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的日子，像火炉上支着的锅，火在下面劲头十足地烘烤着。
人在锅里，辗转反侧奔走呼号急不可待仍然像蚂蚁，逃不出生天。
有人开玩笑地说，生活是一件华丽的袍，爬满了虱子。
还有玩笑的心情，总归还是好事。
可悲哀的是，生活更像个刽子手，没日没夜地剥人身上的皮。
人们避无可避，只好像蛇一样默默地忍受着，皮一层层地剥，人一天天地长大，同时一天天地老去。
在县城又呆了几天，却有着说不清的憋闷，新欢旧识约好了似的一起销声匿迹。翻遍了手机里所有的号码，却不知道打给谁比较合适。欧阳认为，一个人假如悄无声息地从另一个人的生活中消失，那一定有他的理由，至少是一种选择。
他不想给任何人造成困扰，于是跟父母商量之后，又悄悄地来到爷爷奶奶的住所。
房舍依旧。
山河依旧。
老先生时不时地上爷爷家来窜门，没事的时候还指导欧阳一点棋艺，时日累积，倒也稍有长进，陪老人消遣也足够了。
心情好的时候，约上爷爷，叫上欧阳、阿莲，就沿着旧路，说些陈年旧事，捡些春华秋实，熬八宝粥般，走过风清日丽。
在这江滨小镇，日子也像老人的脚步那般从容。
云豪给阿莲打过一次电话，打到欧阳的手机。
阿莲接过，脸上一阵喜悦的红晕，转身到别处去说了，走过的地板，流淌着少女的温婉。
欧阳看得痴了。
还手机时，表情却是不易察觉的失落，还有淡淡的泪痕，笑一笑，出去了。
欧阳手里的的诗吟哦着——但见泪痕湿，不知心恨谁。
夕阳无限好。
只是近黄昏。
“阿莲，这几天是不是身体不舒服？还是有什么事，跟婆婆说。”奶奶关切地看着阿莲，没有孙女的老人把她当自家女孩疼。
欧阳喝了几口盐重了的汤，又夹了一片忘了加醋的凉薯，默默地看着她。
“对不起，菜没煮好。”阿莲怯怯地说着，眉眼藏尽委屈。
“不要紧，大热的天，补补盐也是好的。”爷爷和蔼地说着，给她剔了一块清蒸鱼肉，“这个很好，你的拿手好菜，应该多吃些。”
晚饭后，欧阳帮着一块收拾：“莲姐，我们出去走走吧！”
国道上汽车规规矩矩地跑着，面无表情地过去了。
断崖下，残留着不规矩的车子的遗骸。
江水浩浩汤汤地流着，昼夜不愁，雨水更增添了几许丰润。
风来回穿梭，却始终逃不出山的怀抱，只柔柔地流过蜻蜓透明的羽翼。
两人静静地走着，鞋板与路上石子的对白都听得清清楚楚，只是不明白它们到底在议论些什么，是过年时的烟花，还是早晨醒来就忘记的梦。
“莲姐，我觉得你有话要对我说。”欧阳看着预言又止的阿莲。
面对一个女孩的无助和惶惑，他觉得应该做些什么，何况直觉告诉他，她的无助和惶惑，多少和他有关系。
可是他也不知道能做些什么。
“我们谈谈志愿的事情吧。”几经估量后，欧阳确定了切口，“还想报原来那个学校吗？”
“不知道——我的分数可能比去年更低，怕是上不了大学了。”似乎倒揭开了旧伤，新痛旧怨一齐汹涌。
“先别泄气，我们的资料上有很多题目和这次的高考题很相似，肯定能给你意想不到的惊喜。老先生也说了，今年是个丰年。”
“说到这个，还没跟你说谢谢呢！谢谢你帮我整理的那些资料。”冰雪总有消融的时候。
“跟我客气呢！那都是老师整理的，我不过是多拿一份寄给你而已。”
“你呢？想好要读哪个学校了吗？”
“我不想出省，就在省内选一所吧。”
“可是，省内并没有多少所可以让你选择的呀！”
“民族大学不错啊！”欧阳憧憬地道，“上次我跟你们说的那位师姐就在民族大学。她跟我说了，那里的人文环境比其他学校好得多。而且，从那里走出不少著名作家，‘相思湖作家群’已经蜚声全国了。”
话题不由自主地转移到恋爱的问题上来。
“小逸，我看浩洁很喜欢你呢！”
“我知道。”欧阳应着，笑意无边曼延。
“打算接受她吗？她可是个好女孩。”
“莲姐，对不确定的事情，有时候我不想过多关注，随缘吧。”欧阳盯着她，诚恳地问，“倒是你这些天神不守舍的，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情？能告诉我吗？”
短暂的沉默后，阿莲一脸的释然。
“我怀了云豪的孩子。”
欧阳一个踉跄，以为早有准备的耳朵还是吃惊于所听到的事实。
“告诉他了吗？还有谁知道这件事情？多长时间了？”片刻吃惊后，欧阳还是很快地恢复了理智。
“你慢慢说，我们再一起想办法。”发觉自己说得急噪，又放慢语速交代了一句。
“除了我和你，再没有人知道这件事情了。”阿莲说道，“他回校的头一天晚上，我给了他。”
“已经三个月了。”欧阳努力控制着心中一团火，“为什么不跟他说呢！他应该回来，像个男人一样承担属于他的责任。”
欧阳近乎斩钉截铁的声音：“我们先去县城，先动了手术再说，迟了就不行了。他大概大后天能赶回来。”
想想卡上的和手里的钱，应该够完成一次手术，只要对爷爷奶奶说回城去查高考分数，阿莲也一同去，不至于招徕什么怀疑，当下果断地说：“我们现在就走。”说着翻出云豪的号码，摁下呼叫键。
阿莲却一把抢下手机，掐断了。
“怎么了？”欧阳忍耐着，不想再给眼前这个受伤了的善良女孩任何刺激。
“我都想好了，我不会拿掉这个孩子。刚开始的时候，我也惊慌失措过，不知道怎么办才好。还侥幸地想也许是高考压力造成的生理失调。打云豪电话，也一直不知道怎么开口，就一直没告诉他。又不能告诉其他人。恶心，呕吐，失眠。我不停地干活，从高处往下跳，心想那样可以把它逼出来。”
阿莲抬起头，目光晶亮：“可是，时间长了，我逐渐感觉到他的努力，他的成长，感觉身体里另一个生命的脉搏。那个和我血肉相依的生命。我慢慢地接受了，而且开始依恋他的存在。”
“可我还要参加高考，还要复习，还要干活。我连一个可以依靠的人都没有。一个可以倾诉的对象都没有。”
哽咽着擦掉盈眶而出的泪花。
欧阳在一旁，不知如何是好。
生平第一次对云豪生出不满中带着不屑的情愫，对这个含泪微笑的女孩生出一种母亲般的情感。
“现在没事了，我就要结婚了。”
“结婚？！你可想清楚了，这可是一辈子的事情。孩子可以再要，但这一结婚，你和云豪，你们两个人的前途就算完了。”欧阳锤着脑袋，感觉胸口压着一座山。
“不是和云豪。我要嫁的是李尚。”阿莲平静地说着。
被愚弄的感觉激怒了欧阳。
“和李尚！？为什么？这明明是你和云豪之间的事情，干嘛把李尚扯进来，这对他不公平！你们算什么回事？而且你的大学呢？不读了？读这么多年书为的什么啊？”压抑的咆哮，“你不能这样随意编排自己的和别人的命运，又不是说现在没办法解决了。都想好了！？都想好了才告诉我！”
无端被卷入一团乱麻中，无所适从的无能为力，还剥夺了他参与的权利，都让他恼火。
“小逸，抱抱我好吗？”阿莲柔声地要求。
一腔火气，全在这一声要求里消弭于无形。
“莲姐，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欧阳哽着一汪热泪，抱住靠过来的香软躯体，责备地问，“我们现在就去县城动手术好不好？马上就知道分数就可以填志愿了。”
“李尚他是真的喜欢我。我也喜欢他。以后他会好好待我的，我也一心一意地对他。我告诉你，是想让你知道，这里还有你们家一个人。”
阿莲描述着：“假如我考上了，也被录取了，我就先申请延后一年入学，还是可以上大学的。”
“你不恨云豪吗？”
“我不怪他，你也别告诉他。这件事，只是我和你的秘密。”
“那李尚呢？”
“我已经跟他商量好了，婚礼定在七夕。算一算，从结婚到孩子生下来，七个月时间，也说得过去。”脸上闪出了母性的光辉，“如果不读书，孩子怕早就能跑能跳了。”
欧阳只能苦笑，这一带倒真有不少小孩子在大人的怀抱里奶声奶气地叫他“伯父”或“舅爷”了。
一阵马达声横江传来，一点光影渐行渐近，靠在不远处的小铁皮屋下。
阿莲迎了上去。
欧阳只得在后面跟着。
“哟——，你们怎么在这里？”李尚从艇上下来，略带惊讶地问。
“等你呢！怎么回来那么晚？”阿莲接过他手里的手电。
“顺便去拉了些饲料嘛。”边说边往屋里搬。
有了上一次走进网箱给李尚造成不少损失的教训，欧阳不敢造次，打过招呼，道声抱歉，并不上前帮忙。
手机尖叫起来，爷爷家的号码，却是子卿急切的声音：“怎么还不回来？出事了？”
原来刚才一番忙乱，天都黑了也没有打电话交代。
“没事，在等李尚呢！一会他一起过来。”欧阳猛醒，“你什么时候过来的？怎么又没有先行通知一声？”
“你们刚出去我们就到了。快点回来吧，菜都凉了。”子卿笑得内容丰富，“有人饿得脸都变形了。”
一阵笑闹声清晰可辨。
“她也来？”有一种莫名的期待。
“说不定在想念某人呢！快点回来。”几声痛叫，估计是遭到蒋浩洁的报复了。
欧阳的窘已然消失不见，很自然地和李尚闲聊。
子卿和蒋浩洁把李尚和阿莲让进屋，却把欧阳堵在门外，满脸狐疑地瞅着他上下搜寻蛛丝马迹。
“怎么去了那么长时间？”蒋浩洁含蓄地问，像一坛密封不严的醋。
“阿莲眼睛还红红的，哭过？”子卿却毫不客气。
“等人当然得等到为止啦！水边风大了些吧，我的也红啊！”欧阳掩饰得天衣无缝。
除了每天收看相关新闻，了解高考信息，手机电话一直都处于遗世的安静中，倒也过得十分闲适。
子卿和蒋浩洁的到来，家务已经不是问题。
阿莲有了充足的时间，和李尚一起去准备婚礼，只在早晚照例地聚头。
蒋浩洁家人开始还不放心，但通了电话，便不再说什么了，蒋父还和爷爷聊得十分欢畅，笑声翻山越岭还清晰可辩。
他们聊的时候，一群人就那么盯着爷爷看，生怕蹦出个要蒋浩洁马上回家的字眼。
奶奶一直遗憾没生个孙女，家里一下来了那么几个俏丽的女孩，老脸都笑开了花，把厚厚的几本相集都拿出来展览，还一边声情并茂地讲解。
此刻也停了下来，叠声说：“叫他放心叫他放心，他女儿在这里好好的！”
那焦急劲就像一个护着自己的糖生怕让人抢走的小孩。
“不用担心了，姥姥帮你留了！”子卿咬着欧阳的耳朵悄声说道，说完跳到另一边得意地笑。
欧阳无奈地耸耸肩，翻着手里的书。
“这张！这张！”子卿笑道，“姥姥，这张怎么拍到的呀！”
蒋浩洁凑过去看了一眼，转头看着欧阳笑，弄得他莫名其妙地不好意思，还有道不明的心虚。
但见奶奶仔细辨认了一会，也笑着说：“这是云豪的妈妈偷拍下来的。”
欧阳拿过来一看，原来是那张他正抓着小鸟，想把尿尿射过小树的照片，憋着劲把脸都憋红了，看着自己也忍俊不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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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雁北飞』
这天清晨，欧阳早早醒来，似乎～有事发生似的，右眼皮突突地跳。～尖～起来。“欧阳，大好消息！你高考作文～分！”可以想象肖然～舞～蹈的模样。“别骗我！”～～如遭重～，～着～的～不自觉地～～。“我骗你～什么！学校连横幅都～好了——‘～～祝贺我校欧阳云逸考取我县首例高考～分作文’，马～就～出去，不信你打班～～问问！”肖然连珠炮似的，忘了计较欧阳的不信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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