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无平这样一个山区小县、经济穷县,能在仕途上有所作为是很多坐机关的人的追求,甚至是一种梦想。似乎离了这一行,失去了这样的人生目标,人就无法很好的活下去。贫穷,能催生两种结果,要么奋发,要么自弃。自弃之后,虚无缥缈的鬼幻意识就出现了。在无平,一个人发不发迹,有没有官运,很重要的一点,就是看其祖坟上有无烟气。当一个人被组织上委以重任,下派的基层,周围的人就自然会说,某某某祖坟上冒烟了。因此,下派往往被看着一个人要飞黄腾达的前兆。不过下派也并非全无风险的,不在沉默中“死亡”就在沉默中“暴发”。有的人通过下派官运亨通,有的人却一辈子留在了基层抬不起头来。何去何从,这完全取决于领导让你下派的初衷。因此,胡言要下派到西坑水电站工作的消息一传出,整个水利局一向死气沉沉的气氛立刻就活跃了起来,象一只冒着热气的蒸笼。大伙七嘴八舌地谈论起这件事,议论着这件事,推测着局领导之所以这样做种种可能的用意。
最近几年来,无平县水利局还没有哪一件事能象今天胡言下派这件事让大家投入如此大的热情。很快,一系列众说纷纭的讨论,经过大伙的反复加工、提炼,逐步形成了三种主流说法:一种是,胡言肯定和刘局长有某类或近或远的亲戚关系。退一步来说,即便他们两人之间是清白的,也不能排除胡言和其他几位副局长之间没有这层关系,哪怕是“拉拉子亲”。这其中,鲁局长的可能性最大,因为他不止一次地在公开和非公开场合说过,自己是北方人,并且那地方是有名的石榴之乡。而恰恰胡言的老家也是在北方一个盛产石榴的地方。在中国能以石榴闻名的地方有几个?弄不好胡言和鲁局长不是同县就是同乡,甚至是同村。其次是,胡言与局领导之间没有上下级之外的任何关系。胡言完全是靠着自身的努力争取到这样的结果。有人证实——甚至他敢拍着胸脯说,曾不止一次地瞧见过,胡言在漆黑的夜里大包小包的往刘局长或者别的几位副局长家里拎过东西,并且还补充说,胡言手里拿的那些东西很值钱,以至于他上楼梯的时候每次都格外的小心。第三种说法是,前面两种说法都是无中生有,瞎掰!其实,这么些年来,上头三令五申地强调要精简地方政府机构,提高单位办事效率,可那朝那代都一样,天高皇帝远,所谓的“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充其量是一帮子人围在一起开个小会,谈谈认识,学习学习、领会领会上级精神,再下发一纸文件和明传电报什么的。
象水利局局机关这类说好不好说坏不坏的机构,每年找“门道”托“关系”拼命往里钻的人可不在少数,正式的和非正式的,编内的和编外的,罗罗起来恐怕有半个连。人多经费吃紧,删谁都不好办,能通过非正常渠道进来的人,身后都有不一般的背景。现在多了个能挤“油水”的二级机构西坑水电站,局领导自当是天上掉下了块大馅饼,一来可以将大手伸进去捞上一把额外的“生产利润”,二来又可以往里塞几个在领导们看来无关紧要的人,缓解一下局机关日不堪重负的人员和机构臃肿的压力。
一时间,形形色色的言论象北方含着沙尘的风暴一样,在胡言的耳边吹来吹去。
胡言在各种公开的场合总是表现得从容镇定,给人的感觉好象非常胸有成竹。于是,胡言身上越发笼罩了一层神秘色彩,而这层神秘色彩又让越来越多的人更加坚信胡言与局里的领导有某种特殊的人际关系,甚至一度传出“胡言就是刘局长的私生子”。
其实,胡言本人心里也是一本糊涂帐。他不明白局里几十号人中,领导为什么偏骗就选中他。论学历,他仅仅是个不起眼的中专生,大学本科毕业的可以从局办公楼的这一头一个紧挨着一个地排到另外一头;论阅历,他只是一个刚刚参加工作不久的穷学生,脸上布满岁月遗痕的“老资格”可以组成一个养老院;论能力,他觉的自己并没有多少过人之处,即便有那么一点点,也已在“一张报纸一杯清茶”中消磨得差不多了。
那凭什么呢?胡言将一天24小时的大部分时间都用来琢磨这个问题。胡言想,难道自己和局领导之间真象大伙议论的那样存在某种连自己都不知道的特殊关系?甚至是刘局长的私生子?……这绝不可能!胡言想了想觉的自己很可笑,他怀疑自己的脑子是不是有问题了,怎么也似乎开始相信这样的奇谈怪论。关于自己的生世,胡言是有百分之九十九九九……点自信的,因为他曾为病重的父亲输过100CC的血。
胡言就这么昏昏沉沉地在无聊的思索中度过自己在局机关余下的日子。经过慎重的冥时苦想,胡言逐渐暗自倾向于认同一个他自己并不乐意接受的结论:被局里当着“废品”一脚踢出去!
胡言终于切实体会到什么叫着被摆在案板上的肉。他觉着自己现在与一头将要被屠夫宰杀的猪没有两样。
尽管胡言脑子里装满了“必死”的意念,但他并没有彻底的绝望。胡言认为,人的一生是有一个个细节串联起来的,某些细节既然可以使人生的轨迹发生“非理想”的偏移,那么另外一些细节也可能使它恢复到“理想”的轨道上来。
胡言这样想着,这样不停地安慰着自己。
胡言是坐着局里的那辆崭新的桑塔纳到西坑水电站的。车出局机关大院门的时候,刘局长从车窗外伸进一只手,**握着胡言的双手说:“小言,你开了个好头啊!”胡言当时尽管心存疑虑,但一经触到刘局长那只毛茸茸的大手掌和他和蔼可亲的笑容,一股子热流很快就涌荡了全身,他竟激动地一时无话可说。
胡言到西坑电站报到的那一天,站里给他开了一个简短的欢迎会。按一般惯例,一个普通职工,无职无权,调到另一家单位,接收方无非领导交代几句,简单安排一下,就基本完事了。胡言是个例外。例外的来由是,他是刘局长钦点的人选,欢迎胡言实质上就是欢迎刘局长的指示。既然是领导的指示,那就万万含糊不得。欢迎要热烈,态度要诚恳,旗帜要鲜明。但最终的目的是,为自己搭建好一把梯子,待时机成熟,顺着爬上去。
欢迎会的会场就设在办公楼二楼最西边的那间会议室里。会议室北边面河的那排墙开了两扇木制窗户,南边是进出会议室的门,房顶的天花板上挂着一组旧式的荷花形吊灯。这间会议室是由两间职工宿舍合并而成的,地面中央留有一条很显眼的隔墙墙脚的印痕。室内沿墙一周横竖摆着六、七张长方的桌子和十几条普通的杉木椅,桌椅上的黄漆已剥落得星星点点。眼前的情景出乎胡言的意料,因为在他先前的想象中,西坑电站怎么算也是个有钱的单位,何以如此破败不堪?胡言想起一年前,自己曾随刘局长一道,参加过一次全县企业观摩会。几家企业都是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连职工的工资都无法按时发放,可经理厂长的办公环境却很有“潮流”。胡言想,拿点钱将办公场所稍微装潢一下,对西坑电站这样的明星企业来说,就象在羊身上拔一根毛那样简单,是再也轻松不过的事了。那么,西坑一年不菲的生产利润究竟流到哪里去了呢?难道……
胡言被安排坐在傅强和郑梦林的旁边。傅强是西坑水电站的正站长,郑梦林是西坑水电站的副站长。傅站长坐在胡言的右边,郑站长坐在胡言的左边。
那一天,赵一鸣和吴丽丽正好不当班,他们也参加了这次欢迎会。
十几好人零零散散地围拢了一圈坐下。傅站长特意清了几下嗓子首先发言,他说:“今天把大家召集在一起,也没有什么特别大的事,局里下派胡言同志到我们站工作,对我站薄弱的技术力量是一个很大的加强。我们今天在这里开一个简短的欢迎会,主要目的是……”傅强正欲把话说下去,郑梦林隔着胡言将香烟递到了傅强鼻子底下,傅强做了一个微小的点头示意动作,掏出打火机点上烟继续说:“主要目的是让胡言同志和大家认识认识,相互有一个初步的了解,这对以后的工作是很有必要也是很有好处的……”傅强又停顿了片刻,深吸一口烟后又继续说:“我先向大家介绍一下胡言同志,胡言同志毕业于……”傅强似乎忘记了胡言所读学校的名称,把头朝向了胡言这边。“省水利……中专学校”胡言在说到水利的“利”时有一个极短暂的停顿,然后将“技工”两字改成了“中专”,胡言很忌讳“技工”这个字眼,他一直觉得“技工”和“中专”有着本质的区别:“技工”意味着“蓝领”,“中专”意味着“白领”。这时,赵一鸣脸上**一丝不易察觉的讪笑,他斜身将**贴近吴丽丽的耳边轻声说:“什么狗屁中专,天生也是一个技工的命,死要面子活受罪!”吴丽丽瞪大着个眼睛回赵一鸣:“你怎么知道他说的‘中专’是‘技工’?”赵一鸣一听吴丽丽没有立刻相信自己的话,心里一急,嗓子眼一下绷大了很多,说:“我大舅就是从那个狗屁技工学校毕业的!现在已经下岗了!”“是真的吗?嘻嘻嘻……”吴丽丽捂着**差点笑出了声。胡言的眼睛和耳朵都很灵,刚才赵一鸣和吴丽丽放肆的一举一动,他全心知肚明。胡言虽表面无任何异常的反应,但内心象是打翻了五味瓶,两排牙齿咬的咯吱咯吱的响,声音只有他自己能听到。胡言心里暗暗对自己说:“日子还长着呢,你小子就等着吧,看我以后怎么整你!”
在胡言心里暗自跟赵一鸣较劲的当口,傅强继续作着他的即兴发言。
人与人之间就是这么奇怪,你绞尽脑汁想他来的,他偏不来,你惟恐避之不及的,他却偏来了。依据局领导的指示和安排,几个值班班组作了人员调整,胡言被分配到赵一鸣和吴丽丽所在的班组,并担任该班的班组长。赵一鸣听到傅强宣布这项决定后,心里一阵郁闷。
赵一鸣连自己也搞不清楚,怎么就对胡言印象那么差。仅仅是因为在欢迎会上胡言把“技工”改成了“中专”的缘故么?或者胡言本不应该初来乍到就坐上班组长那把交椅?还是胡言尖嘴猴腮、梳着大背头的长相让他瞧着不顺眼?不管怎么说,赵一鸣心里就是有一种隐隐的危机感。这股危机感让赵一鸣感觉自己的呼吸都变得没有从前那么顺畅了
回到宿舍,胡言解开捆着被褥的麻绳,将被褥展开随意往钢丝**一铺,然后十指相交垫着后脑勺,叉着**,身体笔直地朝被褥上一躺。钢丝床的弹性很足,上下颠簸了好几个来回后,才慢慢稳静了下来。仰在**,胡言杂乱的思绪并没有得到丝毫的平静,刚刚被傅强撩起的高涨情绪似乎又进入了低谷。胡言两眼望着天花板,上悬的日光灯上结着一张很大的蜘蛛网,一只蜘蛛潜伏在网上很有耐心地等着一只即将误入陷阱的甲壳虫。
赵一鸣的影子一直隐隐约约地在胡言的眼前晃动。胡言虽然只是在省内的一所末流中专学校——按赵一鸣所说的,也只是个“中技”——混了那么二三年,本也没有什么可以“傲视群雄”的资本,可潜意识当中胡言还是觉得自己高过赵一鸣这些人一等。在胡言看来,赵一鸣见了他就应该低垂着头,双目带着谦卑,轻声细语地甚至带着几分荣幸地主动问候自己。因此,当胡言在欢迎会上将“技工”改说成“中专”一词,而赵一鸣却把嘴紧贴着胡丽丽的耳垂不以为然嘻嘻做笑的时候,他内心的失落和愤怒是不言而喻的。
胡言想,赵一鸣与自己素昧平生,既无怨也无仇,没有什么道理与自己过不去呀?胡言认为,赵一鸣要么是嫉妒,要么是蔑视,或是两种情绪交相混杂,但终究还是嫉妒的成分多一点,可能性大一点。胡言心里还在想,如果或者可能的话,赵一鸣没有在欢迎会上说出那句令他极度不满的胡话的话,说不定他们今后会成为很好的朋友。但现在这个可能已成为不可能的可能了。
胡言的母亲从小就向他灌输这样一种好象带着几分哲理的思想: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胡言很信任自己的母亲,于是他“背”着这个思想从幼儿园上到小学、从小学上到中学、又从中学上到中技。在二十多年的人生历程中,胡言不断地从母亲的教诲中“获益”,他越来越坚信自己这种为人处事原则的正确性,他甚至从来没有怀疑过自己是否曲解了母亲的这句教诲。
事实是,赵一鸣首先触犯了他,所以对赵一命实施反击甚至报复就成了合情合理和必然的事了。胡言就这么躺在**一直在想。
在胡言躺在**一个人胡思乱想的时候,赵一鸣的内心同样也在跌宕起伏。
一个月前,有关胡言下派的消息在县水利局局机关如风一样卷了一阵后,又义无返顾地越过重山峻岭,吹到了西坑电站。那一日,赵一鸣正和吴丽丽靠在生活区院门前那棵桂花树下闲聊。吴丽丽一边嗑着瓜子一边向着赵一鸣说:
“听我表姐讲,局里又要朝我们这灌人了。”
“什么叫又要……”
“我说你脑袋瓜子打了麻药啊!梅颖,宋佳,黄辛良三人都不是人了呢?”
“临时工而已……”
“临时工!你一个正式工又咋样?人家可都是几个局领导的亲戚,不是**子就是大姑的,傅站和郑站见了他们哪一次不眉开眼笑的。”
吴丽丽没好气地白了赵一鸣一眼,吐了口瓜子壳,继续喳着**说:
“要来的那个姓胡的据说更有来头。”
“怎不会是省长的儿子吧!”
“废话!你有没有脑子!省长的儿子会到我们这个山**里来?”
“你讲的那么玄乎,会是谁?”
“好象说是刘局长的私生子……”
“我操!刘局长的私生子?”这个传言让赵一鸣感觉特兴奋。也许是在这块人烟稀少的山**里呆的太久了,西坑电站的人只要一出山门个个都显的呆里呆瓜的,反应总是比山外的人尤其是城里人慢半拍。所以,当赵一鸣还未等吴丽丽把话说完,就象是发现了什么珍宝奇珠似的放开嗓子大叫一声。赵一鸣的反应出乎胡丽丽的意料,以致于胡丽丽不得不向他提出警告:
“赵一鸣!我说你轻一点好不好!”
“哦……”赵一鸣赶紧用手捂住嘴,力图要把那句话的尾音压制到极限。
赵一鸣想到这,他似乎终于弄清了自己之所以对胡言抱有莫名的陈见,就是因为胡言有可能是刘局长的私生子。
对赵一鸣来说,胡言是不是私生子本身并不重要,他关心的是,如果胡言真是野种,那么胡言是谁的野种。在赵一鸣看来,胡言可以在大街上随便拽一个人叫爸,但只要与刘局长连上这层关系,他就会保持万分的警惕性。
赵一鸣怀有这种警惕性,是肯定有他的历史依据和现实需要的。
西坑水电站虽说人数不多,笼统起来也就那么几十号人,可人际关系处的挺复杂。这并不奇怪。人虽然类属于高级动物,但从另外一种层面或者说从另外一个角度上来看,又象一群繁殖率很高的细菌,在其所到之处无可避免的会滋生出很多矛盾。这些矛盾一个连一个,具有很强的派生性。如果人真可以作这种假设的话,那么在西坑水电站,傅强和郑梦林就是两个细菌源。在傅强和郑梦林周围各簇拥着一帮子人,他们因各种各样的利益纠葛分别被“捆绑”在一起,形成了两组细菌群,彼此依赖又彼此牵制着。
赵一鸣就是郑梦林身边一个很受信任的跟随者,或者说,是郑梦林这个“细菌源”派生出的一个小细菌。
说傅强和郑梦林是两个“细菌源”,也仅仅限于小小的西坑电站内。因为在傅强的上头还有刘局长,在郑梦林的上头也有鲁局长,而刘鲁两人又有很深的个人恩怨。
刘局长和鲁局长究竟有着怎样的个人恩怨呢?局里的人只知道刘鲁两人动不动就拍着桌子大动肝火,在局里大大小小的事务中,他们常明里暗里的相互拆台、互相攻讧。至于矛盾的根源,除了刘局长和鲁局长本人外,很少有人搞的清楚,即便傅强和郑梦林也不例外。这一直是个迷。
相比较而言,傅强和郑梦林之间的矛盾要简单和直接的多。在“老三届”任西坑水电站站长的那几年里,傅强和郑梦林都是站里的技术骨干。傅强主要负责电气部分,郑梦林主要负责机械和水工部分。平日里,傅郑二人各耕各的一亩二分田,虽偶尔也有工作上的交叉配合,相互间也生不了多大事端,充其量也只是磕磕碰碰。
在小水电领域,有一句不谋而合的流行语,叫着“重电,轻机,不问工”,意思是说,电路部分无论弱电还是强电,象是一个人的脑神经,被放在头等重要的地位;而机械部分无非是用螺丝串起来的铁玩意,敲敲打打的,象人身上的骨头,偶尔少了一块两块的暂时也碍不了多大的事;水工部分更是无关紧要,几十米高的大坝做好了,无非是量量水位,监测一下大坝的位移等等。
这就意味着,从事电路部分的傅强较之于从事机械和水工部分的郑梦林有一种当然的心理优越感。这种优越感让郑梦林感到极度郁闷和不满。
郑梦林总是盼着老天下雨,因为雨大了,河水就猛涨,来水量大了,水的库存量就拔高,机组就会没日没夜地轰鸣,机组轰鸣起来就没有了傅强展示优越感的机会。
郑梦林最怕年末的枯水期,因为这就意味着一年一度的检修期到了。
检修期一到,“老三届”总是要把大伙召集在会议室里开一个动员会。郑梦林最反感“老三届”说这样一段话:
“……检修计划的制定要围绕电气部分这个大头……关键阶段,机械和水工部分的检修人员都要放下手上的扳头和锤子去协助电气检修人员的工作……”
每当“老三届”说这段子话时,总习惯性的将视线从写在对面墙上的“安全生产,警钟长鸣”这八个红字移到郑梦林的脸上。这让郑梦林无形中有一种压力,他感到“老三届”的眼睛也在说话,好象是在说:
“我这话就是对你郑梦林说的,你是不是心里有点不服气啊,但事实是,电气部分的重要性就是高过机械和水工的,因此,傅强在西坑水电站的身价也是高过你的……”
郑梦林坐在那儿一动也不动,拿来作会议记录的2B铅笔在他无精打采的十指间不停地变换着姿态,笔尖一下朝上,一下朝下,又一下朝左,一下朝右,并且是在变速的滚动中进行。
傅强在认真地作着笔记,那只“英雄”牌子的钢笔和笔下的信纸擦出“沙沙沙”的声响。这样的声音让郑梦林听起来很不习惯,他暗暗瞟了傅强一眼,感觉傅强正在得意忘形地笑,而且是发自内心的幸福的笑。傅强的这种旁人不易察觉的笑只有郑梦林才能感知得出来。
如果这种在郑梦林看来极度不公的“待遇”让他还能勉强承受的话,那么接下来发生的事就让他再也无法忍耐下去了。
每年年末的机组检修长达一个多月,中间有一个间歇期,一方面是做人员精力上的休整,另一方面是根据需要再次修订检修计划。按照多年形成的惯例,大伙都要把自己油乎乎的身体洗理干净,体体面面到城里的酒楼里痛痛快快地撮一顿。那时候,“老三届”总要将傅强拉到自己身边坐下,热情地朝傅强碗里夹菜,并说:“强子,你辛苦了,多吃点,下一步的检修任务能不能按质按量完成就全靠你了……”在“老三届”面前,傅强的一言一行表现得很得体,态度很谦卑,他一边朝“老三届”的碗里夹菜一边带着几份敬仰的语气说:“老站长,您可别这样说,要讲对西坑电站所做的贡献,您的功劳是最大的,与您比起来,我吃这点苦算得了什么!您多吃点……”
郑梦林坐在“老三届”和傅强的对面,不言不语,只是一个劲地吃这吃那。郑梦林感觉自己在“老三届”眼里是个多余的人,“老三届”只要将桌上的菜夹进傅强的碗里,他的自尊就要遭打击一次。“老三届”一次又一次地将桌上的菜夹进傅强的碗里,郑梦林的自尊就经受一次又一次的煎熬。终于,在“老三届”把一勺甲鱼汤舀入傅强碗里的时候,郑梦林终于忍不住满腹的不满,一声不响地提前离席。
郑梦林从酒楼里出来后,一个人闷闷不乐地在大街上闲逛。凛冽的北风在呼呼地吹着,冬雨**零星的雪花在郑梦林周身肆意地飘打,冷却了他的身体也冷却着他的心。郑梦林忍不住连打了几个喷嚏。这种寒冷的天气,除了热恋中的青年男女,如果还有人长时间在大街上溜达,除了傻子就是象郑梦林一样内心感到极度失落的人。
茫无目的地,郑梦林好象一个失忆的人,过了一条大街又一条大街。
不知走到第几个十字路口,从身后有人喊住了他:
“这不是小郑吗!一个人在街上闲逛什么?”
郑梦林洋洋地抬起头来,他马上认出了那个人:
“是……是鲁局啊!”
“是的是的,我说你这么大冷的天一个人在街上冒雨瞎撞个什么?”
鲁局长上前一步,将手中的伞撑到了郑梦林的头顶上方。郑梦林心里一阵温热。
“大修间隙,站里的人聚在一起喝几盅小酒……”
“散场了?”
“没有”
“那你一个人怎么跑出来了呢?”
鲁局长骨碌个眼睛望着郑梦林,好象要把郑梦林看穿似的。
“没意思,我先出了……”
郑梦林的话总是说到半拉子就停了,这让鲁局长陡生了一股刨根问底的兴趣。
“嘿!我说小郑啊,我怎么越听越犯糊涂了。”
郑梦林长长嘘了一口气,右脚的脚尖用力地朝地面碾了几转,那样子就象是要踩死一只蚂蚁。
“那个‘老三届‘他妈的也太偏心眼了,左一句右一句的说什么‘强子啊,你辛苦了,多吃点,西坑水电站就全靠你了……’,尽是些肉麻的话,好象整个西坑电站离了他傅强就转不起来,抄他娘的蛋!”
“小郑,这事你也别太往心里去,这很正常,知道吗?走,今个我老鲁就舍命陪君子,你未喝尽性的酒我给你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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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章“第3章:三”内容快照:
『三』
郑梦林和鲁~的那顿酒喝了三、四个小时。回头的路~,存在胃里的~一个劲地直往~翻,郑梦林好几次都差点吐出来。但他终究还是一次又一次的~住了。也许,郑梦林已习惯了~耐,就象容~“老三届”与傅~~好得在郑梦林看来,有点过头的关系一样。昏昏沉沉,恍恍惚惚,郑梦林回到家就一头栽到了~~。郑梦林醒来的时候,天色已渐暗,街~的路灯次第亮了起来,北风在窗外呼呼作响,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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