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宝回到家,全家围坐一桌吃晚饭.他没有兴趣吃,躺在竹椅上乘凉,啪哒啪哒地抽烟。刚由生产队长提拔为大队长,党支部副书记的方士杰找上门来。
“龙宝叔,我刚从乡里开会回来,有几件事想同你说说。”
“喔唷,大队长驾到,快拿椅子过来,你找我送啥宝?”
“送致富的法宝,你倒躺得自在,人家都在想方设法发大财,办工厂搞长途贩运,杀猪种菜样样能挣钱,可你倒安安稳稳享清福了。”
“大队长,我哪敢,我是怕冒了富,再把地主的帽子戴上。”
“这回不了,要戴,我替你戴,决没二话。”
“其实啊,我早在心里筹划好了,还没有和麻脸婆娘商量,我们家没文化,没技术又没资金做本钱,我想把大毛二毛黄毛建华组织起来,办一个花轿出租公司,就是不知道这种事违反不违反上头政策。”“卖苦力的活,我看不会有啥违反政策,这还是个新鲜事,有的村上不是有了送葬军乐队吗,红白喜事总是缺不了的,这样吧,你写个条让村里研究一下送乡里批。”
“还要批?我一听这批条,脚又**。”
“社会主义初级阶段么,以后会把关系理顺的,实际上就是工商所的事。”
“有劳大队长。”龙宝笑嘻嘻递过一支“大前门”香烟,他从不拉关系走后门,怕被戴上拉拢腐蚀干部的罪名,脱了帽他也是规规矩矩,走路低着头遇人弯腰三分笑容。村里人都说,他是早已改造好的地主。
龙宝背后剪着双手走进市政府大铁门,有意识地把胸膛挺挺,耸拉着的眼皮极快地扫过门卫和院子里的亮闪闪的汽车,他心里想,这时要是门卫拦住我不让我进大门就好了。”
门卫早知道今天是开人代会的第一天,门把守的很紧。
大院第二幢门房前,他遇见了本乡乡长刘清泉,“哎唷唷,大乡长,你早,到底四个轮子快。”
“你怎么来的,大富翁。”乡长年富力强,是个教师出身的干部。他认为龙宝的花轿出租公司总有些别扭,有些看不惯他的举作,上头要农村力荐致富典型,乡党委会研究来研究去,只有龙宝,乡长不便多讲。
进会议室时,每个镇是八九个代表,乡长没有和龙宝坐一起。他对党委书记发现的致富典型礼让三分,他总觉得花轿这种传统,只有在戏曲和品味低下的场合出现,怎么就成了发家致富路子了呢。在这种商品经济社会形成的期间,怎么会出现这种乱七八糟的东西,和整个社会进步的整体很不协调,极不和谐,难道说这就是符合中国国情的有特色的社会主义的内容?乡长毕竟要干的事太多,乡镇企业的崛起,中外合资企业的联营,对外贸易出口商品的申请,工作实在太忙,他决不会把龙宝这种花轿的芝麻小事放在心上。人大会结束时,作为一个代表小组,乡长给大家买了一件羊毛衫作为纪念品就打道回府了。
江南的小城,罩在早春的迷雾里,斜风细雨催动着千树绿叶,柳丝儿垂在河边荡悠着碧波。阴阳的天空忽然下起细雨,龙宝走在人民路的香樟树下,大街上两边的酒红灯绿映在他头上,他心情舒畅而倍觉精神。抬眼看延伸向江边的轮渡,仰望国兴塔、青云寺,望江楼,有些醉眼朦胧,那酒桌上的高档红酒,外国进口的,一瓶酒价可以买两缸米酒,他看着不喝很伤心怕浪费,临离开时拿了一瓶,放在他的会议发的包里,他的蚌壳棉鞋踏在彩色道板的大街上,虽然有些不协调,但连绵着中华民族的血脉,印着历史的风雨。谁擎起天,谁托起彩云,谁背负日月向往光明,谁耕耘这片美丽播进血肉的土地,醉红了皇天厚土的是江南冬天酿成的糯米酒,亲情父老乡亲的是龙宝。六十岁的龙宝矗立着的是扬起的风帆,站在蓝天白云间,沐浴着春风。
大毛二毛很听父亲的话,不是家教好,是爹替他们娶上了媳妇。大毛二毛黄毛生在大跃进时代,兄弟三个轮换着穿一条**,一家九人住二间平屋,成份不好哪讨得上老婆,三十好几的二毛黄毛成了光棍,龙宝组织儿子们开办了花轿出租公司,靠着起早摸黑,肩膀和脚底功夫,第一年尽赚五万块,连大毛也讨上了媳妇。
黄毛建华生在六十年代末和七十年代初,年青英俊,只盼着花轿出租公司生意兴隆,那么不需要几年,大家都会过上好日子。
乡间婚嫁坐花轿的习俗已断了几十年,村里的年轻人没见过感到稀奇。老头老太婆想不到历史会象村边的小河水重新涨潮。村里的算命瞎子疑惑不解,龙宝不管这些,花轿出租公司靠力气赚钱总比那些皮包公司强,让女婿进家门量着尺寸做花轿时,他就想,图新鲜图吉利,现今的姑娘一定会坐花轿的。
第一顶花轿不足一月,赚了几千块,生意每天不歇大有市场。村里有个开汽车的年轻男人找到龙宝:“老伯,租我一小时,让我小娘们过过轿瘾。”“二百块,有钱好商量。”晚霞里大毛兄弟四个抬着三十岁不到的小娘们在村里绕了一圈。
花轿出租公司正式申请营业,工商所领回的营业执照就挂在大堂中央。二个月后花轿发展到三顶,聘了几个临时的剩余劳力。镀金纸上写了宣传广告贴在花轿两边。“喜座花轿、新婚满意、早生贵子、幸福发财。”这是龙宝的口头禅。
四乡八邻,花轿崇拜者络绎不绝的到来,龙宝整天乐哈哈。劳动节、国庆节,庄稼收获的秋冬和**明媚的日子,婚事特别稠密。三顶花轿有时一天有十几个用户。大毛等兄弟三个衣袋里装满了三五、云烟、贵烟,除了工资,另有红包小费,整天听不尽的好话,虽然是卖苦力,倒也满心喜悦,全身心投入,为招觅更多的生意,建华到城里买了录音机,录下锁呐铜管乐器之曲,沿途播放,又过几天建华在花轿四周装上象城镇咖啡店一样闪烁的红绿吴蓝芝麻小电灯。
龙宝成了乡里的冒尖户,他到印刷厂印制了花轿出租公司经理的名片,家中花费三千块装了电话,村乡两级先进份子致富典型常有他的名字,二年里盖起全村唯一的九间青瓦白墙高楼房。生活的富有使原先背稍驼的龙宝常挺起胸,习惯纠正了他的毛病。早晨,他起床早早去镇上茶馆听评弹喝豆浆,胖了的脸把皮肤拉紧,本来粗深的皱纹变得浅少,人也显得年轻而充满活力。
会议结束了,他忽发奇想,不叫出租车,不打电话坐花轿,决定步行回村,十几公里的路,年轻时从城里一担人粪或者氨水挑回家,每天几个来回不觉累。
他孤独地走着,青山和他相伴,小河水顺着他的脚步方向朝前流动,有漩涡和潮汐的声音,这是长江水向东流,从长江分叉出来的河流,浑吴色的水常年浮沉死猪死鸡,他觉得自从失去了妻子,天地间已没有可以说话交心的人了,那年妻患肺癌死去,黄毛只有十几岁,建华才五岁,他既当爹又当娘,农业学大寨热火朝天不允许生产队里社员旷一天工,出工时,**河河多,他把两个儿子用麻绳系在一起,象羊栓在树边,最可悲的不是体力活的疲惫而是心的冷漠,没有谁有一句安慰的话给他,每天喝几大碗稀饭,酱油拌饭,萝卜干就面条,对生活从来没有任何牵挂,精神的寄托是渺茫的,他苦苦挣扎的唯一原因是一心想把儿女们抚养大,完成一个父亲的责任。
他象一条蚕,吃着桑叶吐着丝,结一个硕大的茧,让儿女们躺在丝织的巢里,觉得家庭的温暖。家虽然没有妻的摇篮,毕竟完整地走在春风扑面的路上。他永恒地忍受孤独,守着长夜的寂寞,他创造着自己永恒的追求,他在屋前栽种了三分地葡萄园,园里种花养鳖,这是他最后一着人生棋子,他唯一的爱好是在水泥砌成的石条上放一大碗低价值的吴酒或糯米白酒,下棋或拉起二胡,二胡的保留节目,就是瞎子阿丙的《二泉映月》和刘天华的《空山鸟语》。他一心想把《光明行》也拉好,但僵硬的手指已经拉的没有速度。有时,享受孤独是需要用太多的感情拌着日月的光芒在时间的长河里煎熬才能换取的,龙宝失去了太多的机遇,太多的爱。
一把二胡断了弦可以再装上,久远不用放置墙角满身尘土,遮满蜘蛛网,擦去仍可以用,而他心灵深处的感情只剩下最后一根颤抖的弦了,他弹奏着人生梦幻中最后一首曲子。他估计自己活的不会超过10年,太累了,要找一处驿站,重新组合心境和整理情绪,他把以后的岁月已经划成若干个章节,他不想成为让人们嘲笑的不幸者,他还是习惯于佛教理念的人。路两旁堆满了水泥石砂和铺路工具,路边搭的帐篷里住着筑路人员,这里正在修一条纵贯全省南北的铁路,城里的公交汽车正准备从镇上延伸到家门口,他觉得日子是越来越好过了。
路上没有行人,摩托车自行车匆匆而过,偶尔开过的汽车灯光照的他两眼睁不开,差一点踏入路旁的深水沟里。他放下帽子双耳,但没有把细绳系紧,他走着,风中的帽子两耳不住地扑扇着,村里的人们经常这样看见他,这是他的习惯,那飞跃的帽子是他的小翅膀,当他从村外回家时,就象一只老鸟,一只荡漾着人们笑声中的老鸟振发出阵阵欢乐的歌声飞进晚霞然后又在黎明中飞出。他常常躺在白楼房二楼的阳台上,阳台装了铝合金框玻璃窗,阳光的映照下暖洋洋的,他就闭上眼,沉默的心灵渴望着期待,生活多了一份恬然散淡的情怀,家变得大,人也变得多,媳妇进了家门有了笑声和热闹的气氛,两个女儿嫁出去时没有置办啥嫁妆,他还思考着给女儿现款或者送高档的电器或空调机,让女儿也戴上金色的花环,让本来长的不丑的女儿增添几分笑容,让女儿们在公婆的眼眶里亮丽一下,给女儿存在的价值增添秤砣的份量。
夜变得越来越暗,天地沉默不语,他听到了田地的呼吸。远处的柳树孤独地站在田野中,夜幕渐渐笼罩住路两旁村庄的轮廓。他的心头也显得越加亮堂起来,各种民营和股份制企业可以大刀阔斧地干,中央积极鼓励。他决定开发这种古老的传统行业,扩大规模把自己的公司搬到镇上去,并让小儿子建华继承自己的工作,他相信建华的文化社交活动能力胜过自己百倍。
龙宝,平浪的心湖又竖起了帆,人代会象早春的风一样梳理了他花白的头发,他怕形势会变滋生出的幽幽叹息消失了。
有一个崇高的字,不便对谁轻易表白,他想做几件对村里对邻居有意义的事,写一份入党申请书,让几年后中学毕业考大学的小儿子建华在填表格时响亮地在父亲一栏政治面貌中填上“党员”二个字。
有一个圣洁的字,永藏心底可以坦然宣告,他想走进村书记的家门,真诚地邀请秦玉英,到省城到上海最好的医院去治疗神经性偏瘫,并且轻声地说声“喜欢你”,流泉水一样的泪。这些感情越来越炽烈。
距村子不远的西南,有一块10亩地左右坟地,那里荒草丛生,葛藤柏树,野桃和荆条树在风中摇动,那是全村千号人祖宗的墓地,那些坟地虽然绵延着明清六百年的许多传说,狐狸精怪层出不穷,但是一块风水宝地,开垦种植玫瑰花田的前几年,挖出的陶罐里放置的杜康酒依然香浓扑鼻。
他有过念头,生产队每人只有半亩田,假如平整这块田,可以人均增加二分地,这在寸土寸金的江南水乡是一件伟大的事,重要的是不要通过镇上,经过坟场直达城里可以省五公里路,农民们可以早出晚归进城打工上班,除了村里农民心里一直恐惧的心理。那片墓地中,龙宝家的墓场最大,大圈内套着小圈,大圈与大圈之间有粗大的松柏树连成林荫道,祖宗上下几百年,多少亡灵盯着龙宝这个受苦受难又老树怒放新花的后辈。
龙宝敢到祖坟上烧香培土植物也是近几年的事,他让儿女们排成行,取出竹篮子里供品,把筷子搁在碗上,倒上8只小盅子,洒了盅子里的吴酒然后磕着头,回家路上对着儿女们说:“这块风水宝地,爹也葬在这里,到时也这样,我心满意足了。风吹开了乌云,从裂口处看见几块蓝布一样的天空和镶着的几颗星星,这些小星星在波浪里跳跃着,时而隐默,时而重现,他想起了儿子们,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接通了建华。
“爸,我在城里,马上回家,什么,你在路上,10分钟内到。“他听见了小儿建华的声音,心里安稳和舒坦多了。他艰难岁月中在这块土地上留下的根苗胜过自己,有文化,有胆量,聪明,有机遇。”
爱回忆的人就是正在走向衰老,在回忆中自我满足的人又是受过贫穷生活困难苦的人,龙宝真是这样。
他看重的还是小儿子建华,建华在镇上读初中时一直是三好学生,考到了城里,省重点中学,高中就要毕业,他的前程锦绣。他最担心的是儿子和秦玉英的孙女儿搞在一起,还在读高中就谈起恋爱,怎么回事?恐怕是有原因,难怪现在的年轻人吃得好穿的好玩的好发育早追求多,这是时代的前进,孤老头子还能管这些事?龙宝对自己和对儿女们间隔的距离太远,有许多问题总是转不过弯来。中国五千年古老文明好像及不上这改革开放二十年的短短历史。人大代表中某些同志作过这样的评介。龙宝不知道中国五千年文明是个啥样子,只知道老祖宗的日子比如今差许多倍。
逢年过节,哪一家桌子上没有山珍海味。过去的地主富农不过只有鱼肉罢了,所谓的鱼肉百姓,同样说的是从前生活水平也只是低档次的。
他一边走在乡间大道上,一边想着那些星空中没有的事。人为啥要活的如此曲折艰难,简单一些不是照常活的很好吗?
“吱溜”一声,建华的摩托在他身边停下时,他正走在十里坡的坟场边缘。
“算了吧,你先回家烧些洗脚水,我不上摩托车了,你先走!”
“你啊,有福不享等天亮。”建华踩响了摩托车,灯光照着的大路笔直通向村口那座石桥。
龙宝躺着,月亮的光辉映照他的房间,墙上是一把已经许久不用的二胡,他拿起坐在床头,跟前浮现出阿丙瞎子的电影画面,如诉如泣的琴声在村庄的夜幕里传的悠远。
春夜,村支书去城里商谈村里一个联营织布厂项目还没有回家,儿子不在身边,老母亲就不让媳妇干这干那,媳妇在村里当小教员,心比天高,野得极,刚从民办教师转为公办,工资奖金翻了倍,超过了当村书记儿子,神气威风,常挂在嘴边的口头禅就是一句“妈,要吃啥我给你买。”老太婆并不习惯媳妇的一惯作法,她疼爱自己的儿子,处处呵护着,想当年方家也是家里开染坊的大户人家,儿子已经当了10几年村书记,为她的老脸争了光,她听着悠远的二胡,琴声如诉,心里酸溜溜的。飞蛾扑向灯,并不是她为爱情献身,更不是她渴望光明,而是为生活本身的乐趣。
她在灯的海洋里戏闹,在灯的光圈里歌舞,燃烧自己,不是酿造灾难,是自然的天性,主动地献身,孕育新生,只有这样才显得完美,显得难耐可贵,龙宝真是如同飞蛾,他也有贪婪也有欲念,他尽自己能量做一个完人。他原本就是一个固执的人,为生存脸上堆满虚伪的笑容,塑造他模棱两可的时代已经结束,龙宝真实地展现着自己。方家老太是村里人送给她的赞誉,她理解龙宝。
龙宝忽然把二胡啪地扔到墙角,他想起晚饭时村妇女主任和老年协会会长的话。
“龙宝,村里的企业都给个人承包了,一天到晚闲着没事干,想着想着就把目光盯上你了,刚才电视里也播了。你好威风,有名有钱,房子买到镇上就过上外国人过的日子了。”村妇女主任的话,谁听了都会喜悦。
“花轿出租公司响当当,有力气,头脑又好用,结实的象条老水牛,还拉得动磨的再找个女人做伴……”老年协会会长是少年朋友
从小光屁股一起长大的,他不愿看到龙宝有福不享等天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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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一辈子在这村里如今太阳西落了~”,会长的话是自言自语。“现在改革了,一切都在变,给你搞个征婚,全国各地的~伴给你选让你挑,只~不忘了我们的喜酒就行。”~~~一边瞌着南瓜子一边神采奕奕看着龙宝。“这真是件大好事,喝茶喝茶。”建华泡着茉莉茶,整个屋里弥漫着郁~。“儿~们大了,也该享享清福了,是吧,这事让我慢慢想着,一定把你们的关怀记在心~。”龙宝摇摇头,心头涌起一~吃了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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