙糙的,就重新给她梳了一遍。她说平时是她自己梳,今天爸爸有时间,以为他的手艺不错,结果还没有是梳得不好。
中午的饭,一家人是在病房里吃的。
那一段时间,我最怕看见儿子吃饭的样子。因为激素的副作用,他的饭量大得不得了,不象从前一家人在一起吃饭那样作报告似的说个不停,他只顾埋头狼吞虎咽的,象一个只知道贪吃的傻儿。
一个人的时候,我能够忍住,在丈夫面前,我的眼泪却象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收也收不住。
丈夫拍拍我的肩,对我做了一个笑脸,算是无言的安慰。
打完针已是下午四点钟了,初夏的阳光依然灿烂。从T医院到中山公园,步行不过一刻钟。沿路都是繁华的街景,对面就是我们一家人过年的时候还去过的武汉展览馆,还有麦当劳。在病房里关得有些呆呆的儿子,象一只出了笼的小鸟,兴奋得大喊大叫的。
姐弟俩手拉手地走在前面,说说笑笑的。从他们有生命的那一刻起,他们从来没有分开这么长时间,双胞胎之间你悲我伤你欢我乐的心灵感应无时不在,此时相聚,难分难舍。即使是在小孩子最闹人的年龄,他们从来是不打架的,只吵架,吵到最后就变成了悄悄话,那种亲密和亲热,甚于一般的同胞。正如他们的名字,边就是际,际就是边,说一望无边也行,说一望无际也可以,说无边无际只不过是叠加用词罢了。
丈夫和我走在后面,满脸的忧伤。儿子右手右脚看上去越来越不灵活了,有几次不小心差点绊倒,那张被药物伤害的脸令人不忍多看。更重要的是,儿子的病情没有完全确诊,又出现药物过敏,医生的说法和作法是那样令人没有安全感,真不知道再住下去会怎么样。可是不住下去又能怎么样?
公园里到处是举家出游的人们,他们的欢声笑语令人羡慕。那一刻我终于明白,为什么人们常说健康是福。没有了健康,幸福从何说起?
不时地有拍快照的人拉生意,二十块钱一张。丈夫说我们一家人照一张吧,我说太贵了,他说钱是王八蛋,没了再赚,只要我的儿子快乐就好。
这张摄于2005年5月21日的照片,今天回首,令人不忍再看:丈夫和我强作笑容的脸上,那两双眼睛里是不尽的担忧;儿子鼓鼓胖胖的脸和突出的肚皮明显地**病态,呆呆的眼睛没有一点神采;女儿昔日圆胖胖的脸变成了长脸,弟弟生了病妈妈不在家爸爸忙生意,使这个平时就多愁善感女孩子,哪里笑得出来?
夏天的日暮时分,竟也是这般愁人。一边是匆匆西下的夕阳,一边是不忍离去的丈夫和女儿。
儿子问:“爸爸,你为什么非要回家?”
做父亲的说:“爸爸要回家做生意赚钱,找最好的医生给你治病。”
儿子问:“爸爸,那你说我的病什么时候才好?”
做父亲的说:“等爸爸来接你回家的时候……”
人头攒动的站台上,我是多么希望507路车再晚一点开过来。
儿子踮着脚,拚命地向已经上了车的父亲和姐姐挥手。公交车驶出很远,他才放下挥着的左手,旋即,又牵着我的手说:“妈妈,我们回医院去吧。”
牵着儿子的小手,走在异乡的街头,那些繁华奢侈车水马龙的街市与我无关,一种母子相依为命的凄凉涌上心头。
往日那些一家人长相厮守的幸福生活,是那么令人神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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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睹死亡』
住院的日子里,真正~苦的不是病人,而是陪伴他们的亲人。在t医院的每天晚~,我都是和~~在用两把或三把靠椅拼成的~~。能够在有垫褥的~~~一会儿,成了我那时最大的奢望。偶尔地,病情轻一点的病友回家住一晚,我的~就可以有四把椅子,这样~密些,~在~就~多了。只有两把椅子的时候,就~~~在椅子~,~搭在儿子的病~~。有好几次,儿子~我跟他~在一起~在病~~,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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