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节
暑假中的校园特别地安静,除了梧桐树的浓荫里有些鸟儿在鸣叫,几乎没有别的声音。赵宜强喜欢此时的校园,他把这时候的校园视作自己的公馆,无拘束地漫步其间,好像告老还乡的权贵,把余生都寄托在自己经营一生的小天地里。清晨他可以到人工林去转转,然后回到房间睡一个回笼觉,傍晚时再到平常不允许践踏的草坪上躺躺,或者率性天然地在上面撒个欢儿。如果某教授没有外出,又有充足的时间,他也很乐意跟他们聊点儿什么。通常情况下晚上是读书时间。万籁俱静,偶有虫声,正好与古人对话。要是月亮圆了,把一些想不通的问题带到月下去思考,兴许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每当寒暑假,他都希望学校因为什么原故把假期无期限地拖延下去,永远开不了学最好。或者天下掉下来大梱大梱的钞票,刚好落在他面前,他就买下这所学校一人独居此处,让校园永远沉浸在假期的静谧之中。
到了中午十一点,赵宜强还反扣在**,等他起得床来,食堂早过了供饭的时间,踌躇半天,才想起昨天晚上好像还剩下一个馒头。算他的记忆不错,那个馒头还在碗里板着面孔态度生硬地等着他。他把馒头拿起来嗅嗅,稍有异味,并无大碍,再就着一杯隔夜茶,早餐午餐就这样解决了。吃罢馒头,虽然没有饱嗝打出来,摸摸肚皮,还不算太瘪,就找出一本书来翻开闲读。赵宜强学的是历史,这是他今生最为明智的选择,就像学医的人选择皮肤科一样。什么白癍银屑牛皮癣,治是治不好的,可它又死不了人,你尽可以放心大胆地给把自己知道的药膏给患者试试,治得好与不好全靠他们的造化。皮肤也有癌,既然是癌,死了人也没医生什么事,癌症是要死人的,这个道理大家都知道,你能怪医生吗?历史也如此。中国的历史既有参天大树,也有枯枝败叶,参天大树易于辨认,巍巍然耸立在那里,一眼就能明了。枯枝败叶满地都是,要弄清楚它们都是从哪棵树上掉下来的就难了。只有弄不清楚的东西才好糊弄人。比如岳母刺字这事。岳飞背上的字到底是精忠报国还是尽忠报国?谁也没亲眼见过,这就给了那些所谓的历史学家一个借题发挥的空间。岳母也就一个农妇,她识不识字还两说,背上的字是岳母亲手所刺吗?如果岳母识字,当然就没什么好争议的了,岳母要是不识字,那背上的字又是谁刺的呢?于是历史学家就可以故作聪明地说,岳飞背上的字是岳母请人刺的。史学家好当也不好当。好当就在于你可以把一些尚属争议没有确切答案的问题胡思乱想后找一套能够自圆其说的说词,哪怕是自说自话也不要紧,先把自己骗了再去骗别人。实在没法了你还可以说那是外星人干的。别人可以到史海里打捞证据来反驳你,却无法到太空里去找到制造悬疑的当事人。因此谁也不能把你怎么样,你可以安然无忧地坐在自家的阳台上享受午后茶。不好当就在于求真。世界上怕就怕认真二字,你要是认了真了,诸如岳母刺字之类的事就能让你穷其一生去追问探究。你可能会找到答案,但最大的可能就是把自己越搞越糊涂。“历史只有一个任务或目的,那就是实用,而实用只有一个根源,那就是真实”这话是卢奇安说的。历史的实用性很好理解,不外乎以史为鉴,历史的真实性却叫人生疑。所谓的历史就是过去发生的故事,而那些过去绝不是指的昨天,它是上百年上千年上万年的过往,何以见得《二十四史》里记录的就是真的?比如“琴挑文君”。司马迁是怎样知道整个事情的众多细节的?他亲临过成都临邛吗?如果没有他就是道听途说得来的资料,这样的资料显然是不可靠的。现在狗仔队上天入地见逢就钻,歌星影星的三角裤都被他们翻出来了,也没说清那些绯闻的原因过程结果到底是怎么回事,司马迁时代既无电话传真英特网自己又没有狗仔队差遣,谁能担保整个信息传递的过程中没有以讹传讹?毕竟历史是博大深邃的,他学的是历史,没理由不把自己打扮得深沉一点,时刻保持时间老人的形象,把听说的据说的传说的都神五神六地吹一通,根本不用担心会闹笑话。
书还没看到两页,门卫田老头儿跛着脚推门进来叫他去接电话。田老头儿原来就是这所学校的校长,文革时被红卫兵打折了左腿。或许老田头儿真有点儿什么问题,所有人都平反了还没轮到他。他自己好像无所谓平反不平反,反正到这个岁数也该守大门了,平反不过是还他一个名誉,只要不在牛棚里呆着,他就很知足了。电话是范思举打来的,说是要请他出去喝茶。赵宜强看了看天上火球一般的太阳,很不情愿地答应了。他谢过老田头儿,爬上公交车,去了两人约好的翠竹公园。
范思举是本市财政局长的公子,一向以高干子弟自居,走到哪里都风生水起,动静搞得特别大。在这所学校里,范思举看不起的人太多了,功课好的,长得漂亮的,有钱的没钱的,没几个能让他看着顺眼。可是不知为什么,他把赵宜强视为了知己,只要有点时间就往赵宜强房间里钻,只要有点好吃的就往赵宜强面前送,别人弄不明白,赵宜强自己也感到莫名其妙。范思举长得白净,说话细声细气的,明显是养尊处优的家庭里宠大的孩子。而赵宜强相反,虽不具虎背熊腰之形,却也丰神俊朗,此二人站在一处,总会让人联想起贴烧饼的事来。其实赵宜强是很烦范思举的,不仅是他的长相,还有他一贯的做派。不管赵宜强跟谁在一起说会儿话,范思举必然要醋意十足地把人家出生、相貌、生活习性批判得一无是处,久而久之真让人觉得他们在一起有什么苟且之事。赵宜强经常躲他,但不管怎样躲怎样藏,他都能像缉毒犬一样把你找出来。有一次赵宜强下决心要躲过他,夹了一本书藏到图书馆的阁楼里,可是**未定,范思举就在下面喊:宜强下来吧,我知道你在上面,快下来吧,我们去吃烤鸭,你快下来吧……。那声音像秋蝉如之哀鸣,如断弦之呜咽,把赵宜强搞得哭笑不得。可惜英台他不是女红妆,狠狠地骂了一声“冤家”,只得趖下来。赵宜强直到毕业还没真正恋爱过一回,十有八九就是范思举搅的。在同学们的眼里,范思举是个一毛不拔的铁公鸡,谁要从他身上能抠出一个钢蹦儿来,此人伟大得可以与天地同寿与日月争辉。但他在赵宜强面前却从不吝啬,只要是化钱的地方,莫不奋勇当先,豪爽得像个山大王。赵宜强常常纳闷,自己到底何德何能叫他如此青目。
赵宜强来到翠竹公园茶室时,范思举已经在那里等着了。茶桌上摆了两盏茶三碟干果,看那架式范思举是要和自己长谈。茶室外四面有竹,凉风轻摆,是个消暑的好地方。二人说了一会儿口水话,范思举就问赵宜强毕业后准备干什么。赵宜强道:“我不太喜欢热闹,想到乡下去教书。”“教书有什么意思,整天吃粉笔灰,钱又挣不到几个,还受那么多管束。”“那你说干什么好?”赵宜强问道。“我们办个旅行社如何?”范思举道:“资金我来想办法,关系我去跑,你负责去开辟旅游线路。如何?”赵宜强道:“你学的是机电一体化,我学的是历史,专业不对口,恐怕不好办。”“我的专业不对口,你的可是正合适呢。旅游游的是什么?游的就是历史,你只要到那些山沟里能找到稀奇古怪的景点,然后引经据典添盐加醋地大肆渲染一番,不愁没倒霉鬼上门。你现在看到旅游业冷清清的,再过几年肯定红火。我算了一下,我们明年就毕业,先去开辟几条线路,然后把旅行社办起来,这样大概要两年的时间,等我们什么事都准备妥当了,旅游业差不多也该火起来了。这一辈子既能游山玩水,还有大把的钱赚,这种好事哪去找?”“有现成的黄山庐山,组团带去就是了,何必还要自己费力开辟旅游线路。”“你是说黄山庐山?三岁孩子都知道的地方有什么好玩的,去年我上了一趟黄山,回来都不好意思跟人说。我们专要去满足人们的猎奇心理,带他们去看一般人想看又看不到想去又去不了的地方,那才叫带劲呢!”赵宜强怎么会跟癞蛤蟆似的一戳就跳?他向往的是乡村老师的生活。乡下的条件是差了点儿,但乡下人都好打交道,跟他们在一起不费劲。乡下的学校规模小,老师少,是非自然也不多,学生没几个,课件也简单,省了好多俗务烂事,没事时看看闲书,那日子不跟神仙似的?
范思举见赵宜强对自己的提案反应冷淡,关于旅行社的话也就不再说了。男人在一起没有不谈女人的,如有例外,大概也就丘吉尔跟罗斯福因为前线战事吃紧,没那个闲功夫。范思举不过一个纨绔子弟,赵宜强也不是什么高尚之士,话题一转,不用多大的角度,就转到了女人身上。说到女人,周玉琳就成了范思举的唾沫星儿。周玉琳是师范大学的学生,本来跟范思举毫无关系,只因为暑假前与师范搞了一个联谊会,他作为学生会的干部,到师范去开展活动才认识了她。周玉琳在师范是有名的“一枝花”,肥不见肉,瘦不见骨,珠圆玉润,美白无瑕,用句市井的话说,就是“生的都可以吃几口”。像这样的人,岂能逃过范思举的追逐。但周玉琳是赵宜强街坊,又是多年的同学,范思举都知道,虽然早有想法,却碍着赵宜强的面子迟迟没有下手。今天把赵宜强请来喝茶,旅行社的事说不定只是过场话,正经的还是看看赵宜强是如何的态度,如果赵宜强不从中作梗,那么他就好开始下步行动了。“你知道她还有三个哥哥吗?”赵宜强问。“那又怎样?”“那就意味着你弄得不好会挨揍。”赵宜强道:“她没有母亲,又是最小的女儿,一家人宠得什么似的,你要是做出了什么蠢事,肯定吃不完兜着走。”赵宜强警告他道。
听赵宜强这么一说,范思举感到此事有些棘手,但想起周玉琳的美貌,心底的勇气又上来了。他道:“我这是爱她,别说她有三个哥,就是有十个八个的又怎样,难道他妹妹就不嫁人了?”赵宜强只得道:“你要是认真的,我就不说什么了,如果你只是想玩玩儿,我劝你去找别人。我跟周玉琳是在一条巷子里长大的,两家又离得不远,你要是做出什么对不起她的事,恐怕我这儿你都不好说话。”“我当然是认真的。”范思举很肯定地道。“不过我还有一件事要告诉你。她最近这段时间老是往敬墨轩跑,只怕你就没机会了。”赵宜强道。“她看上了什么人了?”范思举急切地问。“不是看上了,也许是爱上了。敬墨轩有一个伙计,叫陈心哲,我见过他两次,除了长相外,也没什么印象。你说周玉琳又不懂古玩字画,老往那地方跑干啥?我想十有八九是爱上了那个了心哲。敬墨轩除了陈心哲就是杨慕才,纪雅竹和琪琪。杨慕才是个七十多岁的老头儿,其他两人都是女的,她往那里跑不是为了陈心哲为了谁?”范思举脖子一硬:“管她爱上谁!一个小伙计,不足为敌。”接着二人就为这事商讨了起来。范思举讲的是谋略,口气里充满志在必得的决心和稳操胜券信心。赵宜强生怕范思举弄出什么事来,到时候周玉琳的哥嫂们怪罪,始终不敢多说什么。
二人就这个话题一直说到下午五点多钟。喝完茶,范思举又请赵宜强吃饭,吃过饭,二人才散去。
第二节
城市的生活并不全在高耸的大楼里和繁华的商业街道上,巷弄才是它的真实写照。巷弄历来是一个冒着炊烟的词语,它是城市里的乡村,每天重复着最草根的生活。巷弄的道路往往是青石板铺就的,因年代久远的原故,石板中间形成了浅浅的凹道,与两边斑驳的墙面和雕花的窗户浑为一体。巷弄也是长长的宁静和转弯抹角的幽深,即使是午后凶猛的阳光也照射不到它的内心。它无法叫人赏心悦目,却能使人心境和平,依靠隐约投进的月色,按捺住巷弄人家的躁动。它没有守卫,却又戒备森严,仿佛是一条隧道,只任时光穿梭,不让风雨进来,不管外面如何动荡,巷弄永远不改它的悠然闲适。毫不自知的沧桑始终不能替代生活的苦乐,如果有一个箍着脖子嗔笑的娇妻,有一对嚷着要芝麻绿豆糕的儿女,和一个整天叨叨絮絮的老人,那种带有淡淡哀伤的甜美便从自家的院里流淌出来,与街坊们的笑骂汇成一处,勾兑出浓香四溢的陈酿。巷弄里的谈资来自巷弄之外,巷弄之外的变迁只是巷弄里的小插曲,所有的喧嚷仿佛枕边的呼噜,惊不起酣睡的人,清早起来,洗衣服的、涮马桶的、升煤炉的、引车卖浆的、抱着收音机躺在马扎上闭目养神的,一如往常,从未间断。
片警老刘要调到市刑警队去,临行之前,带着接任他的小王来熟悉一下这里的环境。虽然小王跟着老刘转了好几趟了,小王还是经常在里面迷路。这天小王从万福巷回到派出所,正准备下班,听说张三靠又跟人打了架,推起自行车就往张三靠家跑。张三靠家在万福巷七十一号,本来往油皮巷穿过去再经同德里就到了,因为巷弄实在复杂,小王还是走错了路,最后经人带领,才到了张三靠家。张三靠跟人打架,好像从来就没有赢过,就算是偶尔赢一回,也得家里破些钱财才能收场。张三靠的家境在万福巷还算是好的,父亲张宝树退休在家,每月都有几十元的退休工资,姐姐张剑琴顶替了父亲,在水厂工作。母亲罗正英是街道小厂的厂长,虽然糊的是火柴盒,一个月下来也算有点收入。妹妹张书琴刚从卫校毕业,在市人民医院当了护士。一家人就张三靠还吃着闲饭,可他偏是个耗能大户,家里刚刚有了点节余,他那里又出事了,一家人省下的钱就成了人家的医药费,根本经不起他的折腾。好在张三靠打架输多赢少,要不然的话,家庭财政真的够呛。张三靠是一九六三年出生的,生下来的时候比一只老鼠大不了多少,谁都说难养活。他父亲给他起个三靠的名字,意思就是说他要活下来,就得靠天靠地靠毛**。虽说那时荒年已经结束,但还是有一顿没顿的,以至于到现在还是薄薄的一张皮,像皮影戏的戏人儿,打起架来,只要用两寸长的刀子就能将他戳个对穿,为了不闹也人命,人家只好在他脑袋上做活。他的头已经七纵八横地挨了好几刀了,头发要蓄得老长才盖得住刀疤。一个人的头上有那么多的刀疤,可以说明两个问题,一能说明此人总是挨打,二能说明此人不怕挨打。总是挨打的人不可怕,但不怕挨打的人往往是可怕的,跟一个不怕死的人纠缠,能够得到什么吗?毫无疑问,得到的必定是麻烦。怕麻烦的人大有人在,敢惹他的人更少,这就养成了他桀骜不驯的脾气。在万福巷,大概只有陈皮能够降住张三靠。陈皮收拾张三靠有一个绝招,就是在人多的时候不给他一点面子。陈皮也打过张三靠几次,但收效并不大。陈皮掌握了张三靠特别要面子这一特点后,再要打他,就在人多的地方下手,特别是要当着街坊邻居的面下手。不仅打,还要骂,管他什么自尊心虚荣心,统统给他扯下来,搞得他体无完肤无地自容。毕竟张三靠不是陈皮的对手,这样挨了几次,再见了陈皮,不喊“皮哥”就不敢张嘴。
小王走进院门的时候,张三靠父母正在张罗着准备吃晚饭,见戴大盖帽的来了,就知道麻烦已经上身。小王把张三靠叫到一边,从身上掏出个小本本来,要作笔录,可张三靠盯着小王就是不做声。张三靠是社会是混的,在社会上混的人,讲的就是敢做敢为。被菜刀砍几刀算什么,关键是不能嘴软,嘴**,出卖了朋友,往后还怎么混?。因此,不管小王怎么问,他死活也不说。小王的耐心渐渐消失了,最后站起来,取下腰间的手铐:“我只好送你进去喂蚊子了。”说着就要送张三靠到派出所去。正在这时,张三靠的妹妹张书琴下班回来了,见了这情景,忙问出了什么事。张宝树急得什么似的,说了半天也没把话出清楚,倒是在街道当厂长的罗正英三言两语把事情说了个大概。“你倒是说呀!”张书琴急了,一边抓住小王拿手铐的手,一边对张三靠哀求道:“哥!你说是不是就没事了吗? 死撑着干啥嘛!你要到了里面,吃了苦头之后还不是得说,又何苦呢?”张三靠还是嘴硬,根本不理睬那些威逼利诱,脸朝着院子上面根本就看不见的天空。小王实在也没办法,只好给他上了手铐,带他到了派出所。
派出所对于张三靠而言,就像是回家一样。这里的一切本来就是为他布置的,他理应有一种宾至如归的感觉。号室在哪里,何处上厕所,什么时候提审等等,比小王还清楚。不过现在正是蚊子繁殖最快活动最为频繁的季节,虽然号室里不乏有人进来供血,但蚊子们还是争先恐后地扑向张三靠。张三靠下面穿着一条短裤,上面套着一件背心,脚上靸着一双拖鞋。蚊子就喜欢他这样的,哪怕黑灯瞎火上去吃就是了。蚊子们前赴后继里三层外三层地将他围在中间,这个吃饱了那个又上,尽管有点嫌他肉少皮厚血的纯度也不高,聊胜于无,总比闲着没事做要强。张三靠被铐在窗户的钢筋上,蚊子来咬时,就浑身乱抖,活像一个桑巴舞女。他已经记不起晚上吃没吃饭,也无法顾及头上隐隐作痛的刀伤,更没心思去理会站久了腰酸,单是周围的这些蚊子,就够他行思坐想一辈子了。“要是在抗战时期,日本人这么一搞,他妈的,老子肯定要当汉奸。”他这么想着。至于说到后悔,他倒不觉得有什么好后悔的。本来嘛,出门在外,讲的就是义气,今天帮朋友打架,这会儿又把朋友供了出来,头上的几刀不就是白挨了吗?“好汉总是要人去做的,没办法,真的没办法呀!”他长叹了一声。
铁窗的细风并不使张三靠清醒过来,反倒是蚊子把他搞得晕乎乎地想睡觉。天大亮了,蚊子们心满意足地散去,他又被提到外边去面对新的课题。说还是不说呢?如果要说早就应该说的,哪里还用喂蚊子,如果不说,今天晚上又咋办?“狗日的,打架也得看季节才行。夏天打架绝不是的好时候。要是冬天就好了,冬天至少没有蚊子,大不了受点冻,冻总比蚊咬强点儿。”就在他想着这些乱七八糟的问题的时候,小王来上班了。小王收拾妥当后,和所长宋国平一起踱到他面前:“怎么样?想好了没有?说还是不说?”宋国平看他还在扭捏,便一挥手:“算了,先送看守所,懒得跟他费劲!”一听说要送看守所,张三靠也慌了,忙道:“我说我说!”“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现在说已经晚了。”宋国平又对小王道:“对这种人,绝对不能心慈手软。你先把手续办了,等会儿我还要出门呢!”说罢便走开了。
看守所跟派出所的关系就好比前庭与后院,都是公安局他们家开的,送与不送还不是他们的一句话。张三靠虽然没去呆过几回,但一想到里面的情景,心里还是免不了敲鼓。他知道,只要一进去,没有三五个月根本别想出来。每天八两米饭,萝卜咸菜,满口的泥巴渣滓一股臭味,哪里是人过的。张三靠的嘴巴再也没有先前硬朗了,他道:“你先别忙着办手续,我坦白,你看看我的态度再说行不行?”“男子汉大丈夫,就要敢做敢为。既然做了,要想别人不知道是不可能的,爽爽快快地说出来,岂不痛快?”小王道。“你看我像男子汉吗?哪里有瘦得像我这样的男子汉嘛!你王哥好歹饶过我这一回行不?你看咱们都是父一辈子一辈的街坊,低头不见抬头见,总得给一点面子吧!”“谁是你的王哥?我为啥要给你的面子?少给我耍嘴皮。要说就快说!”
张三靠一夜未归,现在又到了上午十来点钟,仍然不见人影儿,估摸着要送看守所,一家人也慌了。虽说张三靠在看守所的日子是一家人最为安宁的时候,有时从心底还感谢人民政府为他家办了一个公安局,使一家人得以休养生息安居乐业。但凡有一点传宗接代观念的人,谁又不把传承烟火的希望寄托在儿子身上?张宝树俩口子为这个儿子操碎了心,同时对他这儿子也觉得很愧疚,正是吃饭长身体的时候,家境太差,儿子没吃过一顿饱饭。到后来生活条件好了一些,一心要给他一些补偿,却又骄纵了他。俩口子觉得左也不是右也不行,不知道如何是好。知道张三靠此去凶多吉少,张书琴请了一天的假,在家候着,看有什么动静。到现在还不见张三靠回来,就着起急来,要到派出所去看到底是什么情形。张宝树俩口子当然也要一同前往。一家三口来到派出所,张三靠正在作笔录,也不敢上前问什么,就在一旁等着。到了快吃午饭的时候,笔录才作完。小王站起来,把张三靠重新送进了号室,这才来与张家的人说话。小王道:“一般情况下流氓斗殴都是江湖义气害的。我本来要把他送进去的,可我转眼一想,送进去恐怕也解决不了什么问题,反倒应该把他所知道的逼问出来,然后再放他回去。这样的话他就会在他的那个圈子里成为一个不讲义气的人,时间一长,他就混不下去了,我们再慢慢地施以劝导,就能把他引入正道,好好做人。”
张家人听了这话,顿时眉开眼笑,以为遇到了救世主。张书琴一激动,拉着小王的手连声道谢:“你刚到这里来上班,我哥就给你添这么多麻烦,真的不好意思。你肯定会是一个好警察的。你还这样挽救他,我们更不知道该如何感谢你呢!”小王刚从警校毕业,年纪也和张书琴相仿,在张三靠面前,也许他还有点办法,但在一个姑娘面前,他就显得有些腼腆了。大概他还没有受到过一个女孩子的礼遇,一只手又被她**地拉着,内心那一阵小小的惊恐和无法掩饰的羞涩一下子扑在脸上,映出了满天红霞。“应该的应该的……”小王感觉到自己的手开始出汗了,只想往回抽。等张书琴意识到自己有点儿失态时,脸也红起来,不好意思地松开手。小王道:“你们先回去吧!待一会儿他就会回来的,你们放心!”张家人又说了一大堆感激的话,这才离开派出所。
第三节
与张三靠边不同,陈皮打架就从来没输过。这并不是说陈皮就特别能打,只是说明他不像张三靠那样没脑子。陈皮在上城区一带是一个出了名的人物,上至九十岁的老者,下至三岁的孩童,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陈皮和赵宜强周玉琳张三靠都是一起长的,几个人又都在一个学校读过书,说到感情,这几个人就特别地好。只是陈皮对张三靠总有点恨铁不成钢,混又混不出个名堂,嫌他丢人现眼。陈皮只读过三年书。就这三年,还是在父亲陈广胜的棍棒下读完的。陈皮虽然没什么文化,但他懂的道理,却不比文化人少。就说打架吧,打架是违法的,这是一个基本的常识,但要在外面混,打架的事就在所难免。不打不行,打了又犯法,这个问题如果解决不好,要么你就混不下去,要么你就得混上山去。陈皮打架有一个特点,那就是很少真打,一般情况下都是咋咋乎乎虚张声势,闹出点动静就收场,既伤不到别人和自己,公安局的同志也找不上麻烦。有一回万福巷一个小姑娘在外受了欺负,回来向陈皮哭诉,陈皮二话没有,就去找人理论。对方不过是一群无赖泼皮,陈皮自然也就不把他放在眼里,一顿臭骂再加一顿痛打。陈皮以为事情就这么算了,谁知那一群泼皮的背后也有几个吃铜咬铁的人,扬言一定要打回来,于是便叫人来下战书摆场子。陈皮是一个振臂一呼应者云集的人物,把万福巷的老老少少都叫上,浩浩荡荡地开到十八码头。与此同时,陈皮另请一说客在从中斡旋,陈述利害。对方见了陈皮这阵仗,先怯了半截,说客在中间用三寸不烂之舌痛陈其后果,把那种种的惨状尽述一番,好像真的就要尸积如山血流成河似的。陈皮也不穷追猛打,在适当的时候给人一个台阶。这事就这样圆满地收场了。这是陈皮自混社会以来最为典型的战例,也是他的一贯伎俩。张三靠对他的这一套做法很不以为然。张三靠认为,要打便打,有啥了不起的,犯得着这么费脑筋吗?这也是张三靠与陈皮常常混不到一起的原因。陈皮不仅打架,他也能做善事。在街坊中,他的口碑一直不错。不管是谁,更不管是大事小事,只要找到陈皮,他无不尽心尽力地给你办成办好。比如说谁家男人出差未回要买蜂窝煤,或者半夜里小孩生病要送医院,或者谁家的屋漏了下水道堵了钢精锅要补自行车人要修等等,只要让陈皮知道了,他就能为你排忧解难,让你感到春天般的温暖。因了这个原故,在万福巷,不论大人小孩,都叫他“皮哥”。
陈皮家住在万福巷三十一号,那是城市里十分典型的大杂院。院子里除了陈皮一家,还住着老王和燕子母女。老王原来也有一个很好的家庭,可是五年前唯一的儿子跟人横渡长江被淹死了,两年后老婆又生病不治,也下了黄泉。为了治老婆的病,老王欠下一笔钱,他本来是在街道厂上班的,嫌那里的收入太低没法还清债务,就弄了辆三轮车给人运货。人是累了点,但收入还可以,每天能挣个五块六块的。燕子和母亲住在院子的左边。燕子是个十七八岁的女孩儿,因为母亲瘫痪在床,本来是个读书的年纪,也只好辍学在家照顾母亲。燕子也是有父亲的,燕子的父亲在燕子妈瘫痪之后离开了她们。燕子妈是热水瓶厂的职工,一天下班回家被汽车撞了,就瘫痪起不了床。好在单位出了不少的医药费,母女俩的日子才勉强过得下去。为了生计,燕子到张三靠的母亲那里领些火柴盒回来糊,每月下来,也能维持生活。燕子曾背着母亲去过北京上海,看过一些名医,但没有一个医院没有一个医生对此有一点办法。现在她也死心了,守着母亲,苦度岁月。陈皮没有职业,他的好名声为他蹭饭提供了不少的方便。但最近的一年时间里,他就觉得这样混下去不是办法,总得有个正经事做才行。现在时兴个体户,自己也就应该弄个店摆个摊守着,总比成天到处转悠闲着没事干强。他几次试图与父亲商量这事,又怕父亲不同意闹不愉快。陈广胜是个掏大粪的,但是掏大粪的与掏大粪的还是不一样。他的大粪就掏得比别人好,年年都是市劳模,为此,他感到十分骄傲。陈广胜除了掏好大粪,几乎没有别的爱好,如果一定说有,那就是吹。他特别能吹,特别喜欢吹文化大革命时期的文攻武卫,像一个前朝的遗老,念念不忘当年的那些破事。别看他每天走的就是那几条巷子,他却能知道很多的事情。比如说毛**爱吃红烧肉,林彪爱嚼炒黄豆,江青穿的是什么质地的睡衣,张春桥在什么地方讲了一句什么话,他都知道,还知道得特别详细,让人觉得他真的在中南海呆过,或者怀疑文化大革命就是他策划的。只要没事,他就泡一壶酽茶,端到老王这边来,也不管老王愿不愿意,逮住就吹。老王是个糯米团子,生就的好脾气,只要他肯吹,老王就愿听,而且很少插嘴。
这天,陈皮从外回来,本想跟他商量事情,见他吹得十分投入,也不敢去打扰,先去帮燕子调糨糊。陈广胜才吹到林彪偷三叉逃跑、林豆豆打电话报告周总理一节,崔玉梅就来叫他吃饭。他感到十分扫兴,嘴里嘀嘀咕咕好半天才坐在饭桌上,陈皮想现在该是商量事情的时候了,便把自己要开店摆摊的想法对父亲说了。陈广胜一听说他要做生意就来气,当即放下手上的筷子,正色道:“不要看着人家弄得红火,到时候那些人都是要倒霉的。你知道现在是个啥政策?你知道政策啥时候变?”“现在不是在搞改革吗?”“现在是在搞改革,难道搞改革不是一场运动?你知道什么叫运动吗?老子当初叫你多读一点书你就是不信。唉!”陈广胜叹罢一口气,接着道:“运动就是变化,不变化怎么叫运动呢?你看看篮球比赛,一帮子人在那里忙乎,谁输谁赢有哪个说得清楚。裁判一吹口哨,说声不玩了,还不得散场。你听我的,好好在家呆着,等我退休了,你来顶替,别的什么事都不能做。”“你看人家赵家民,在菜场开了家杂货铺,不是好好的吗?也没见有谁去抓他。现在好些人都在做生意,我们咋就不行?”“你是不是看人家嫌了几个鸟钱眼红了?”“叫我顶替你,难道你掏一辈子大粪不够,还要我接着掏?”“掏大粪也是为人民服务,为人民服务是没有高低贵贱之分的。这是毛**说的。”“我不想掏大粪,只想做生意。”“老子看你是翅膀长**。你去做做生意看,老子不打断你的腿才怪。”
父子俩话不投机,说着说着就起火了。崔玉梅的家庭责任是煮熟一日三餐,洗涤四季衣服,对于做不做生意,她没有见解,但看父子俩要吵起来了,不免要劝几句。劝说的话有很多,她又不知道该说哪一句好,所以嘴里嚼着筷子头,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直到父子俩要打起来了,她仍没想好该说什么。文攻不行,就来武斗。陈广胜先站起来,抓起桌上的一只碗,就往陈皮头上扣。可是手才举起来,猛想起这一碗扣下去不是闹着好玩的,至少一只碗要报废。就把碗放下,疾步奔到窗下,提起撑窗户的木棍,朝陈皮的打来。陈皮是打惯了架的,一点也不着慌,往旁边一跳,就躲过了这一棍。陈广胜打他不着,越发气恼,干脆将棍子甩过去。陈皮又是一闪,木棍正好飞在了老王家的门框上。老王此时正屋里吃饭,听到这一声,以为横祸到来,惊出了一身冷汗。
陈氏父子打架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他们经常打,如果有三天没战事,等于世界就充满了和平与爱。说是打架,但更准确一点地说应该是陈广胜打儿子。天下没有不对的父母,老子打儿子是应该的,儿子绝没有还手的理。陈皮就不还手,每次打起来,虽不能说是逆来顺受,但至少不会和父亲真打,三十九计,躲就是了。燕子在屋里听到外面有枪炮声,料想父子俩又干上了,出来一看,果不其然,上前就去拉陈皮。没有人劝,陈皮是没有声音的,现在有了燕子,陈皮的声音也响起来了:“老子不看到你是老子的老子老子今天非叫你闭眼不可。你别太嚣张,不要以为还是文化大革命那会儿!”陈广胜在造反有理那会儿确实当过几天短命的小头目,因为造反不坚决革命不彻底,人家不要他当了。陈皮的这句话,像是揭了他的伤疤,又把他弄跳起来,蹭下脚底的拖鞋,再捡起来,要跟陈皮拼命。燕子一个劲地把陈皮往自己的屋里推。陈广胜像是气疯了,举起拖鞋“劈劈啪啪”地乱拍一气,燕子只顾推陈皮,不免也吃几鞋掌。
这边燕子把陈皮推开,那边老王把陈广胜按住,这才避免了一场流血事件。陈皮对燕子的话向来比较能接受,一下子就没事了,而陈广胜却像刚上岸的鱼,活蹦乱跳地,老王怎么也应付不来。好在陈广胜只在燕子家外面叫闹,并没冲进去。“我给你说过多少回了,要尽量的让着他,你就是不听,这样吵起来也不怕人家笑话。”燕子道。陈皮接过燕子递来的毛巾擦了一把脸,然后道:“你也看到了,只要一说起做生意,他就跳起来。我就不明白做生意哪点不好,不偷不抢,自食其力,到底碍他什么事了。”陈皮做生意的事最早还是燕子给出的主意。燕子也只是那么一说,陈皮就当了真。其实陈皮也做不了什么生意,他一没本钱,二没技能特长,他所想的,就是在路边摆个修自行车的摊,行头也容易置,无非是些扳手钳子之类,家里都有现成的。这会儿被子父亲一闹,心灰了大半,再也不想提生意的事。
燕子想了想,又向陈皮进言道:“这也简单,你反正一天到晚也很少回家,你爸也不知道你在外面做啥。扳手钳子也不用在家里拿,你的朋友多,就找他们借用一下,不管在哪里摆个摊,每天收摊的时候工具就放在朋友那儿,早出晚归,你爸也不知道,等到赚了钱,他自然也无话可说了。”陈皮觉得燕子的话十分在理,心情一下子又好了许多。帮燕子糊了一会儿火柴盒,才回家睡觉。
第四节
小说家描述事物的现象,哲学家揭示事物的本质,那么历史学家呢?赵宜强是学历史的,还称不上家,但以史为镜以古鉴今他应该是知道的。自从大学打破了男女不能同校的禁锢以后,恋爱就在校园里蔚然成风,明的暗的都有。中国最早的诗歌典籍《诗经》,开篇便是: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这就说明,在人体里只要有荷尔蒙这种物质的存在,人性中永运有情爱在流淌,无论多少年,都不能改变。在放暑假前,中文系有一个写诗的女孩儿给赵宜强送过几个秋波,弄得他几个晚上推枕揽衣睡不着觉。历史的教训不能忘记。更确切地说,他在自己的父亲身上已经看到了婚姻的残酷性,很不情愿去搭理那个戴着眼镜,走到那里都在给人朗诵《致橡树》的女孩儿。赵宜强觉得有点好笑,诗又不是她写的,那样四处兜售有意思吗?同时,赵宜强也不得不承认,自己完全有能力抵挡住物质财富的诱惑,对秋波却没啥办法,他可以不去理她,但无法不去想她。大学三年多的时间里,恋爱浪潮风起云涌,他都不为所动,偶尔想一试身手,范思举又横在中间坏事。他可以做到不去招惹人家,可现在人家已经找上门来,又该怎么办?他的心情十分复杂,就像小孩子玩鞭炮,又爱又怕。
赵宜强的父亲赵家民,一辈子都在失败的婚姻里痛苦着。前面的那个老婆跟人跑了,他伤心,五年前他自己以吃商品粮和在前进路菜市场有一间三十余平米店铺的条件,娶了一个郊县的女子。那女子叫刘春娥,长得比较肥硕,往赵家民面前一站,俨然一堵墙。肥就肥点胖就胖点,这没啥,关键是要心肠好。赵家民以为她心肠好,就把她娶进门来。刘春娥不仅在体态上与赵家民有一定的差异,在年龄上也有一定的距离,没到一年,不和谐的音符差点就要掀起房顶冲上云霄。赵家民那个气呀那个悔呀,仅靠他那支秃笔是写不出来的。赵家民原来是建筑公司的泥水工,干的是砌砖头挑灰桶的活儿。他并不安于这项工作,在他看来,以自己的文字功底,应该坐在作协的某个办公室里,至少也应该在单位里有个文书之类的差事才对。不知是时运不济还是因为有别的原因,反正他一直干着泥水工,这使他十分气闷。人一不顺心脾气自然也就大,回到家里,难免这也不对那也不行,很难侍候。别看赵家民能写几篇文章,嘴巴却像吃错药闹下后遗症似的,笨得不行。与他相反的是,刘春娥伶牙俐齿句句都是伤人心的话,常常把个赵家民骂得不像人样。赵家民的自尊心受到了极大的伤害,骂又骂不过她,就只好动手。若要说到打,他赵家民更不是刘春娥的对手了,一巴掌扇过去,能将弄他昏厥了。于是他就使家伙。刘春娥也不虚他,你拿来扫帚,她就拿顶门杠,你拿锅铲,她就拿菜刀。赵家民恨就恨国家把枪支管得太严,要是在美国,他一定得搞一门大炮,装上一发重型的,一炮轰了她,把她炸个血肉横飞才解恨。问题是这儿并非美国,他梦想中的大炮只有在电影里才能看到,鞭炮倒是有的,可他又用不着,因为他没有值得高兴的事。
说心里话,赵宜强并不鄙夷父亲,只是有点可怜他同情他。一生中遇到两个女人,两个女人都跟他不是一条心。这是命吗?是,也不全是。赵家民自身也存在着很严重的问题,比如过日子。赵家民压根儿就不是那种过日子的人,他脑子里想的,就是功名,总是想方设法使自己体面一点,在别人面前把头抬得高一些。他不安于现状,特别是对泥水工这个职业,他好像有一种刻骨铭心的仇恨。他希望上身有一件雪白的衬衣,脚下有一双光可鉴人的皮鞋,像所有的机关干部那样准时地上班下班,在自己的办公室里,泡一壶茉莉花茶,翻一翻刚送达的报纸,出门上时摇一把纸扇,不论走到哪里,摆出一付平易近人的姿态,既受领导的赏识,也能得到下属的爱戴。而现状却是:每天要穿着厚实的劳动布的工作服,顶着烈日冒着酷暑汗流浃背挥汗如雨地在工地上玩命,领导想不起你同事看不起你,你的想法没有人想知道,你就是废人一个。一天累下来,命早去了半条,在洗去一身酸汗之后,本想看看书或者写点什么,可这时候俗务又缠上身来,柴米油盐酱醋茶,到处都要人去打理。特别是开了那间杂货铺之后,更令他心烦,天天元角分厘地与人计较,钱是赚了一点,可同时也拉短了自己与俗人之间的距离,走进人群中,更没人把他当回事了。不同的人对幸福有着不同的理解。在赵家民这里,幸福就是一种受人尊敬的成就感。然而要获得成就,又绝非易事。能写点文章的人,往往都是自视很高的人,以为普天之下只有写文章才是最为神圣的事业,别人都是凡品,干的事都俗不可耐。在领导那里你不能曲迎逢合,在同事这边你又无法与他们打成一片,最后,必定是姥姥不疼舅舅不爱。
所以,赵宜强在选择未来生活时第一件要做到的就是淡泊。不是有“非宁静无以致远,非淡泊无以明志”之说吗?虽然他也知道当初选择学历史就已经选择了“淡泊”,但是如果心性不定,可能有一天还会做出其它的选择,或者重蹈父亲的覆辙。现在,爱情的玫瑰花就在他面前,这又是一种选择。选择一种生活方式比选择一个人要容易得多,这是因为选择生活方式完全是自己的事,而当你选择了一个人,那么这个人就会左右你的立场打乱你的生活秩序甚至迫使你改变初衷,最后,你必将活得面目全非。他不愿意像父亲那样活着,哪怕日子再清贫一些,他也无所谓。不以物喜,不以已悲,内敛而不张扬,用坚定的信念守住自己的魂魄,用宁静和淡泊阻止所有的诱惑来袭。但他毕竟是一个具有七情六欲的人,身体中的荷尔蒙也和别人一样在分泌着,人的自然属性也同样会在他身上起作用。特别是在这个年龄。为此,他很苦恼。
那天是暑假后的第一个星期天,田老头儿给他送来一封信。信就是中文系那个写诗的女孩儿写给他的。看着信封上那些不算工整的字,他觉得心里有一股暖流在每一根细小的血管里奔涌。他很想及地读到里面的内容,想知道她对自己的感受,可是在拆信的时候,他还是很犹豫。那信封仿佛魔术师手里的道具,只要一拆开它,世界就会随之一变。学历史的都有考证癖。他将信摆放在桌上,在房间里踱来踱去,就像是在考证一个未解之谜。最终他还是没把信拆开。又过了一天,田老头儿又来叫他接电话。他以为是范思举打来的,听声音,差点魂飞魄散。写诗的女孩儿自然文静,文静的女孩自然娇美,娇美的女孩儿说出的话自然也十分悦耳。他见过那个女孩儿,长得不算好看,但特别耐看,可能是因为那种永不凋零的微笑才叫人愿意多看,她也因此变得很迷人。她问他读过自己的信没有。他没读,但他又不想那样说。如果那样说的话,就等于拒绝了一个人的美意,这是礼貌问题。他想说读了,可又不知里面的内容,如果她提及到什么,自己的不诚实马上就会暴露无遗。他正准备撒一个谎敷衍她,说还没收到信。女孩儿可能是把他的语塞当成了羞怯,使他躲过了这个问题的纠缠。回到寝室,他把那封已作为名家手稿收藏的信取出来,拆开,细读了一遍。不读不打紧,这一读,顿时叫他面红耳赤心跳加速**满怀豪气冲天,似乎一下子改变了他大学三年所形成的世界观。放下信,他的心里就升腾起一个前所未有的感慨:爱情太美妙了。
当天晚上,他再要看书时,心就稳不住了。虽说是夜深人静,但他还是没有感觉到一时半会儿的安宁,手里明明拿的是一本《李唐氏族推测》,眼里看到的还是那封像散文诗一样的信,四周明明阒然无声,听到的却是无法抵抗的轻声笑语。他不得不合上书,也想给她写封信,表达一下他此时的内心。他完全可以把信写得热情洋溢写得很抒情,叫一颗芳心永远停留在他这里。于是,他铺开纸,酝酿了一阵情绪,搜肠括肚地寻了一些句子,然后提起笔,往那纸上戳去。写罢信,读了一遍,感觉还不错,只是稍嫌墨迹影响字面卫生,又重新抄过,心绪这才稍稍地平静了一点。在他完成一个呵欠一个懒腰之后,准备冲凉睡觉,只等明天将它装入信封,交与鸿雁。
第五章
陈皮凑齐了修车的工具,又四处找码头,找去找来就把摊就摆在了敬墨轩门口,觉得这地方不错,人来人往川流不息,生意肯定不会差。几天下来,陈皮尝到了做生意的甜头。远的不说,每天有十元八元的进账却十分真实的,闲着没事,还可以看看面前的车水马龙以及身边走过的俊男美女,特别是那些穿着港衫喇叭裤、提着三洋牌录音机、唱着邓丽君歌曲的时髦青年,感受城市细微而又明显的变化。几天下来,他还和陈心哲成了朋友。陈皮本来就是一个见人熟,只要几个照面一打,就能跟人家混成亲戚。陈心哲在店里做伙计,如果有空,就搬来凳子坐在他身边,给他递递工具什么的。陈心哲是一个外乡人,对这个城市缺乏必要的了解,而陈皮是在这里长大的,这个城市太大,他不敢说每一个角落都知道,但眼前的这块地面他还是十分熟悉的。两个人坐在一起,陈皮就说这个城市逸事趣闻,话一点儿不比他爹陈广胜少。陈皮要守摊,中午不能回家吃饭,陈心哲就从店里给他端来饭菜,陈皮要给他饭钱,陈心哲偏不收,弄得陈皮很不好意思。为了酬谢人家,只要见陈心哲在搞卫生,陈皮就放下手中的活上去帮忙。既然成了朋友,陈皮每天收摊后就将工具放在敬墨轩。敬墨轩有一个叫琪琪的丫头,也是个伙计,见陈皮还勤快,又吃了店里的饭,有事没事就叫陈皮干这干那,因此也耽误了陈皮不少生意。
一个夏日的上午,陈皮刚修完一辆车,回过头来,看见周玉琳站在了自己面前,周玉琳也骑了一辆车,说要陈皮给修修。陈皮把车翻来覆去地看了个究竟,也没看出车有什么问题,便笑道:“老同学,涮我开心是不是?”
周玉琳没去搭他的话,一脸怒气地道:“我就是想看看你对我是个啥态度。”“咦!我又哪里得罪你了?”“你是没得罪我,你那朋友可是得罪了我!”“我的朋友?哪个?”“你少跟我装。你有了朋友恐怕连我这个老同学也不认了。”陈皮和周玉琳也就同学了三年,跟所谓的老同学不知道差了多远,但他们自幼在一条巷子里生活,关系感情自然也非同寻常,见了面总是以老同学相称,以示亲密。“你说说,到底是哪个给你气受了?”陈皮关切地问道。“这么说你要帮我出头!”“当然!”“就是他!”周玉琳指了指身后的敬墨轩,道:“就是那个陈心哲,他骂我!”陈皮一听这话,马上就笑了:“你说别人我相信。他咋会骂你呢?人家是外地来的,又那么本份,他咋会骂你!”“你管还是不管?”周玉琳有点急了。“人家不可能骂你嘛!”“好,你不管我自己去!”说完就往敬墨轩冲。她刚到店门口,陈心哲正好从里面出来。周玉琳不由分说,拉着陈心哲就要撒泼。陈心哲被她突如其来的举动搞懵了,站在原地没一点反应。“你敢骂我,你说,我哪里碍着你了你这样看着不顺眼。有本事你就当着我的面骂。骂仔细一点,也让我看看你狗嘴里到底能不能吐出象牙。”
陈皮见此情形,以为陈心哲真的骂了她,上去就要当和事佬。他本想先拉开周玉琳,然后再问个究竟,可是手还没伸到周玉琳面前,周玉琳又跟他火上了:“你给我走开点,今天这事非要他说个清楚。”为了使陈心哲下台,陈皮又道:“人家是个外乡人,就算有什么不对的,你好歹也给我个面子,算了吧!”“不行,今天谁的面子我都不给!”陈心哲一急,顿时胀得满面脸通红,想要辩解,又说不出话来,半天才嗫嚅着**说道:“我没有骂骂骂你。”“你没有骂?那为什么人家说你骂了?”“人家?人家是谁?我我我我们素昧平生,我为什么要骂你?”陈皮想这话有道理,他们之间根本就不认识,好端端地为啥要骂她呢?“是啊!你们又不认识,他为什么平白无故地骂你?”周玉琳听了他这话,气极:“陈皮!你得问他!”
陈皮不说话了。扯了一阵,周玉一琳把语气放**一些,再也不像刚才那样凶狠恶毒了。她道:“骂了就骂了,谁还没个错的时候。但你得给我赔礼道歉才行。饶过你这次,如果下次再听到你嘴不干净,非得剥了你的皮不可。好了,你道个歉吧!”如果道歉,那就太委曲自己了,明明是她无事生非,却要自己道歉,岂有此理。如果不道歉,又怕她在这个街面上与自己没完没了地闹下去。陈心哲权衡了利弊之后,决定向她道歉。陈心哲说完“对不起”,以为这事就到此为止了,谁知周玉琳又节外生枝,她先对陈皮道:“皮哥,我冤没冤枉他?他要没骂他会道歉吗?”说罢,又转过脸对陈心哲道:“一句对不起也太便宜你了。既然做了错事,就得付出相应的代价。我也不是那种得理不饶人的人,你请我吃顿饭好了。吃过饭之后,大家各走各的,从此互不相欠。”陈心哲很想认识这个城市,却没想到这个城市会给他来这么一手。他委曲得不行,可又做声不得,几次用无助的眼睛看陈皮。陈皮好像也认为是陈心哲错了,理应由请客吃饭来解决争端,对他的眼神置若罔闻。陈皮倒是爽快,从身上抠出仅有的一把散碎银子,塞在陈心哲手里。周玉琳见陈皮如此,恶毒地盯了陈皮一眼,把陈皮也弄得一脸困惑不知就里。
馆子是周玉琳找的,菜也是周玉琳点的,满满一大桌鸡鸭鱼肉,看得陈心哲心惊肉跳。坐在饭桌上,周玉琳的态度和蔼多了,一改当时的泼辣与骄横,一边为陈心哲夹菜斟酒,一边进行思想教育工作,她道:“知错能改,就是好同志。我这个人最有容人之量,你道个歉不就没事了。你要早这样我们又何必拉拉扯扯地看了让人笑话。是不是?”陈心哲既不说话,也不吃菜喝酒,只是勾着头看眼前的酒杯,等她说完刚才这些话,他道:“我真的没骂你!”周玉琳马上就不高兴了:“你看你看,我还准备表扬你呢,又不承认了?你骂我什么我都知道。你说我是白面芙蓉不过带肉的骷髅。你骂人还是蛮有水平的嘛!你看,我又表扬你了。喂!你在那儿读书?”“我没上过学。”陈心哲道。陈心哲说话的声音比蚊子大不了多少,但周玉琳还是清清楚楚地听到了,她不由心头一喜。人要交往,首先要从语言开始,有了语言的交流才能奠定感情的基础。周玉琳继续道:“你说你没上过学?我不相信。没上过学的人哪能骂出这样的话来。”“我真的没骂你!”陈心哲还在为自己辩解。周玉琳很大度地挥了挥手:“算了,没骂就算了。你说你没上过学?陈皮也读过三年书呢,你怎么会没上过学。是不是家里穷上不起学呀?”陈心哲摇摇头。“是不是脑子笨读不进去呀?”陈心哲不置可否。“那就是你们那里太偏僻根本就没有学校,是不是?”“嗯!”陈心哲应了一声。终于给周玉琳猜着了,她一高兴,便笑起来,道:“我说嘛,原来是没有学校。你知道我是干什么的吗?我是师范的学生,很快就要毕业了,以后就是要当老师的。这样吧,如果你想学点文化,我可以教你,你就拜我为师好了,我比他们所有的老师都要教得好。”
话说了个把小时,陈心哲始终没有动一筷子菜,这让周玉琳有些不满意,她道:“今天是你请客,你自己不吃咋行?”说罢,撕下一条鸡腿就往陈心哲碗里塞去。陈心哲连忙用手捂着碗口,随即打了一个干呕。“你是不是有胃病?我去给你弄点胃药来。”周玉琳说罢就起身往外面跑。也没多大功夫,周玉琳买来一瓶“胃舒平”要陈心哲服。陈心哲也不要药,猛喝了一口酒,好像才平息了胃的痉挛。
周玉琳看时间确实不早了,该说的话也说得差不多了,就叫来服务员算账。陈心哲取出刚才陈皮给的散碎银子,也不知道够不够,放在服务员面前。服务员看了看一堆毛角子,白了他一眼,只找周玉琳要钱。周玉琳佯作不知,眼睛透过巨大的玻璃窗去看马路上的车辆行人。服务员急了,问道:“你们俩到底谁付钱?”周玉琳这才扭过头来,奇怪地看着服务员,道:“你见过男女恋爱有女的付钱的吗?”服务员又白了陈心哲一眼,道:“问题是他那点钱根本就不够嘛!”“算算,看还差多少。”周玉琳慢条斯理地道。服务员只得把账重新算过,把账单拿给周玉琳看。周玉琳把账单扔在一旁,对陈心哲道:“客是你请的,可你的钱又不够,你说咋办?”本来天气就热,受了周玉琳一番折腾,这会儿又付不出钱来,陈心哲身上的汗层出不穷,一下子湿透了衣衫。他不知道该如何应付这种场面,只得听周玉琳摆布。周玉琳道:“我倒有个主意,你不够的那部分由我来垫付,要求是你明天一定得还我。你同意吗?”事情到了这个份上,陈心哲哪里还有比这更好的办法,只得点头作罢。
第二天,陈心哲知道周玉琳要来取钱,早早地准备好钱等周玉琳。到了八点来钟的光景,周玉琳果然来了。陈心哲怕再起事端,赶紧把钱奉上,以为这事从此就烟消云散了。谁承想周玉琳接过钱,翻来覆去地看,好像收藏古币的人在检验真伪,把每一处纹路都看了个仔细。而陈心哲的心也提到了喉管处,她每翻一遍每看一眼,他的心就往上提高一寸。最后,他所担忧的事还是发生了。周玉琳道:“不对呀!我昨天借给你的不是这几张呀!”
陈皮走过来,问明情由,便对周玉琳道:“这就是你的不对了。钱数没少就行了,还要一模一样的,你这不是成心讹人吗?”周玉琳见陈皮又来多事,不由得鬼火乱冒:“你给我爬远点!你懂个啥?你要比我聪明修自行车的就是我读大学的就是你了。”陈皮一心要为陈心哲主持公道,也不管周玉琳有多大的脾气,他道:“你不要欺人太甚。我早给你说了,人家是刚从外乡来的,人生地不熟不要欺负人家,你就这样不懂事,像你这样的大学生还不如我这个自行车的。”周玉琳见陈皮太不来事,心里那个急呀,那个气呀,恨不得立马把他掐死才好。她很快地意识到,只要陈皮在这里,事情就不好办。接下来,她为自己找了一个比较好的台阶,对陈心哲道:“我也不逼你,再给你一天的时间。明天这个时候我再来找你要。”说罢,扬长而去。
晚上,周玉琳找到陈皮家里来,把自己的真实想法如此这般地对陈皮说了个明白。陈皮一想,这是好事嘛,就自告奋勇地要当这个电灯泡。可他转眼又一思忖,陈心哲有那么好吗?值得她费这大的劲吗?他很清楚周玉琳的为人,阿猫阿狗她都不用正眼瞧,陈心哲除了长相外,好像也没什么特别的,她这样做真是因为爱上他了吗?莫非就是一个恶作剧。周玉琳的恶作剧多着呢,常常把好端端的一个人整得神魂颠倒死又死不了活又活不成。有一个从东北来的同学爱上了她,这本是一件很正常的事,你要接受便接受,不接受就明说。可她不这样,没事就逗着人家玩,一会儿对你笑笑,过一会儿又把你一顿臭骂。人家费尽心机去琢磨她,又始终吃不准她葫芦里装的什么药,弄得苦不堪言。后来,那小子爬上学校教学大楼纵身一跳,想以死殉情,人虽没摔死,腿却折了。这个不行,那个又上,谁都以为自己是白马王子,谁都以为爱情女神会眷顾自己,她也来者不拒,一个个地捉弄,把斯文之地搞得没了一点体统。这样的事一多,学校就劝她退学。但她据理力争,振振有词,校方又觉得她也很无辜,就劝告她往后无论如何要收敛一些,否则只好让她回家。所以陈皮就提醒她道:“人家那么老实一个人,你不要害人家啊!”“我会害他?这回我是被他害了呢!”她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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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连载二第二章第一节终于等到开学了。整整一个暑假没有见到周玉琳,范思举~暑假生活十分郁闷,好几次都想到万福巷去找周玉琳的,又怕人怀疑自己这是黄鼠狼给~拜年。他就等呀等呀,盼着暑假早点结束,盼着早点见到那个~他寝食难安的人。现在好了,云开日出,爱情的阳光“~哧~哧”向他一路铺开,天也蓝了,~也绿了,心情也好了,直~佳人信用拈来,幸福唾~可得。这天,他买了一大袋桔子来到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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