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院的日子里,真正痛苦的不是病人,而是陪伴他们的亲人。
在T医院的每天晚上,我都是和衣睡在用两把或三把靠椅拼成的**。能够在有垫褥的**躺一会儿,成了我那时最大的奢望。偶尔地,病情轻一点的病友回家住一晚,我的床就可以有四把椅子,这样紧密些,躺在上面就舒服多了。只有两把椅子的时候,就上身躺在椅子上,**搭在儿子的病**。
有好几次,儿子要我跟他挤在一起睡在病**,他说:“妈妈,这样你就舒服一些。”我听了,心里真是熨贴得象躺在席慕思**一样。但是我一次也没有接受儿子的邀请。不能将儿子的病生在自己身上,已是我最大的痛苦,好在每天晚上儿子睡得很安祥,我就是在他的床边站一晚上,也是心甘情愿的。
儿子的邻床是一个脑外伤的二十多岁的小伙子,他神志不清骨瘦如柴,时常有暴力倾向,四肢被绷带绑在病床的四角,吃喝拉撒全靠他的父母双亲。他们来的时候带着被褥、躺椅、吃饭用的饭碗甚至做饭用的锅碗瓢盆和酒精炉,他的父母满脸的憔悴和不知来日如何的惶惑,显然住院的日子不短了。一问,才知道小伙子是年前腊月二十八,在一家私人老板的采石场打工时,被出了故障的机械甩伤的,其间转过好几次院,好在那个私人老板还算有良心,一直在承担医药费,几乎赔了个倾家荡产。
从他们住进来开始,我从没见过那位可怜的母亲干过眼泪。小伙子有一天晚上不知怎么了,一直断断续续地发出一种很恐怖的尖叫,一次要持续十多分钟,病房里所有的人那一晚上都没睡好,医生查房的时候大家都怨声载道。于是,护士长要把小伙子换到走廊上的病**去。
护士长走后,小伙子的母亲扑在儿子的身上嚎啕大哭:“我遭孽的儿啊,你是娘的心头肉,你这个样子就遭人嫌啊……我遭孽的儿啊,连个正规的病床也没得你睡,别个要撵你睡走廊啊……”
这哭声无比的揪心,似乎也哭出了病房里几个坐在靠椅上的陪伴家属们心里的泪,再也没有人说什么,护士长也乐得清静,不过问这件事了。到了晚上,小伙子又是一阵阵的尖叫,我只好带儿子到走廊上空着的病**睡觉,自己就在床头坐了一晚。
小伙子的母亲很过意不去,第二天有空的时候,似乎是为了套近乎,更似乎是想掏出一颗母亲的苦心,她揉着红肿的眼睛,拿着一张照片过来跟我说:“这位妹子,你看我儿子从前多漂亮,一米八一的大块头……”这是一张小伙子在黄鹤楼前的留影,高大帅气的小伙子象初升的太阳一样照亮了整个天空,他的长相和神采酷似香港明星黎明,甚至比黎明更阳光。
儿子淘气地一把抢过照片:“哇噻,真是酷毙喽帅呆喽,他的女朋友一定很漂亮”,全然忘了自己昨天晚上说大哥哥讨厌的话,说得小伙子的母亲又是笑又是哭:“蛮灵醒(聪明漂亮)的一个姑娘,本来说好今年五一节到姑娘家去过路(订婚)的……”
我问从开始到现在没有一点好转么,小伙子的母亲流着眼泪摇摇头:“都半年了啊,他生下来半岁都会咿咿呀呀地满口裹人话了”,说到这里又是一阵哽咽:“我们一家人可都是常念阿弥陀佛的,妹子啊,未必这就是我的命么……”
我无言以对。我是一个不信命的人,我无法安慰这可怜的母亲,也无法安慰自己,我的儿子为什么会生病。从住进医院的那天开始,我一直在希望,儿子脑子里的那个东西,在他半个月以来每天打了这么多针水以后,什么时候会消失得无影无踪,让他能够象从前一样活蹦乱跳的。
那天晚上,小伙子没闹,病房里的人们却还是度过了一个难眠之夜,因为儿子对面病床的那个脑中风的老人因窒息死亡了。
晚上八点多钟的时候,老人还跟来看他的儿女们有说有笑的。老人八十多岁了,有四儿三女,加上媳妇女婿孙子外孙,每天都有几个人来探视老人,却没有一个人能够长时间地在病床前照料,都要忙生活。现在的生活多不容易啊,不是下岗就是失业,不是想升官就是想发财,哪有精力陪着老人住院呢,耗不起的。于是就从医院的护工中心请了一个护工,一天40块钱,摊到每个人头上也不过六七块,还是承受得住的。可这护工,不过是农村里想趁农闲时出来,为孩子下学期上学挣点学费的四十多岁的大男人,看那笨手笨脚的样子,在家里只怕是除了干农活也要靠老婆侍候的人。
老人中风口齿不清,心里不高兴又能怎么样呢。自己一口饭一口菜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了孩子,到自己需要他们一口饭一口菜一把屎一把尿地照顾的时候,就都没时间了。这是一间六张床的病房,三个儿子是当妈的全程照顾,一个丈夫是妻子日夜守护,只有两个老人请的是护工。
想一想,亲情有时候就是这样残酷。一个人为了自己的儿女可以全然不顾,到自己的父母这里却总有理由推托。比如我,想到这里,我总是对中风偏瘫三年后去世的婆婆心生愧疚,虽然我也为婆婆洗过澡,也为婆婆送过好吃的,可是我总是“拼帐”,以为婆婆的三个儿子媳妇什么事都得平均来过。现在想来,婆婆当时是多么伤心啊。
因为那天是周日,老人的儿孙们一下子来了五六个,有的喂饭,有的洗脚,给护工放了一会假,护工就出去小喝了一点酒,晚上就睡得特别的死。大约是十二点多钟的时候,老人一口浓痰堵在了喉咙里,吭吭哧哧的挣扎声惊醒了我,我以为是老人要方便在叫护工,可是就睡在老人床边躺椅上的护工一动也没动。
我正要起身叫醒护工,老人邻床另一位老人的护工也醒了,就去将他打醒。等护工好一会儿清醒过来,老人的气息已非常的微弱了。
护工一下子慌了,赶紧去叫护士。护士来了一看,又赶紧去叫医生。医生来了一看,赶紧叫上氧气。可是三楼的氧气瓶是空的,又赶紧到二楼去搬氧气瓶。这个医生的氧气没上好,又赶紧去叫另一个医生……前后半个多小时,另一个医生来看了看老人的瞳孔,只说了一句:“赶紧通知家属。”
病房里的灯一下子全开了。
很快,老人的一大群儿孙们陆陆续续地来了,无一不悲愤伤心。老人的小女儿扯着喉咙站在病房问口,冲着护士站哭喊:“我爸爸八点钟的时候,还吃了五个肉丸子的,怎么一哈子就过去了啊,你们这是个么狗日的医院哪,只会把活人整死!我要告你们!呜呜呜……我遭孽的爸爸啊……”
病房里的人们都醒了,眼睁睁地看着发生的这一切。没有人敢对他们说,老人只是被一口痰堵住了喉咙,只是护工一时大意,只是医生动作不及时,只是……
几个小时以前还活生生的一个人,就这样被蒙上一层白单子,连病床一起推了出去。
这一切似乎在无奈地表明,一个脆弱的生命无法主宰自己的生死。
如果老人一有动静,护工便醒来;如果三楼的氧气瓶不是空的;如果第一个赶来的医生,能够在第一时间里为老人输上氧气——如果,陪在老人床前的是他贴心贴肝的儿女……
一个多小时以后,病房里重又归于平静,似乎一切不曾发生。我将我的靠椅**地挨着儿子的床坐着,没有一点睡意。走廊上若明若暗的灯光透进病房,照在刚刚还摆放着老人病床的空位置上。那个空位置就象一个巨大的生命的黑洞,深不见底。一种莫名的恐惧和压抑笼罩在我心里,我真想带着儿子逃出去。
可是,出去又到哪里去呢?病房里另外一对母子是母亲陪脑囊虫病的儿子住院,他们家是武汉的,他们家的男主人连夜打的过来,将他们接回家去了。
儿子一直睁着眼睛,不作声地看着这生死一幕。也许是太困了,他很快又睡着了。他的右手**地抓着我的左手指,眉头微蹙。我的手指动一下,他的身子就惊惊蛰蛰地动一下,右手下意识地抓得更紧。
也许就是在那一晚,对于失去生命的恐惧,已经无声地在他小小的心灵笼上了阴影。以至于后来当他的病情恶化、使他非常难受的时候,他常常会在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时候,伤心无助地望着我,一遍又一遍地对我说:“妈妈,我是不是快要死了,妈妈,我知道人死了,就是象医院的那个老爷爷一样,被蒙上白布推出去,就再也不能跟你在一起了,妈妈,我真的舍不得离开你和爸爸和姐姐啊。”说得我肝肠寸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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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医生吵了一架』
打了几天~过~的针,儿子脸~的~肿正在慢慢消退,可是,因为一直大剂量地用~素,他竟然开始长痤疮了!额头~、~巴~全是~~的黄豆绿豆一样大小的点点,我再也看不到我那“长得象唐僧一样”俊美无比的儿子了!他走路右~被绊的次数~来~多,右~连拈起一粒瓜子的~细动作都有些困难了。我焦急地等待着星期一早晨的来临,却没有看到徐教授,听说是心肌梗塞也住院了——她是昨天去世的那位老人的主治医生,是老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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