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的晚风轻轻地吹拂着,送来一阵阵对面山上的音乐声和笑语声。那里好像是在举行营火晚会。餐馆的花园里开满了秋海棠和矮牵牛花。它们正散发着沁人的芳香。夜幕悄悄地降临了。天空从淡蓝色逐渐变成普蓝色,紫色,暗紫色。
来吃饭的客人都喜欢坐在凉爽的花园里,在幽暗的灯光下就着夜色一边吃着春卷,香酥鸭,喝着青岛啤酒,一边和朋友们聊着有趣的事。他们一个个都是那么的神采飞扬。八月份是度假的季节。这些人当中要么度假刚回来,要么即将去旅游。总之大家的话题都是围绕着度假这两个字。
对于我们这些在这里打工的中国人来说度假是一件极其奢侈的事。而对于德国人来说它却是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样东西。他们有时为了能去夏威夷或者是菲律宾,住上五星级的宾馆,过上一个星期的富豪生活,不惜花去半年的积蓄。人生富贵在青春,莫使金樽空对月。这是德国人的生活哲学。
记得刚踏上这块土地的时候,父亲就对我们说过:“孩子,你们看到的这里的一切其实都不是属于你们的。我们只是这里的过客。记住,我们到这里来的目的是赚钱,而不是享受。”多年来我们一直在履行着这句话。从十三岁到现在,我一直没离开过父亲开的这家餐馆。
“小姐,再来一杯啤酒!”
“好的,马上来!“
“小姐,结账!”
“来了!”
……
那里有人要冰激凌了,这里厨房出菜了,厕所里的卫生纸不够了……我冷静地应付着场面。
“小姐,我们想要一包万宝路!”两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孩子出现在我的眼前。
“打扮得这么漂亮,是不是去赴约啊?”我递给他们香烟,顺口问道。
“可以这么说吧。我们去参加对面山上的那个音乐会。”年长一点的那个笑嘻嘻地说。然后她们肩搭着肩,步伐轻盈地走了。所过之处,她们那火辣辣的身材惹得年老的和年少的男顾客频频顾盼。
望着她们的背影,我不禁地痴痴地想,她们真幸福!无忧无虑。花样的年华,充满青春的活力!当想到她们也不过是和我差不多年龄的时候,我的心中不觉有些酸楚。都二十二了,舞厅里面是怎么个样子的都还不知道。少年时代已经随风而逝了,只留下**的记忆。青年时代也快垂幕了。难道这一辈子就永远这样一成不变地在春卷,酸辣汤中耗下去吗?
夏天的晚上其实是很迷人的。看,一轮眉毛似的弯月悬挂在半空,散发出银白色的清辉。闪亮的星星零星地分布在月亮的四周。明天又将是一个晴朗的日子。可是这和我又有什么关系呢?对于我来说,不管是刮风还是下雨,我都已经麻木了。只有餐馆里的生意好坏才是我最关注的。好像这是我活着的唯一的原因。
十一点半的时候,客人陆陆续续地差不多都走光了,只剩下那两个最后进来的人。当我收拾好花园里的桌布时,其中的一个向我招手表示要结账。
“马丁,别客气,我请客!”另外那个说。
那个叫马丁的也不推迟,站起来,说声谢谢,告辞了。
“小姐,我能进屋子喝完我的啤酒吗?”留下来的那个客人问:“花园里开始凉起来了。”
“当然,请吧!”我说。他不说我还不觉得。一说,还真的发觉自己的手臂上的汗毛都已经竖起来了。
我收了他那张桌的桌布,和他一前一后地进了屋子。
餐馆里的灯光比花园里的亮堂多了。和他打了个照面后,我不禁叫出声来:“哎呀,是你,大卫!我刚才怎么没认出来呢?”话一说出口,我对自己的唐突感到懊恼。对每一个来做客的人不管认识还是不认识的,我都会用我的那句:“哦,你好你好!“来打招呼。然后是一付笑态可掬,非常高兴的样子,好像盼着他的到来已经到了望断秋水的地步。宾至如归嘛!大卫先前和他的伙伴出现的时候,我肯定对他们也像欢迎久别重逢的老朋友一样做出喜出望外的样子。而我刚才那句话分明泄露了底细:其实我连进来的是谁都没看清楚。!
大卫可以说是我来德国最早认识的人之一。他是某一个协会的会长。有什么活动他都喜欢带着会员到我们这个餐馆里来聚会。几年来,几乎每一个月至少都能在餐馆见到一次他那笑嘻嘻的脸孔。
尽管如此,我对他的了解还是很少。好像最多没和他聊过五句话吧。因为他的身边总是围着一大堆人。他并不是那种英俊潇洒,魅力十足的男士。他长得不高,却有挺高的颧骨和鼻梁。一双眼睛很深地陷在眼眶里,机警而又谨慎地观察着周遭的事物。在他的脸上,最特别的还要数那张嘴巴。薄而偏长的上唇令整个嘴巴形成V型,令人想到鲶鱼。总的来说,他的脸虽然不算英俊,但也还算是令人见过一次就不会忘记地特别。他的衣着不显眼,每次出现在我的眼前的时候,肩上总是斜背着一个书包。由此我猜他是一位老师。至于其他方面,我对他几乎一点都不了解。
大约两年前,他突然销声匿迹,再也没上过门。他的会员也随之消失。这本来也不是件怪事。有好多客人对一个餐馆不满意了,会悄悄地离开,让你再也看不到他。只是在我们店里吃了那么多年,他的突然消失,使我多少有点迷惑。究竟我们什么地方做得不好了?
“好长时间没有见到你了。是不是我们有什么招待不周的地方?”我问大卫。
“唔,我确实很长时间没来过了。上次来的时候是……”大卫掐着指头计算着他已有多长时间没来过了。
“那是两年前的事了。”我提醒他说。
“那时,我第二个女儿安娜刚出生还没多久……对,是两年前的事了。哦,还是你记性好。”大卫冲我笑了一下,说:“不瞒你说,那次在你们这儿吃过饭后,我回去闹肚子,从此就不敢再来了……”
“啊呀,有这回事吗?真对不起!”我连忙抱歉地说。一边寻思两年前我们店里是谁掌的厨,一边不敢再对这件倒霉的事盘问下去了。
“事情都已经过去这么久了!”大卫豁然大度地挥了挥手说:”再说,顶多是厨师的过错,而不是你的。“
“我们现在的这个厨师很出色。”我见大卫不计前嫌,就赶快给自己做宣传。都说好了伤疤忘了疼,时过境迁了,他既然又开始进我们这个店了,想必以后会跟从前一样又频频上门光顾的。
“今天到这里来也是凑巧。本来我都和朋友到我家附近的皇冠酒店去会面的,偏偏那里今天关门休息。”大卫慢条斯理地说:“……而且,自从我太太两年前生了癌症后,我也就不再象以前那样频繁地参加社会活动了。”
我不知道他是结了婚的,更不知道他还有孩子,因为不管什么时候看到他,他总是会给人留下一个充溢着青春的活力的印象。用我的逻辑思维来想,这种现象是只应该属于单身男人的。
“什么,你说你太太得了癌症?”我迟疑地问:“能治好吗?”
“嗯,当时查出来的时候说是乳癌后期了。医生说她最多还能活上一年。“大卫淡淡地笑了一下,平静地说:“可是现在都过去两年了,她还在和死神搏斗着。慢慢地她开始相信死神已将她遗忘了。”
“说不定真的会出现奇迹呢!”我说。
大卫摇摇头说:“我已不再相信奇迹了。曾经多少次充满了希望,看到一丝的希冀就侥幸地希望是医生诊断错了,或者癌细胞突然回心转意,不再在她身上蔓延扩散了。可到最后,事实总是无情地把我们掷到地面,让我们面对残酷的现实:是大量的吗啡和无数次的化疗才让她得能活到现在。”
“你说你的第二个女儿是两年前出生的,而你妻子又是……”
“对,是给安娜断奶的时候发现肿瘤的。”大卫那犀利的目光一下子就猜出我想问什么。
“那,你们的那两个孩子谁帮着照顾?”我小心翼翼地问,好像说错了一个字便会惹来灭顶之灾。
“是我自己照看他们。“大卫淡淡地说:“作为老师我可以要求把我的课程都安排到上午。中午一回来我就到托儿所去接他们。目前我太太还能勉强地照顾自己。以后怎么样,我就不得而知了。”他有一种能使人感染上愉快的巨大力量。就是在说着这话的时候,虽然他的脸上起了愁云,但是还是掩饰不了他对生活的乐观。我同情地看着他,为他和他妻子,还有他一家人的命运感到惋惜。我问他:“你们没有亲戚可以帮你们吗?”
“这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外人怎么帮得上忙呢?我母亲七八十岁上了年纪的;我哥哥姐姐们都还要上班。唯一我的岳母,住在邻村,一下班就赶来帮忙。”
我用手拨弄着桌布,不知该说些什么好。绝症是死亡的同义词。死亡对我们中国人来说总是那么的可怕。它是恐怖的,阴森森的,血淋淋的,是充满痛楚的,是一个莫大的忌讳。虽然知道它是生命的一部分,人们总是不爱提起它。到现在为止,死亡在我的概念里,还是一个遥远而陌生的名词。它只会出现在电视里的恐怖片子里,报纸上的交通事故报道里……。看着这位坐在我面前的男人,想到死亡在对着他太太一步一步地逼近,我不由地不寒而栗,好像那个穿着黑色斗篷,手里拿着长柄镰刀的死神就站在我们中间。
一半是为自己壮胆,一半是为了安慰他,我装作轻描淡写的样子说:“人生自古谁无死!有些人去得早一些,有些人去得晚一点,还不是大家都有要走的那一天?你太太这么早就要离去,,只是是运气差吧。”
大卫愣了一下,看着我问:“中国人把生死都看得这么平淡吗?”
我不禁脸上一热。虽然他脸上的表情没有泄**任何不快,但我还是觉得我方才的话好像有点不知轻重。
“不,这只是我随口说的。”我自解自嘲地说。
大卫却看着手中的杯子缓缓地说:“说得没错,这是一个很新奇的观点。看穿了,人生事实上就是这么一回事。”他抬起头,好像对我,也好像是对他自己说:“每次要是有人听说我妻子生了癌症,都会拉着我的衣袖恨不得对着我号啕大哭一阵子。本来想好心劝慰我一番的,到最后反倒是我劝他们别难过。你和别人不一样,说的这些话很脱俗,真的!”
我谦虚地笑了笑,想不到自己说的话不但没有引起他的反感,反而得到他的欣赏。
“那么你们家的家务事呢?谁处理?”我问。
“当然是我了!”大卫苦笑。
“你会吗?”我不相信地问。
“怎么不会呢?师范学校毕业后,我一找到工作就从家里搬出去住了。一个人自己照顾自己,这家务事是避免不了要学会的。”大卫说话时的神情好像在表示男人会做家务事是天经地义的。
我解释说:“有许多我认识的男人觉得家务事应该是女人做的,男人做了会有失身份。比如说我姐夫吧。在公众场合他绝对不会抱一下自己的孩子,怕会让人觉得他婆婆妈妈。还有我父亲,每当做起家务事的时候,总是嫌我妈没做好女人的本份事,累得他这个大男人亲手代劳。你呢,真可谓是又当爹又当娘的,不觉得委屈吧?”
“我可从来没想过什么事情该是女人做的,什么事情该是男人做的。你说的这些可能是一种对女性的歧视现象吧。我们这里也有大男子主义的人。夫妻之间相互帮忙是份内的事,为什么要这么计较呢?我现在的情况是,一家四口人当中就只有我一个人是可以照顾别人的。那么除了对家人的尽数的奉献我还有什么选择呢?”
难得还有一个大男子说得出这样体贴女性的话来。对于在一个父权和夫权家庭长大的我来说,他说的这番话简直比梵天摩音还美妙动听。
“你真的是不简单!”我赞许地说。大卫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接着我又说:“照顾病人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吧?难得你这么长时间的都能坚持得下去。有没有气馁过?”
大卫看了我一眼说:“服侍一个重病人是不简单的。我自己经历过了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这不仅是一个体力上的挑战,也是一个精神上的极限压力。因为你必须有绝对的不求回报的献身精神,而且你也会因此没有了自己的生活。我在医院里认识了两个和我的妻子同时患上了同样的病的妇女。她们的丈夫个都在她们生病了后离开了她们。这两个妇女相继在很短的时间内撒手人寰。医院里的医生有一次对我透露,他们没有预料到罗莎会活到今天。他们认为这可能是和我对她的精心照料有关。”
他稍微停了一下,等我把这些话都消化了以后,继续说:“如果我的努力真的能延长她的寿命的话,我受的这点劳累又能算得了什么呢?况且在结婚的那一天我在天主面前发过誓,要照顾她一辈子,那么我就会说到做到的。”
不是说欧洲人大多数是用情不专的吗?那么今天听到的这些话又作何解释呢?我不禁对大卫肃然起敬。这些话可是任何一个不管是患病了的还是健康的妻子都想听到的!要不是红颜命薄,有这么一个负责的丈夫,大卫的妻子应该是个多么幸运的女人!
一时我不知道是该可怜这位女人的福短好,还是该同情大卫的遭遇。在脑海中我试着想象这位大卫甘愿守着她一辈子的女人长得应该是什么样子的。
唉,本来她的存在与否就是与我搭不上边的,那么也让她的离去在我的生命上不留痕迹吧!我又何必在乎是否认识她呢?
“我能替我妻子做的也是有限的。这病魔对她的折磨可是谁都替她分担不了的。”大卫谦虚地又说了一句,好象要表明他其实没有夸耀自己的本意。
“都说久病床前无孝子。你难道真的能做到至始至终任劳任怨吗?况且你还有两个小孩子要照顾呢!”我听过好多可歌可泣的不顾一切精心照料病重的配偶的故事。但是听说毕竟是听说,今天难得碰到一个现成的例子,不妨就采访一下。
“这个问题至今为止从来没有人问过我。”大卫说。他抬头惊讶地看着我,好像我窥见了他的心灵最深处的秘密。我看到他的的微笑僵在嘴角,眼神开始变得空洞起来。里面的原有的一种警惕在一层一层地剥落,粉碎,剩下最里层的敏感和脆弱。
“因为世人最怕的就是死亡。而在死亡面前,所有的苦痛都会变得微不足道。”他解释。
我点头表示明白。
“不瞒你说,林男小姐,这两年,我每天的睡眠平均不到四个小时。夜里妻子要吃药换药的,孩子要喝奶尿床的,我没有一夜可以睡得平安的。”大卫叹了一口气,脸渐渐有点泛红。他的一双眼睛星眼朦胧的,好像蒙上了一层纱。此时的他脸上写着的憔悴和疲惫,让他比刚才的那个模范丈夫更真实。
“前面的日子还很长呢。家里都是些需要你去关心的人,而没有一个能关心你的人。别忘了多保重自己。到底你也只是个血肉之躯啊!”我关切地说。可以想象得到,当人们听到他妻子患病的时候,习惯上总是会为她捏把汗。没有人会想到大卫所要承担的一切。可是罗莎的厄运是她别无选择的,而大卫却不单单要替他的一家子安排现在的生活,还有今后的,包括他妻子离开他们后的日子。
大卫的脸上**一丝的感激。
“自从罗莎生病了后,她是我们家唯一的中心人物。就连才两岁多一点的安娜都学会了不能打搅母亲。前几天琳达哭着回来叫她妈妈快点好起来,不然她不再去幼儿园了,因为她对路上每天都会有人向她打听她妈妈的病情已经不胜其烦了。”
可想而知,对一个幼小的心灵,这更是一种难以承担的压力。
“家里的情况这个样子,从你个人的角度来说,你是怎样看待你们家目前的状况的?”
大卫用双手托着脸颊,显得有些不自在起来。
餐馆里出奇地寂静。我呆呆地坐着,不知道该不该发话打破这个难堪局面。托尔斯泰曾经写过这么一句话:幸福的家庭都是一样的,不幸福的家庭则是各种各样的。我希望能够体会到他们家那种不幸福的气氛。因为一个人在健康的时候是想像不到病痛,甚至死亡的涵义是什么的。
“有些话说出口,传到别人的耳朵里会变成另外一个意思。所以不是你问起来我本来是不会说的。不是在咒我妻子早日去世,但是我希望这些绝望的时日快点有个尽头!要么让她早点好起来,要么,如果是真的别无选择的话,就让她早点走吧!既然上帝让我无病无灾地活着,就让我好好地活下去吧!眼看着罗莎一点一点地走向死亡,我感觉到也在亲手埋葬着自己的青春。对我来说,难熬我的不是照顾病人的辛劳,而是这种度日如年的折磨。”
大卫不再像刚才那样轻松自如。他的脸上被苦痛和忧郁笼罩着。
“刚刚知道她生了病后,我还乐观地告诉自己,我们是一个快乐的家庭。不管发生了什么事,只要大家心贴心,我们永远会是一个快乐的家庭的。可是现在,我觉得自己有时好像是个行尸走肉,稀里糊涂,漫无目的地活着。每天晚上上床睡觉的时候都担心着第二天的到来,不知它会带来什么。我承认,岁月是能消磨一个人的意志的。”
“大卫,很抱歉,我不知道该怎样帮你的忙才好。”看着有些激动的大卫,我喃喃地说着,不知道该如何表达我心中的歉意。是我触到他的痛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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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明』
“阿~,我们该吃饭了!”一颗圆脑袋从那块隔着餐厅和厨房的门帘~钻出来。这是掌厨的师傅阿明的~音。阿明三十岁才出头就有点~~了。别看他相貌长得不怎么样讨人喜欢,可爱打扮了呢!每天只~一~班,他马~会跑到楼~的寝室去,淋了~,~~~~,~~最好的名牌~~,然后迫不及待地出去参加~社~活动。”我今晚有约,吃完饭~到老五那儿打~将!“阿明用~那双斗~眼看着我说。老五是~老乡,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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