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了,你的名字林男是什么意思?听说每一个中国人的名字都是有特别意义的。”这大概是做老师的职业病吧,大卫什么东西都想弄个清楚明白。
好多德国人和我聊天没聊上三两句都会提出这个问题。有时候我会打趣地说:“这是国家一级秘密。”他们就会知趣地说:“哦,冒犯了。”其实也没什么。林就是树林的林,男就是男人的男嘛!问题就是我不是一个男人,为什么会被叫做阿男呢?这是那些知道了我的名字的人通常会提出的第二个问题。
在中国的时候,学校里的同学老爱拿我的名字开玩笑。“阿男,阿男,你到底是男还是女的?”有时候我上厕所的时候,他们会故意大声起哄:“有个男生进女厕所了!”更可气的是他们开玩笑说我可能是半雌雄的,惹得好多在旁边听到这话的人都以为是真的,纷纷用鄙视的眼睛看着我。有好多次我在父亲面前提出抗议,叫他给我改名字。父亲总是板起脸,瞪着眼睛对我说:“这名字怎么了?好听得很哩!”
哼,如果你父亲把你取名叫囡囡,你也会觉得好听吗?我在心里嘀咕着。
谁都知道,给女儿取名叫男儿的父亲肯定是个重男轻女透顶,但是又偏偏没有儿子的人。
从小父亲把我这个老幺当儿子养,就差点儿没教我也站着撒尿了。
记得小的时候我常想拥有一头长长的头发。可是父亲偏偏每个月一到月底就拿起家里那把旧得生了锈的剪刀按着我的头把我的头发绞得短短的。他的理发手艺好到有好几次都差点绞破了我的耳朵。每次我哇哇地叫着反抗时,姐姐们总是在一边嘻嘻地笑说:“看,爸爸又在拔猪毛了。”
父亲教我,走路要像军人一样雄赳赳,气昂昂地。他说:“爸没儿子,你就是儿子。”到现在,好多人都说我走路的样子很像个男人,大大咧咧的,迈出的步伐之大抵得上别的姑娘的两倍。
我家里有个公开的秘密。那就是我刚生下不久,祖父曾经一度做主要把我和村头的那个一直盼望能有个女儿的屠夫的小儿子给调包换了。父亲很赞成这个主意。母亲不敢做主,只知终日以泪洗面,怪我命苦。亏得我外婆执意不肯,这个调包的计划才没有成功。
很小的时候每回二姐和我吵架时就会说:“你本来是个多余的,没人要的。”
出国的那天,来送行的祖母一时失言说:“阿男啊,你小的时候我们还想把你送给屠夫做女儿呢!屠夫家多好啊,可以天天吃到肉。可是现在看来,幸好我们没把你送走。不然哪有今天的出国之日?”祖父急得在一旁连连向祖母递眼色。他哪知道我早就知道了这事。
当飞往德国的飞机在北京上空起飞的时候,我第一个想到的是从此总算告别这个名字包袱了,因为老外看不懂中文。谁知老外们偏偏来得个认真,什么东西不知道都爱打破砂锅问到底。我原本可以告诉他们,我叫林楠,或者林南,林枬……但是对这些善良而好奇的人我不忍心撒谎。
“告诉你吧,大卫,我的名字的意思是男人。我爸爸很想要个儿子,但我这个老幺偏偏还是个女儿,所以他干脆把我取名叫男儿。”
“你父亲这个方法好啊,很实用!”大卫取笑说。
我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这叫做重男轻女,你知道吗?”
“我知道。”大卫收敛起笑容,正经地说:“有些人真的不可理喻。儿子和女儿同样都是自己的骨肉,有什么好坏之分的呢?这是那些大男子主义者的一种畸形心态吧!”
“在封建制度下,或者在一个需要劳动力的农村里,我或许还能理解。但是现在是文明社会,人们还抱着这种古老的思想不肯放!”大卫摇摇头,继而问:“你父亲这种重男轻女的思想对你们姐妹有什么影响?”
这是个我从来没仔细想过的问题。我边思索着边说:“反正是父亲有什么不顺心的事总是认为这是他没儿子的缘故。我们做女儿的嘛,竭尽全力把每一件事都做得使他满意为止,希望多少能弥补父亲心中的遗憾。”我忽然意识到,我们姐妹几个一生都在潜在的心理中渴望着父亲的承认,渴望在父亲面前证明自己
“那么,你们的父亲对你们这些女儿们最终认可了吗?”大卫问。
“没有。”我想都不用想就回答了:“我们不管怎么努力,都是没办法取代他心目中儿子的地位的。我们就是做得再好,他都会说,如果他有一个儿子,那么这个儿子会做得更好。”
认识大卫快十年了,从来没有和他谈过这么多话。我意外地发觉,他是个很好的聊天对象。
他稳重,体贴,细心,能给人一种愿意去亲近他,愿意向他倾吐心事的感觉。当别人讲话的时候,他会聚精会神地听着,不妄加判断,好像生来就是听别人吐露隐私的一样。他提出的问题都是有深度的。在思索着如何回答他提的问题的时候,我会发现在不知不觉中他已经给了我新的视野。
大卫笑着摇摇头说:“这让我想起了我们小时候养过的一条狗。没事的时候我们逗它玩,在它的尾巴上系了一块香肠。狗想吃香肠,使劲地把身子缩成一团,但是怎么也够不到他自己的尾巴。它就把身子使劲地缩成一团,在原地上一圈一圈地追着自己的尾巴转,越转越急,惹得我们哈哈大笑。”
“这和我们家有什么关系呢?”我越听越糊涂了。
“没什么,忘了这个故事,当我没说过吧!“
“噢,我懂了。你的意思是说那条香肠明明是得不到的东西,而这只狗却执迷不悟地费尽力气去追求,最终还是一无所获。”
“对了。”大卫眨眨眼睛说。
这可是一个奇怪的比喻!“那么这个狗和香肠的故事是针对我父亲之于儿子呢,还是我们家姐妹之于父亲的认可?”我问。
大卫摊开双手,表示无可奉告。倒也是的,父亲和我们姐妹们,拿哪个来比作狗都不适合。不过,我想起自己刚才说过的话,猛然醒悟,越是得不到的东西,人越是希望得到。如父亲之于儿子,越是明白自己无望得到一个儿子,越变得不满足。这种不满足在升华,在变质,越来越让他觉得世界上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弥补他这毕生的遗憾。而女儿们为他做的一切努力在这个缺陷面前显得那么微不足道。反之,作为女儿,我们希望有一天会从父亲口中听到:“我对我的四个女儿很满意。她们一个个都很棒!”就只为这句话,我们痴痴地等待着,盼望着。
但是此刻,我明白了,我们可能永远等不到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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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孩子的~』
“有一个问题我不知道该问不该问。”大卫好像又想到了什么。“你今天提的都是些不该问的问题。”我说。父亲一直教诲我们,逢人只说三分话,不可全抛一颗心。碰到一些自己不想回答但是碍于情面不可不答的问题时,我们中国人最拿~的办法就是装傻。有好多~托之词就是用来对付这种场合的。比如说:“我搞不清楚。”“好像是吧!”“噢,我想不起来了。”“差不多吧。”但是看着大卫那真诚的目光,我想不出,对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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