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梦林和鲁局长的那顿酒喝了三、四个小时。
回头的路上,存在胃里的东西一个劲地直往上翻,郑梦林好几次都差点吐出来。但他终究还是一次又一次的忍住了。也许,郑梦林已习惯了忍耐,就象容忍“老三届”与傅强之间好得在郑梦林看来,有点过头的关系一样。昏昏沉沉,恍恍惚惚,郑梦林回到家就一头栽到了**。
郑梦林醒来的时候,天色已渐暗,街上的路灯次第亮了起来,北风在窗外呼呼作响,似乎有意无意也在嘲笑着他的落魄。
郑梦林慢慢坐起身,头部一阵眩晕,整个人象散了架子的篱笆。看来酒的余力仍在全身的血管里流淌。郑梦林这样提醒自己。
郑梦林又忍不住重新躺下。
无数朵天花在赵一鸣的视觉里不停地幻动。郑梦林微闭了双眼,努力回想之前和鲁局长在五谷香酒楼喝酒时的种种细节。他觉的非常有这个必要。
鲁局长说:“小郑,这没办法,这是游戏,人的游戏,懂吗?”
“游戏?”郑梦林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直截了当地把人与人之间的微妙关系说成游戏。他似乎突然看到了鲁局长那颗圆滑晶亮的脑袋上闪烁着哲学的灵光。
“对!是游戏,我们都在里面扮演着各自不同的角色。”鲁局长呷了一口酒后又接着说:
“既然是游戏,我们就应该按照游戏的规则来办。否则……”鲁局长停顿了一下,夹了一只烧鸡腿往郑梦林碗里放,继续说:
“什么是游戏规则?想用几个字概括也很难,这得要你自己在生活中慢慢去体会。”
鲁局长绕了半天弯子,总在一点上打转,没有给出郑梦林想要的答案。也许是真象鲁局长说的那样只可意会不可言传,或者是鲁局长有意卖关子慢慢在引导郑梦林“上路”。不管是哪一种可能,郑梦林还是愿意侧耳恭听。
鲁局长起身为郑梦林满上一杯酒,然后又将自己的酒杯斟满,杯子放下接着说:
“这样吧,我讲个小故事,故事的情节很简单,甚至听起来有些荒诞,但荒诞里面却有真理。是这样的:一个骑车的女人不留神翻到路边的阴沟里,全身都摔得血糊糊的,倒在那里捂着自己的**痛苦地叫唤。在她身边很快就围拢了一大帮子人,大家七嘴八舌地展开了议论。有的说,得想办法打110,否则这个女人的**会残废;有的说,别打110了,还是赶快送进医院吧;有的说,走走走,别管那么多闲事,由她自生自灭吧;当然,更多的人是在津津有味地讨论这个女人**会不会残废,如果是残废了应该属几级,甚至还为此发生了激烈的争论……小郑依你说你愿意做那种人?”
郑梦林本想要说,如果是我,得赶快把这个受伤的女人送进医院啊,最起码是打110。但他转而又一想,鲁局长提的问题不会是那么简单吧?于是,郑梦林又将快出口的话硬是从牙缝里压了回去,然后双眼怔怔地看着鲁局长,他感觉鲁局长会给出一个他预想不到的答案。
鲁局长带着些许渴盼的目光望着郑梦林,就象一个小学的老师正焦急地等着一位成绩很差的学生回答一个并不难的问题。
“小郑我跟你说,遇到这种事情,千万别匆忙做决定。首先你要学会观察,问一问听一听这个受伤的女人究竟是谁家的老婆、闺女、媳妇、婆婆、姐姐、妹妹、大姑、**子什么的,如果确定是某某书记、某某县长、某某主任、某某秘书长的家人或亲戚,一点也不要犹豫,立刻亲自把她送到医院。然后打电话给她的家人,而且一定要留下你的详细地址和联络方式。否则,你尽可当一位只带眼睛的旁观者。”
在鲁局长吧嗒个嘴越说越带劲的时候,郑梦林体内的酒精已开始发挥**的效果。从鲁局长肥厚的唇间蹦出来的声音让郑梦林感觉象是有无数只夏日的知了在叫。混混沌沌中,郑梦林似乎听懂了又似乎没有听懂鲁局长的话。不过,有一点他怎么也能肯定,在鲁局长那颗充满哲学灵光的大脑面前,自己显得是多么的愚钝和肤浅。
“小郑,你是个聪敏人,我猜你至少也明白了八、九分道理。”鲁局长说。
“……”
“小郑,说了这么多,你也别把我老鲁看扁了,我可不是天生就有这种算计的人。这个社会,你真要守着正统的那一套,根本就行不通。你要生存尤其是想活得风光一点,就必须融入这个“圈子”,老老实实遵循游戏的规则,不然的话……就象你现在这样窝窝囊囊的!”
随后的交谈,郑梦林还迷迷糊糊了解到鲁局长与刘局长之间似乎有着很深的个人恩怨。至于是什么原因导致鲁局长一提起刘局长就恨得咬牙切齿,并带欲置其于死地的样子,郑梦林已记不太清楚。鲁局长还向郑梦林透露了一件让郑梦林很感兴趣的事,原来“老三届”和刘局长之间是拜把子关系,并且傅强又是刘局长的表侄。
刘局长,老三届,傅强……老三届,傅强,刘局长……傅强,刘局长,老三届,这三个人的名字不停地在郑梦林的脑海中翻来覆去。原来如此!郑梦林好象彻底觉悟了什么,他感觉自己就象一只不知危情的昆虫正险象还生地生存于刘局长、老三届、傅强编织的"人网"附近。
原本郑梦林与鲁局长只是普通的熟人,自从那次在五谷香酒楼小撮之后,两人的关系便走得越来越近了。
赵一鸣是首批招进西坑电站的员工。在机组投入正式运营之前,西坑电站建设指挥部将赵一鸣等人送到外省的一个水电培训基地学习了6个月。也是在这个时候,赵一鸣开始对郑梦林有了初步的认识。后来,一次打架事件又让赵一鸣对郑梦林有了好感。
打架事件的原因与过程都很简单:那次,赵一鸣一个人呆在寝室里闷得慌,拉拉扯扯地将其他几个带把儿的同事纠集到操场上玩足球。当时,吴丽丽也站在场边观看。也许就是因为吴丽丽在场的缘故,几个男人为了在异性面前表现自己的无比勇猛,咬着牙在玩命地踢。赵一鸣脚底生烟,抡起一腿,球象长了眼似的砸到了几十米之外的一个人鼻尖上。那人双手捂着鼻子痛得往下一蹲,半天才叫出了声:
“操你娘的!是谁干的缺德事……哎哟,哎哟“
赵一鸣自知理亏,本想上前说声对不起,但又听不惯那人“操你娘的”这句话,呆在那儿半天没有反应。
那个人气势凶凶地跑过来,将捧着足球的双手朝赵一鸣胸前一撑,说:
“哥们,你有种的就要回去!”
赵一鸣也没敢去接。他有些心虚。因为那人的长相——满身横肉,碧目凶光,而且胸毛由喉结处一直绵延到“脐下三寸”——让赵一鸣不战而栗。如果事态就此消磨下去——赵一鸣的低调沉默让“受害者”得到心理上的一点补偿与满足——也许后来的事就不会发生了。问题是,站在赵一鸣身后的吴丽丽用手指极富磁性地捅了他一下,阴阴地说了声:
“胆小鬼!”
就是吴丽丽嘴里冒出的这三个字让赵一鸣本已休眠的自尊心一下复苏了过来。他全身的血液象暴涨的山洪在体内沸腾。他勇敢地伸出了右手,说:
“哥们,我接了,谢了。”
“好啊,你有种,我也不能一点表示也没有啊!我操……”
对方“操”的后面没带宾语,因为宾语还来不及说,一记勾拳就出去了。
赵一鸣的鼻子一酸,一股热乎乎的东西就流了出来。赵一鸣用手一抹,殷红的血液在掌心划了一个宋体的“!”。吴丽丽尖叫了一声:
“呀!是血!”
吴丽丽的叫声让赵一鸣陡生出几倍的勇气,在几位老乡的一片喊打声中奋勇直前:
“我,我,我操你妈……”
赵一鸣和那位陌生人的战斗持续了好几分钟。战果斐然。事后医生提供的“战报”是,“赵一鸣,男,20岁,眼、鼻受外力重击有中度淤血……”“孙景宗,男,18岁,唇、眼、儿、鼻等多处遭外力挫伤,右手食指骨折,阴囊肿大,并伴有轻度脑震荡……”。
如果这次斗殴事件是发生在两个普通人之间,破费几个钱就很容易解决。但问题就出在那个孙景宗并非一般市井人物。他是当地水利局局长的儿子。
儿子被打,而且是被外省的一个学员所打,身为局长的老子怎能忍下这口气。
在局长老子的亲自过问下,水利培训中心管理层专门紧急成立了一个事件调查组,将赵一鸣单独叫到了会议室。
赵一鸣坐在“O”形会议桌的一边,另一边坐着的是四、五个调查组的成员。调查组组长是水利培训中心的一把手廖主任,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头。
除了赵一鸣,在场的每一个男人都点着了一支烟。满屋的烟气让赵一鸣忍不住连咳了几声。
廖主任左右看了看坐在身边的几个人——意思是说,大家准备好了吧——然后将目光朝向了坐在对面位子上的赵一鸣:
“你也别紧张,把你叫到这里来,主要是想了解一下事件的经过。你从头到尾说。”
赵一鸣看着廖主任,心想,你怎么知道我紧张?谁紧张了!错不在我,我干吗要紧张呢?
左边,紧挨着廖主任坐着的是水利培训中心保卫科科长,一个瘦削而且脱顶的男人。见赵一鸣坐在那儿没有及时的出声,音调很僵很急地补充说:
“叫你说呢!”
赵一鸣眼皮子眨了几眨,然后象背课文似的把事情的前后过了一遍。
赵一鸣噼里啪啦地一口气把话讲完后,作笔录的那个中年胖女人仍在纸上“沙沙沙”的写了好几行。
等“沙沙沙”的声音停了,廖主任又问赵一鸣:
“就这么多吗?”
“就这么多。”赵一鸣说。
廖主任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点上,然后望了望那个保卫科长。保卫科长回了廖主任一个眼神,接着拉长了脸看着赵一鸣:
“你知道你这次闯了多大的事吗?”
“这话怎么说的,明明是他先动手的啊!”赵一鸣不服气地说。
“你不把球踢到人家鼻子上,他会过来惹你啊!”
“我又不是有意的……”
“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问题是,你首先给对方的身体造成了伤害!所以后来事态的发展与你的这个过错有直接的因果关系。从这一点上来说,你对此次事件的发生应该承担主要的责任!”
赵一鸣曾经看过一篇小说,小说的名字好象叫着《求你揍我一顿吧》。故事情节里面就有关于“因果说”的探讨:一次斗殴事件发生了,作为执法者,持“原因说”的一方比较看重原因,也就是说看“这事是由谁引起来的,赖谁。”并作为事件处理的依据;持“结果说”的一方比较看重结果,也就是说看重社会危害的后果如何。
很显然,由于是赵一鸣首先将球踢到孙景宗的鼻子上,符合持“原因说”一方的惩处原则。并且,赵一鸣给孙景宗造成的伤害要比孙景宗给他造成的伤害无论面积还是程度都要大一些,又符合持“结果说”一方的惩处原则。由此看来,赵一鸣这次的“死”是确定无疑的了。尽管水利培训中心的这一般人并不具备执法的资格。
当然,这并非是事态处理走向的关键。关键是在于赵一鸣得罪的不是什么赵景宗、王景宗、李景宗……他得罪的是孙景宗,当地水利局局长的儿子。
后来,水利培训中心调查组拿出的初步处理意见就证明了赵一鸣确实惹了一个很大的麻烦。水利培训中心调查组传给西坑电站建设指挥部的处理意见书上就有以下的几段话:“经过XX水利培训中心调查组认真细致的调查,一致认为,贵单位选派到我中心培训学习的职工赵一鸣在这次事件中负绝大部分的主要责任。理由是……赵一鸣除了要支付受害人住院期间的全部医疗费之外,还要支付……并强烈要求贵单位将赵一鸣开除……”
赵一鸣得知调查组的初步处理意见后,整个人象霜打的一样,惴惴不安的,心口象是有几千只蚂蚁在爬。
在无平这样一个穷山区,要想找到一个理想的工作是绝非容易的事。西坑电站从筹建的第一天起,就有很多“关系户”削尖了脑袋想往里钻。找上门的“关系户”的数量要远远高于预定招聘人数,县里被吵得晕头转向,到头来还是通过笔试与面试这两种老套的方式来择优录用。也不知道赵一鸣是否够得上“鹬蚌相争,鱼翁得利”这句成语中的“鱼翁”,反正能进西坑电站对他来说是件很幸运的事。这一点连赵一鸣本人也没有否认过。
西坑电站建设指挥部接到培训方的书面处理意见后,“老三届”就委派郑梦林过来处理此事。
郑梦林坐了七个小时的长途汽车,见到赵一鸣后的第一句话就是:
“小赵,你放心!我可以向你负责的说,想开除你是不可能的事!如果指挥部屈从于他们的威胁,小赵我可以明白的告诉你,我首先把自己开了!”
赵一鸣一听郑梦林放出这样铿锵有力的话来,心里一热,油然升起一股子敬意。郑梦林心想,有你郑梦林这句话就足够了,无论最终的结果怎样,这辈子我赵一鸣认定了你这个兄弟了!
之前,西坑电站建设指挥部与水利培训中心签了个培训协议,对双方的责任和义务都有明确的划定。其中就有一条,西坑电站向培训中心分两次支付培训费,一半于培训前支付,余下的一半在培训期满后支付。如果中途因为培训方的原因而造成培训终止的,西坑电站可以不必支付其余一半的培训费。
赵一鸣是西坑电站的职工,他的去留只有西坑电站有权作出裁决。培训方是没有这个职权要求西坑电站作出开除赵一鸣的决定的。退一万步说,即便赵一鸣这次触犯了法律,也应有司法部门来处理。郑梦林正是抓住了这一点,与培训方展开了激烈的交涉。
在交涉中,郑梦林的几句话让身处一旁的赵一鸣记忆犹新。郑梦林说:
“第一,从整个事件的过程来看,当事者双方都有均等的过错,没有一方要求另一方支付治疗费用的道理;第二,赵一鸣应该受到什么样的纪律处分完全是西坑电站的内部事务,培训方没有必要也没有这个权利介入;第三,如果培训方迫于某种人为的压力而对当事人之一赵一鸣作出一些不公正的处理决定的话,西坑电站将视情提前终止培训合同。”
交涉双方僵持了一个星期左右,培训方终于作出了让步。除了赵一鸣向对方支付了少量的医疗费用外,其余的都是按照郑梦林起初坚持的那样来。
在郑梦林返程的那一天,赵一鸣将郑梦林一直送到长途汽车站。当时,赵一鸣显得很激动,双手紧握着郑梦林的右手说:
“郑工,我不知说什么才好,这次多亏了你了!”
其实,那时郑梦林才刚从大学毕业没多日,也只是个技术员的职称。但赵一鸣可不这么想,他认为,从郑梦林处理这件事所表现出的超常工作能力来看,他至少够得上“中级职称”。
临分手时,郑梦林依然表现出超乎其实际年龄的成熟和果敢。他轻拍了一下赵一鸣的肩膀说:
“小赵,你可要记住这次的教训,凡事都要留一个心眼!你也别急着谢我,说不定以后回到单位我还有事求你的时候呢!”
“郑工,你放心,只要有用的着我的地方,我赵一鸣随叫随到!”赵一鸣激动地说,恨不能把心肝掏出来拿给郑梦林看。
赵一鸣送走郑梦林回到培训中心的时候,在大门前碰到了廖主任。廖主任客气地朝赵一鸣点了一下头说:
“小赵,我们先前作出那样的处理决定,也是言不由衷的。我们中心是市水利局下属的二级机构,孙局长给我的压力很大……还真难得你们那个郑工来,我把球踢到他那边,我的压力就小多了……”
接着,廖主任又苦笑了一声:
“孙景宗这小子的医疗费、营养费、补助费,还有什么莫名其妙的精神损失费全摊到了培训中心头上。我告诉他老子说,我们这个月的经费吃紧拿不出钱啊,他老子却说,拿不出就全有你们私人掏……”
赵一鸣对廖主任的话没有产生丝毫的兴趣,只是做了个很本能的回应:
“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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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胡言是一个报复~很~的人。几个月前赵一鸣对吴丽丽说过的那句话让他~丢尽了脸面,尽管这句话除了他们三个人之外,在场的人谁也没在意。但胡言并不这样认为,他确信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听见了。理由很简单,既然他胡言能听见,那么其余的十几号人也一样能听见。为什么听不到呢?赵一鸣当时的~音是那么的大,大得连那副旧式的荷花吊灯都象是~被震落一样。听到了是正常的,听不到才是不正常的。最起码~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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