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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遥远的家》

第2章第二章

作者:沉吟 阅读字体选择:小字

连载二

第二章

第一节

终于等到开学了。整整一个暑假没有见到周玉琳,范思举感到暑假生活十分郁闷,好几次都想到万福巷去找周玉琳的,又怕人怀疑自己这是黄鼠狼给鸡拜年。他就等呀等呀,盼着暑假早点结束,盼着早点见到那个叫他寝食难安的人。现在好了,云开日出,爱情的阳光“扑哧扑哧”向他一路铺开,天也蓝了,水也绿了,心情也好了,直觉得佳人信用拈来,幸福唾手可得。这天,他买了一大袋桔子来到师范学院,准备向周玉琳发出第一轮**。周玉琳正在上课,他就把桔子放大树下,等周玉琳从教室里出来。师范学院他是不陌生的,来来往往已经不知道有多少次了,有不少的同学和老师都认得他的。有的跟他点个头便匆匆而过,有的寒暄说几句诸如天气之类的话,也有上来蹭烟抽的。他觉得自己并不寂寞,也不尴尬,只是此来不是为了谈心叙旧的,心理上还是有些压力,虽然尽力抒解,心潮还是起伏不平,仿佛临战前的等待,更像是窃贼作案前那般局促不安。

好不容易等到下课了,周玉琳也从教室出来。范思举眼尖,一眼就看见了他的梦中情人。而周玉琳一出教室,就觉得眼皮在跳,抬头一看,就看到了被她斥之为“寤生”的高干子弟范思举。她把眼皮一垂,移身到一个同学手身后,想逃之夭夭。范思举一边叫着“玉琳玉琳”,一边提起桔子往她面前奔。由于心情紧张导致手忙脚乱,没有抓住网袋的口,桔子散落了一地。范思举又猴儿一般地在桔子之间蹦来蹦去。周玉琳一脸鄙夷地看着范思举,那种神色,就像一个犯有洁癖的人见了讨厌的苍蝇。还有几个桔子滚得太远,范思举也顾不上了,来到周玉琳面前,一脸媚笑,好像失散多年的奴才终于见到了自己的主子。他道:“你看,给你买的桔子。”周玉琳瞟都没往上瞟一眼,冷冷地道:“来就来,何必破费呢!”“没啥没啥,很便宜的。”“这么说你是专挑便宜的来送我?”

只这一句话,就把范思举噎得够呛,恨不得搧自己几耳光。那么一大摊水果,为啥买这该死的桔子,好么多好听的话,为啥把“便宜”二字给说了出来。他只得讪讪地笑道:“也不知道你爱吃什么,见很多人都在买,我也就买了。”“你还是拿回去吧,我最恨种桔子卖桔子买桔子和吃桔子的人。”刚刚那句话才让范思举缓过神来,这会儿又来一句。这一句话就像一记沉重的直拳打在他的面门上,顿时叫他眼冒金星脑子**。如果此时只有他两人,他可能不至于这么难堪。男人嘛,在女人面前怎么死皮赖脸都不过分,问题是他们身前身后还有旁人,这就把范思举弄得难以下台了。范思举好歹也是做学生会干部的人,抛头露面的事做多了,也练了一套叫做“故作镇静”的本领,加之上本人是高干子弟,见了些场面,再怎么着也能挺过去。他装着没事一般,故作轻松地笑笑:“既然你这么恨桔子,那好,等我哪天带几个同学把这个物种给灭了,让地球上再也不会有这玩意儿。”这句略有一点幽默的话假使从别人口里说出来,周玉琳定然会嫣然一笑,但它出自范思举的嘴里,此话就成了屁响,只能让人皱眉头。周玉琳还是将桔子提回了寝室。众室友见又有人贡献水果,一阵雀跃,你争我夺,不消一会儿功夫,只剩下一只网袋。众室友吃着桔子,就来了诗兴,当即赋诗一首。诗曰:寝室有美人,水果何其多。爱情算个啥,有吃就快活。此诗一成,不胫而走,虽然没有洛阳纸贵的盛况,争相传阅却是真的。

首战不利,当然就得撤,但整个撤退过程他始终都是稀里胡涂的。范思举觉得自己热脸贴上冷屁股上,心里很不是滋味,找来赵宜强大倒苦水。而赵宜强此时也正在纳闷。自从上回给那个写诗的女孩儿写过信之后,赵宜强就没过上一天的安稳日子,每天都是想想想,直到**的心长出一片蘑菇来。他借故找到那女孩儿,可谁知道她竟然提都不提那码子事。赵宜强还是向她问起了信的事情,没想到她说自己压根儿就没给人写过信。这个短命的爱情就这样胎死腹中了。它来去匆匆,就像节日的礼花,看它升上去,看它落下来,虽然绚丽至极,却是昙花一现。这下子范赵二人就有了自交往以来的第一个共同的话题。范思举道:“《红楼梦》里说女人都是水做的骨肉,要我说女人都他娘的大便做的骨肉。”这是范思举的第一句话,不知道他这话里是否也将自己的母亲包括在内。赵宜强喜欢在历史中找答案,他道:“红颜皆祸水。比如妲姬比如褒姒比如西施比如赵飞燕比如杨玉环等等,国破家亡往往都是因女人而起。女人就好比河豚,味道不错,吃了却要中毒。”范思举不赞成赵宜强把女人比作河豚,照他的意思,应该比作毒蛇才对,理由是亚当和夏娃就是在毒蛇的引诱下才偷吃禁果的。他道:“你看看周玉琳那样子,像不像条毒蛇?走起路来风摆杨柳,说起话来莺声燕语,她把你弄得心痒难挠情不自禁,你只要动手去抓,又被她狠狠地咬一口。”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这个把女人比作鳄鱼,那个就把女人比作老鼠,这个把女人比作狐狸,那个就把女人比作狡兔,总之,天上飞的水里游的地上跑的,专拣那些丑陋不堪的来比。最后两人经过反复讨论,就像当年达尔文给物种进化下的那个“自然界没有飞跃”的定论一样,他们也下了一个这样的定论:女人不是好东西。

两人把女人羞辱了一番之后,又说到陈心哲。对于陈心哲,赵宜强没有更多的话好说,他是范思举的情敌,而自己只是一个旁观者。情敌才是世界上最丑陋的动物。范思举道:“陈心哲除了那付长相之外还有什么?你说!”他见赵宜强默不做声,也等不到他作答,就自顾自地继续说道:“真正有眼光的女人不应该只看到男人的长相,而应该看他的实力。你知道什么是实力吗?”赵宜强知道他的意思,他是说如果周玉琳嫁给了他,日子就好过了,从此就步入了官宦人家,将来有一天,也做一个官太太。但赵宜强没有把自己想到的说出来。范思举也没泄气,还是慷慨激昂地道:“实力就是一个人所拥有的社会资源。他拥有的社会资源越多,那么这个人的实力就越雄厚。陈心哲就是一个小伙计,他哪里有什么社会资源,小伙计能当一辈子?靠着他过日子能有什么好?他有什么本事能养老婆孩子?就他那付长相,充其量就是给人当面首的材料。什么玉树临风啊什么俊朗胜日啊……啊呸!”这一声“啊呸”着实与他高干子弟的身份相差太远,倒像是从一个粗汉口里喷出来的,叫赵宜强这个做朋友的都觉得那是秽物,十分不雅。赵宜强很清楚范思举所指的社会资源是什么。中国的政治是由士大夫构成的,在这个统治集团中,士大夫就是不坏的筋骨,他们支撑和掌控着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他们既是集团的操纵者,也是集团利益的既得者。他有一个当官的父亲,理应还有一群同样当官的叔叔伯伯婶婶姨娘,他要做点什么事,就比一般的人顺当多了,他想得到什么,自然也不是那么难。而出自这种家庭的人,就毫无例外地沾染上了由官气而衍生出来的霸气。赵宜强感到悲哀。范思举虽然“啊呸”的不是他自己,但他可以想到,在范思举的骨子里对他这个从巷弄里出来的人还是瞧不起的。想到这,他对这个所谓的朋友又生出了一丝厌恶。



第二节

如果陈心哲是一条小狗就好了,对于一条小狗,你只要给它捋捋毛,喂它一些吃食,它就会用百倍的忠诚回报你。可陈心哲并非小狗而是野猫,看起来温柔和顺,其实和所有猫科动物的一样难以驯服。她为他倾注了大量的心血,他却像一面冷冷的墙,不给她留一丝缝。每一次她都迈着婀娜多姿的步伐走向他,每一次都是垂头丧气地回到自己原先的位置。在沮丧的时候,她就想,如果赵宜强那天去找杨慕才而自己不是身边就好了,那样的话她可能这一辈子也不会看到陈心哲,如果看不到陈心哲,那么也就没有今天这事,她也不会遭受如此的煎熬。但她似乎不知道“如果”一词是世界上最靠不住的玩意儿,只要有一个如果,什么事都不用说了。如果没有地球,就不会有人类,没有人类就不可能有爱情之说,没有爱情,不就什么事没有了吗?如果她爱上了陈心哲,而陈心哲也爱上了她,那还有什么好说的?他们自然就是圆月之下那对盛开的并蒂莲了。她所说的如果只是在万般无奈之下的一种假设,假设的东西都是假的,假的东西要是当了真,苦日子不找你找谁去?但她确实又需要有这样一个假设,如果那天根本就没有看到陈心哲,这辈子就是嫁个打铁的拉车的码头上扛大包的,也远比爱着一个根本就不爱你的人强。

那天她跟赵宜强到敬墨轩,本来是出于好奇,也想去看看被赵宜强吹得神乎其神的“九龙紫墨砚”到底是个什么货色。到了敬墨轩,“九龙紫墨砚”没有引起她的兴趣,却看到了一个动她心魄的人。他理着小平头,穿一件好像是家纺的土白布做成的布衫,样式就像她在电影里看到的那样,下面是一条浅灰的**,脚上是一双手工纳的布鞋。那衣装在这个城市里显得土气,但那穿衣的人却很脱俗,一身的爽朗好像是从很远的地方走来的布衣天子,眉清目秀就不消说了,单是他那神态,就叫人心旷神怡如沐春风。她虽然站在“九龙紫墨砚”跟前,眼角眉梢无时不被他牵动着,每一次心跳仿佛都敲在一面巨大的鼓上叫她不能自已。从敬墨轩回到学校再看看身边的红男绿女,个个都成了俗物,那时起她就知道自己已经爱上他了。刚开始的几天,陈心哲仅在她的心里搭了一个蜗居,随着时间的快速推进,他又盖了一间小平房,后来他又搬砖运瓦立了一座洋楼,到现在,他竟然大兴土木建起了一栋摩天大厦。看这情形,他是要长居不走了。那栋大厦将她的心填得满满地,使她呼吸都成问题,没有办法,她不得不用心作一次拭探,看他如何对应这番情意。她想过很多方式去接近他,一千个?一万个?恐怕远不止这些,一个在脑子里出现,随即又被推翻,最后心乱如麻,自己成了网上的蜘蛛。当爱上一个人,就特别关注自己这张脸。不管是体态还是容貌,在此之前她都有十二分的自信,现在她似乎感觉到这张脸还是够不上自己急需要达到的要求。花容月貌又能样,倾国倾城又待如何,关键的还是要在那个人的面前绽放出美丽,最好一下子就把他怔住,叫他头眼昏花神志不清,两腿一弯,瘫软下去,自己再信手捉来,从此就当他的首领。她每天都要坐在镜子前把自己端详打量数十遍,不断地鼓励自己,直到把自己的容貌收拾得无可挑剔、情绪整理得条理井然了才结束数日的踟蹰彷徨,昂首出门。

可每次快要走近敬墨轩时,她又心慌得要命,老觉得脸滚烫。脸一烫,就怨天气太热,天气一热,汗就多,汗多了她就怕汗水损了朱颜,损了朱颜就少了自信,自信没了就胆怯,胆怯了就只好往回走。回到家里,心又不甘,推上自行车又往外走,有时竟要这样折腾三四次。那天她真的是豁出去了,来到敬墨轩就找陈心哲理论,指责他骂自己。她都想不到自己怎么会使用这种极端而又愚蠢的手段。她可以为自己作这样的解释:情急之下不得已而为之。可她十分担忧,害怕这样的开局破坏了自己的形象。人的第一印象是很重要的,它往往能够决定成败,但是自己已经那样出场了,往下的路还得照此走下去。经过几次接触,陈心哲的戒心已经没有了,他们之间有了坐在一起进行交流与沟通的可能。照这样下去,在暑假里完全可以圆满地解决此事,从此她就可以在校园里惦念校园外的另一个自己了。她想此事必须在暑假结束之前作一个了结,开学以后,她不可能有那么多的时间像现在这样专心致志去对付他。再说夜长梦多,陈心哲就是一块唐僧肉,她必须得在那些妖精还没出洞之前先把他抢到手。那几张一模一样的钱钞陈心哲还是没能还给她。这是她的一点小聪明,有了这个理由,她随时都可以找陈心哲说话。陈心哲脱不了身,显然有些焦虑,她又给他出了这样一个主意,她说钱还不上就算了,条件是请她喝一百次咖啡。她想一百次还没能使陈心哲就范,那么她也就死心了。如果每次按二小时计算,一百次就是二百个小时,在二百个小时里他陈心哲就是一块顽石自己也能将他熔化了。陈心哲当然没有答应她这个苛刻得近乎恶毒的条件,但她每次来到敬墨轩,陈心哲还是不得不跟她走。原因很简单,陈心哲不愿意让人看到自己跟一个女孩儿拉拉扯扯。

这天,周玉琳又来到敬墨轩,因为老早她跟陈皮打了招呼,陈皮自然也不再管她。周玉琳少了陈皮这方面的麻烦,手脚也放开了。时间一长,敬墨轩的人都熟悉了她,就算在店里横来直去也没人理会,不管陈心哲藏在店里的哪个角落也能将他找出来。陈心哲遇到她,像遇到绑匪似的没一点儿办法。咖啡馆还是那间叫“地中海”的,周玉琳笑逐颜开地走在前面,陈心哲垂头丧气地跟着。两人还是在原先的位置坐下,俨然熟客,店员也把他俩当老主顾看待,不一会儿,咖啡端了上来。开场白当然还是得由周玉琳来完成。她道:“你看你这人,一点不爽快,不像爷们。你是不是觉得自己没上过学,家里又穷配不上我?我不在乎那些!我要是在乎那些这还叫爱情吗?”“我不是不喜欢你,也不是不爱你,而是我可以喜欢你却不能爱你。”“理由?你只要说得出一条像样的理由来,我立马走人。”“我不是告诉你了吗?事情真是这样的。”

陈心哲确实给了她一个理由,只是她根本就不相信。陈心哲早就给她说过,自己在老家的时候已经与人订了亲,是很传统的那种指腹为婚。这些话在周玉琳听来简直可笑,这都是什么年代了,还兴什么指腹为婚。指腹为婚是什么东西?是封建残余,有悖“恋爱自由婚姻自主”原则。再说了,有没有这回事还另说呢!说不定就是陈心哲的一个牵强的借口。“周小姐,你的美意我是很清楚的,但我们之间不可能有你所说的爱情。”交道打多了,陈心哲再也不像当初那样口笨舌拙了。他道:“我给你说过,指腹为婚是我们那地方一直沿袭下来的传统,我没有理由不接受它。它不仅是传统,更是承诺。一夫一妻是法律,信守承诺是道德。你是一个好姑娘,我得承认,除了有婚约在先这个原因之外我几乎找不出其它的理由拒绝你。咖啡我可以来陪你喝,只要我还在这座城市,随时都可以接受你的邀请,也乐意邀请你,但你的爱我万万不能接受,请你谅解。”“怎么说去说来还是这么几句话呢?她长得漂亮吗?”“她长得非常漂亮。”“比我还漂亮吗?比我漂亮可没几个,不信你运气有那么好。你们之间有感情基础吗?”“我们从小青梅竹马,感情基础万分牢固,这话我好像也给你说过。”“要是她变了心咋办?世上最远的距离是人心,况且她又没跟你在一起,距离就更远了。”“我是外乡来的,还不能知道你们这儿的人如何理解人心。在我的老家,变心反悔的事闻所未闻。别说是婚姻大事,就是针头线脑的小事也不见有人失信过。周小姐,请你别再固执了。如果你愿意,常来敬墨轩坐坐,我一定恭奉茶水,以宾相待。”“哼!你还说没有上过学,油腔滑调的,该不是跟陈皮学的吧?”

两人在“地中海”坐了两个小时,说去说来还是那些淡而无味的废话。周玉琳心灰意冷,虽是秋高气爽的天气,却仿佛置身于严冬之中。周玉琳站起来,没好气地要陈心哲付账。陈心哲道:“我要请你,肯定是茶而非咖啡。我们也应有一个约定,从今往后,咖啡的账由你来付,茶的账由我来付。今天你先把咖啡账付了吧。”周玉琳听了这话,奇怪地的打量了他半晌,道:“是你欠我的钱,才请我的咖啡,怎么要我来付账?”“欠你的钱当然要还……”“你现在就拿来!”“一模一样的钱没有,一模一样的情也没有。好在山高水长,有待来日。”

这样的咖啡喝起来就像邓丽君唱的那样“越喝越没滋味”。周玉琳付了账,两人在“地中海”门前分了手。这又是一个无功而返的约会。才把希望的种子播入泥土,没想到秋天就来了。秋天来就来吧,没想到黄昏的落叶又那样撩人苦痛。落叶不知道她的心情,不怨它也就罢了,风又吹得那么紧,直接触动她脆弱的神经把她的勇气拆断。风紧一点也没什么,要命的是情愁堆积如山致使精神坍塌偏偏又叫她无处哭诉。如果一路荆棘我该怎么办?如果天不放晴我该怎么办?如果爱被拒绝,我该怎么办?如果爱被拒绝……不是如果,是已经被拒绝了。不承认这个事实,就等于失去理智,承认这个事实,就等于接受痛苦。陈心哲在自己心里建起的大厦在轰然倒塌之后留下的破砖碎瓦还得要她来收拾。建起一栋大厦容易,清除这片废墟可能要化掉她此生全部的时间和精力。现在,她只有等严冬将要到来,让它枯萎一切,葬埋一切。

周玉琳的家离赵宜强家不远,也是一个大杂院。大哥二哥没有结婚的时候,一家人就住在这个大杂院里,现在大哥二哥搬出去了,院里就父亲和三哥三嫂。周玉琳的父亲叫周从舟,现在退休在家,每天的事就是打打太极拳,养几盆花种几株草。三哥叫周玉石,在一家五金公司上班,三嫂叫邓少萍,是国棉三厂的职工。周玉琳没有母亲,她的母亲早就因患乳腺癌去世了。周玉琳一般情况下都住在学校里,只有到了星期六才回家来住一晚上。这天周玉琳从外面回来,三嫂就看她气色不对。周玉琳不像往常那样回到家里还来跟三嫂说说话,给老父亲揉揉肩,而是直接回到自己房里再也没出来。到了吃晚饭的时候,仍在房里,三嫂就去叫她吃饭,叫了一阵,也没有回应,再侧耳一听,屋里又没有任何声音。邓少萍忙将这事告诉周玉石。周玉石闻讯赶来,提起拳头就擂门。周从舟此时在另一间屋里练书法,这是他饭前饭后的事,听到这边动静不对,也赶了过来。三人在门外又是喊又是拍急得跳脚,周玉琳就是不开门。后来,三人几乎同时想到一件凶事,也顾不上门的态度,用脚死踹。

门没有按照门的规律打开,轰然一声,把三人都吓了一跳。再看看门里面的人,活像一尊石像,竟然不为门的那一声巨响所动。三人见她还坐在**而不是垂挂在屋梁上,先松了一口气,以为没什么大碍,谁知接下来的事更令他们担心。她完全就是一个活死人,任你怎么捏怎么捶毫无反应。“天哪!”周从舟先是一声长啸,然后休克过去。周玉石邓少萍这下更慌了,不知道先救哪一个好。还是邓少萍有点主张,急忙叫来赵宜强的父亲赵家民等人,先把周从舟放在竹凉**,抬到街道卫生所去。这时,街坊来了不少,拥在周玉琳的屋里大出馊主意,有说掐人中的,有说捏脚掌的,有说抡耳光的,莫衷一是,把个屋里闹得像老鼠窝。“还是赶紧送医院!”邓少萍当机立断,叫众人帮忙。这是最后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了,众人也没了异议,手忙脚乱地把周玉琳抬到了卫生所。

经过一夜的折腾,天亮前,周玉琳在吐了一口血痰之后活了过来,而周从舟在半夜里就与世长逝了。周从舟本来就有心脏病,受了这番惊吓,焉有不死的。活下来一个,死过去一个,死去的毫无知觉,活下来的并没有一点活的欢欣,还得为死去的人掬上大把大把的鼻涕和眼泪。现在周家没时间去理会事情的前因后果,一心只忙着丧事。周玉琳自然没法到学校上课,每天都守着父亲的遗像痛哭。一直到把周从舟火化了,周家的三个哥嫂才来问事情的原由。跟陈心哲的事无果而终,这根本就怨不上人家,周玉琳也不想再提这件事,哥嫂一问,她就只好哭。除了哭,她还能说什么?周玉琳的事到目前为止只有陈皮和赵宜强知道,二人见事情已经闹到了这个地步,怕说出来周玉琳的哥哥会提着菜刀去找陈心哲说话,如果再起风波,结局就更难以收拾。因此二人三缄其口,只字不提。

周玉琳不说,陈皮赵宜强不说,并不等于就没人说了,范思举是肯定要说的。范思举后来去找过周玉琳几次,每次去周玉琳都没给他好脸色,在感到无望之后,由爱生恨,正愁一肚子的怨气没地方出,现在见有了这个机会,还不把事情兜出来。赵宜强知道范思举的为人,还先给他打了招呼,叫他不要多事,只是范思举根本就听不进赵宜强的话。这天,范思举来到了双门洞百货公司,找到上周玉琳的大哥周玉川。周玉川是双门洞百货公司的副总经理,此时正在自己的办公室里办公。范思举进来,知道自己的名号说不响,就说起父亲的大号。当官的人容易与官粘上,范思举虽然什么都不是,但他有一个做官的爹,所以两人一下子就谈笑风生起来。当然,所有的话都是一些过场话,范思举真正要说的,就是周从舟死因的来龙去脉。“听说你父亲去世了,有这事吗?”范思举小心翼翼地问道。周玉川点了点头。范思举又问道:“好端端地怎么说去说去了呢?”“父亲死于心脏病。”“就算是有心脏病好好的也不会有什么问题呀!我父亲就有心脏病,活得不是很新鲜的嘛!”“他的死跟我四妹有关。”“那又是怎么回事呢?”“听我三弟说她那天回到家里就发呆,怎么她弄不醒,父亲一急,就休克过去,送到医院没救过来。”“那么你四妹又为啥发呆?”周玉川摇了摇头。“我常去你四妹的学校,我倒是听说过一件事,说是你四妹被人甩了。你想想,像她这样一个姑娘,若要是被人甩了,还不伤心吗?”“是被谁甩了的?”周玉川一听这话,人就激动起来,好像十年之后终于找到了仇家的下落。“大哥你先别急,等我把话说清楚。我听说有一个叫陈心哲的人见到你家四妹以后就开始追求她,早先的时候你家四妹也不同意,但又经不起姓陈的小子花言巧语,最后就同意了。谁知道怎么回事,后来那个姓陈的又不要你四妹了。”“这是真的?”“真不真可就难说了,我也是听来的。”范思举的目的已经达到了,说了几句散场的口水话出门了。下得楼来,想起陈心哲可能要遇到的麻烦,心里有说不出的高兴,仿佛他在周玉琳那里受的窝囊气一下子得以抵消,这会儿扬眉吐气了。人们通常说“言为心声”,不知道口哨算不算表达思想情绪的心声,反正他是吹着口哨打道回府的。

在周家,周玉琳就是一个宝,是一家人的心肝儿,谁要动了她一根指头,比挖了他家祖坟还难受。从小到大,一家人都爱着她护着她,有一口好吃的,先要她尝,有一件好玩的,必定是她的。周玉川到百货公司来上班,也是因为这个妹妹。老早的时候物质奇缺,偌大一家人,要什么没有什么,为了给妹妹弄点点心糖果,他把头都想破了。他原先是要去当兵的,他喜欢军人生活,可就在征兵报名的时候,市商业局又给了他家一个招工指标。要是去部队,就意味着妹妹没有糖果点心吃。因为这个原故,周玉川进了商业局。现在妹妹在外受人欺负,他哪有不急不跳的道理。虽然他还无法确定范思举的话是真是假,妹妹在感情上出了问题,是十分肯定的。周玉川不是没有脑子的人,没脑子的人当不了副总经理。他现在在想,如果范思举说的是真的,该用一种什么方式或手段去解决。以他这样一个干部的身份,打打杀杀显然是不足取的,他想他得找到陈心哲,看看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再作理论,如有必要,再叫陈皮找几个人打断他一条腿或拆他一只手。

这天下班以后,他找到敬墨轩。陈皮这时还没收摊,见是周玉琳的大哥,忙上前去招呼。周玉川见了陈皮,奇怪他咋在这里摆个摊,他那百货公司的门口就是个修自行车的好地方,人也稠密,摆在那里该多好。如果换了平时,他俩见了面一定还得相互地打趣几句,但今天与往常不同,特别是周玉川,就是想笑也笑不起来。陈皮见周玉川来到敬墨轩,早把他的来意猜着了八九分,也没心思说笑。陈皮对周家的人一直像周玉琳那么称呼,大哥就叫大哥大嫂就叫大嫂。他迎上去,忙问大哥有什么事。周玉川说想见见陈心哲。如果是周玉琳的二哥或者三哥,陈皮此时无论如何也是要撒谎说陈心哲不在的,但他是周玉琳的大哥,也是个副科级的官,他总不至于把陈心哲怎么样吧。陈皮道:“大哥你先等到一下,我去给你叫来。”说罢,转身进了敬墨轩。

周玉川看见陈皮身后的陈心哲,怎么也没法把他跟那些借着恋爱的名儿**女孩子的地痞流氓相提并论,别的不说,你就看他那一身衣服就知道了。同时,他更为诧异的就是自己的妹妹怎么会爱上他这样一个乡下小子。见了面,周玉川就觉得一路上想好的话纯属多余,跟这样一个人说话还用得着像开职工大会那样事先打个腹稿吗?不仅不用打腹稿,他甚至觉得连说话都没有必要了。范思举在说假话,妹妹跟这个人之间肯定不是像他说的那样。可是既然人都走到跟前,总得说几句,于是他道:“听说你在跟一个叫周玉琳的姑娘谈恋爱,有这事吗?”陈心哲听他这么一问,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想了想,就实话实说。他道:“我有婚约在先,不能接受她。”“你跟她说过这话吗?”“说过,说过好多遍,她就是不相信。也许她认为她能改变这个事实。”

话就说了这么多,周玉川再也想不到还应该问些什么了。从陈心哲的态度上来看,他一点儿都不怀疑其真实性,很显然,周玉琳是一厢情愿自作多情。他本来想就这么回去了,陈皮却要他等等自己。陈皮把一应工具收好,放进敬墨轩,然后跟周玉川朝回走。一路上,陈皮自然把他所知道的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周玉川。周玉川也在陈皮那里证实了自己的判断,真正相信了自己的妹妹爱上了一个不该爱的人。他没脾气了,只得替妹妹认命。



第三节

周玉琳忍受着失恋之苦和丧父之痛,熬过了大四最后一段时期,接下来又是七月的炙烤。她这个所谓的爱情,还赔了父亲的一条性命,内心的痛感恐怕只有她自己才能清楚。那天她死而复生看见父亲直挺挺地躺在**,她头脑里闪过的第一个念头就是随父亲一起走。如果不是哥嫂子们监护得紧,她真的要去死的。有好几天,她就在铁道边徘徊,只要一闪念,她就可以离开这个让自己伤痛欲绝的世界。她之所以犹豫,没去跟那火车头较劲,就是她怕自己这一去给哥嫂们再添痛苦。她活了下来,不是为了自己。可是活下来又当如何?这付空壳究竟还能承载什么?十六岁那年,她在校园的墙角偷偷地写下了爱情的名字。那时候她还是一个懵懂无知的女孩儿,她还不能理解爱情所涵盖的全部意义,她只是渴望,只是觉得它就是自己生命的一部份,她应该拥有它。她一直像一个朝圣者那样对待她的爱情,她把七彩玫瑰放在一颗滚烫的心脏上,祈祷上天在她的生命里的某一天赐予她甜蜜,让幸福笼罩她让快乐围绕她。没有想到的是,她的爱情就像是由自己吹大的肥皂泡,看起来色彩缤纷实际上不经折腾,一下子就无影无踪了。这就是宿命。任何一个不相信宿命的人在遭受了这番打击之后都得承认宿命的存在,特别是她现在这个情形。那疯长的痛苦不是春草夏花,而是野生的蒺藜,那长长的刺根根扎在心里,使她难以忍受又无法摆脱。她觉得自己至少苍老了五十年。是的,她的年龄只有二十二岁,作为一个生命,它才刚刚开始,但这次重创无疑会使她心态变老,她只得在一个无处告别的黄昏里和自己的空肠胃一起守着痛苦度日。

两个月后,她被告知分配到此去五百公里的靖新县。这又是范思举的杰作。当她得到这个通知时并不像哥嫂们那样气愤,反之她的心情似乎还好了一点。靖新县是一个山区小县,地广人稀,是一个十分典型的穷乡僻壤。她想,这也是宿命,是上天安排她到那里疗伤去的。为了把妹妹留在城市,周玉川四处活动,最终还是被她阻止了。她现在就想去那个地方,走得远远的,哪怕凌乱的脚步控制不住欲死的心,她也要走,如果山里干燥的松枝能够点燃重生的希望,那也许是一种造化。

如果要按哥嫂们商量的那样,什么老师不老师,不干就是了,大家有一口,就少不了她那份,难道还会饿着她。但她执意要去靖新,哥嫂们也无可奈何,三哥就提出先由一人送她到那里,等一切都安顿好了再回来。这已经是哥嫂们对她的妥协了。从小到大,她什么时候离开过这座城市,什么时候离开过一家人的视线,现在要去那么远的地方,哪个放得下心?最后一家人商定由二哥玉成送她去。二哥周玉成是运输公司的司机,曾到靖新去过一回,由他去送,一家人也要放心一些。临行前,街坊邻居都来话别,陈皮赵宜强张三靠等一干人也在其中。说是来话别,其实话也插不上几句,周家哥嫂抱着她哭成一团,直到喉哑声断才说上几句诸如保重之类的话。洒过一把别泪,再聚两眉离愁,长亭短亭,好像是散了的筵席,任你无限幽恨,还是得背上行囊远去。

靖新县不通火车,也没有直达的长途汽车,要到另一个县转车才可抵达。这六百多公里的颠簸,没有一点好筋肉是不对付不了的。车到靖新境内,路况更差,坑坑洼洼找不到三尺宽的平地,仿佛那路刚被日本人炸过。人坐在是汽车里,仿佛是簸箕里的元宵,翻来滚去没个停。周玉成本是司机,晕车的事是没有的,但这次不同,大口大口地吐,吐到靖新,胆汁都吐干了。周玉琳也是如此,只因她心情不好,饮食不多,吐起来比哥哥要稍稍好一点。周玉成几次劝四妹往回走,不要去靖新了,但拗不过四妹,只得在车里摇头晃脑任人摆布。车到靖新县城,兄妹二人从车上下来,像是重新回到了阳间,长长地松了一口气,但一看到街面上的种种污秽和不堪,心又紧起来。县城实在太小,撒泡尿可能就会把它淹了。小且不说,还十分破旧,楼房超不过三层,墙上找不到一点石灰,乱糟糟一片,就像是刚才来过土匪。长途跋涉,肚子里早就空了,本想吃点东西,找遍了整个县城,全都是苍蝇店,里面卖的食物,都有苍蝇。仿佛人们习惯在菜起锅时撒葱花一样,成为这道菜必不可少的一部份,不弄点给你显得人不厚道。兄妹俩一看就倒尽胃口,只得先到教育局去报道。到了教育局,接待他们的是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男子,自称姓吴,是教育局的局长。吴局长给他兄妹倒来水,十分热情地向他们介绍这里的情况。一路吐下来,有一杯水喝喝是再好不过的,可周玉琳看那盛水的杯子,就想起废品收购站的那些破铜烂铁,锈迹斑斑,就像是一路走来的公路,没一处是好的,如果有放大镜才能勉强看得见杯子上的毛**语录。杯子如此,水恐怕也干净不到哪里去。她还是得忍着。周玉成递给吴局长一支香烟,吴局长连忙站起来双手接住。大概烟太好了,一时还有些舍不得抽,留下来还可以向同事们炫耀一番。周玉成见他这样,干脆就把剩下的半包烟全给了他。吴局长接在手里,脸上笑得相当灿烂,连声向周玉成道谢,并说省城来的就是气派,出手就是“大重九”。最后说到周玉琳的工作安排,吴局长就十分为难了,他道:“本来像周老师这种情况,无论如何也是应该留在县中学的,不巧的是现在学校编制全满了。”周玉琳也不在乎教中学还是教小学,就道:“那我去小学好了。”吴局长无奈地道:“小学也是这种情况。”“那怎么办?”周玉成急切地问。吴局长想了好一阵,才道:“这样吧,卓家坪乡小学还缺老师,你就到那儿去吧。”

周玉成马上想到可能是有什么礼没有走到,以至于他这样公事公办。于是从包里取出早准备好的两瓶酒,放在吴局长的办公桌下。吴局长笑道:“酒你拿回去,有刚才那半包烟就行了。周老师是名牌师范毕业的,来到我们这个小地方,本来就是屈才,这我很清楚。但目前的情况就是这样,我也很难办。不过我可以保证,只要有机会,就一定把周老师调到县中学来,你们看这样好不好?”兄妹俩又问起卓家坪乡的情况。吴局长道:“我们这个地方穷,卓家坪乡就更穷了,从县城过去还要走五十多公里的山路,条件很差。不过我想年轻人到那地方去锻炼一下也是好的。”吴局长又道:“卓家坪乡小学只有一个公办教师,其它的全是民办的,原因就是那儿条件差,没有哪个老师愿意到那儿去,我们不得不用一些民办老师来弥补师资的不足。”张弓没有回头箭,人都走到这步田地了,哪里还能挑来拣去,虽然周玉成极力反对,周玉琳还是决定到卓家坪乡去。出门前,吴局长写了一张便笺递给周玉琳,并对她道:“你放心去。我们这儿虽然穷,但民风淳朴,没人把你当外乡人看待。这封信你交给学校的卓校长,他会好好地照顾你的。”吴局长又叫来一个年纪大概有十七八岁的青年,向兄妹介绍道:“这是根柱,由他带你们到卓家坪乡去。”

根柱长得健壮,和几乎所有的农民一样,皮肤黝黑面目和善。当他得知要送新来的老师到卓家坪乡去,十分乐意当这个向导,从周玉成的手里接过了皮箱被盖卷就走。根柱话也多,嘴巴几乎没有停过,叽哩呱啦说个没完。地里种什么庄稼,一年收成多少,大人吃什么,小孩玩什么都说了一遍。因为他乡音太重,兄妹二人初来乍到,只听了个大概意思。根柱似乎也不在意他们听懂没有,只说便是。山道弯弯,崎岖坎坷,穿过一片树林,又上一道坡,淌过一条溪流,又翻一座山。兄妹二人何曾走过这样漫长的路。虽然大部份的行李都被根柱负担着,他们走得还是十分艰难。根柱总是给他们一个又一个的希望:“看到那棵黄果树没有,到了那棵黄果树就到家了。”等走近黄果树,他又道:“前面就是了。前面那片树林就是乡里的林场。”到了林场,他又说下了这个坡就到了。希望升起然后破灭,兄妹二人一身疲乏,好像再多走一步就要死人。根柱也觉得这一招不管用,就唱起了山歌。他的山歌可用“悠扬”一词来形容,喉咙扯起来,一下子就把群山众壑唱响了。兄妹二人听不懂他唱的什么,但那山歌一起,也觉得受到了振奋得到了鼓励,着实精神了不少。到天黑时,终于到了卓家坪乡。根柱直接把他们带到学校,交给校长卓守义。一连几日的旅途劳顿,再加上这五十多公里走下来,兄妹二人乏极了,随便吃了一点徐校长婆娘煮来的鸡蛋面条,草草地收拾一下就睡了。

这一觉直睡到第二天金乌西沉。校长卓守义见他们起来了,这才来给周玉琳安排住处,兄妹二人在这个时间里才有机会打量这里的环境。卓家坪乡四面环山,中间是一个大平坝。乡政府处在平坝的中央,各个村子分布在四周的山下。卓家坪乡小学在一个叫螺蛳嘴的山上,从螺蛳嘴腑瞰下去,平坝尽收眼底。学校没有校舍,学生的教室,老师的办公室和寝室全都在一座庙宇里。庙宇没有什么神像,只剩下一座空空的大屋,现在改建成学校,也算上废物利用了。周玉成帮妹妹料理好一应事务,看这里还不是想象中的那么差,心稍稍宽了一点,住了两天后就要回家。异乡离别,又有一番滋味,周玉成千叮咛万嘱咐,要妹妹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说着说着,兄妹俩眼泪又如山泉,不绝而下。周玉成为自己留足路费,把身上所有的钱都给了妹妹,然后强忍悲伤,扭头下山了。周玉琳流着泪,亦步亦趋地跟在二哥的后面,送他到来时的路口,直到三哥消失在目不能及的地方,这才回到学校。

初秋时节,群山依然翠绿,成熟的稻田坦**金黄的色彩,与群山交相辉映,构成一幅诗意的田园画。山下的村舍和炊烟,就是她读诗时幻想的情景,这会儿一起拥到眼前,又使她恍如隔世。高大的柏树下,一缕缕凉风以极其缓慢的速度撩动她的心怀,心里好像也生了两条腿,和风一道行走于山间每一条溪流每一片树林。不管人生的场景如何变化,消瘦不了她的相思,这一派风景,更不能溶解这一年来堆积起来的烦愁。她现在要做的,好像只要郁郁地收藏那些记忆中的碎片,看能不能再把它们拼凑出一个爱来。是夜,月色融融,群山都在月光下缓缓游动。她想睡,可是梦太多,她得选一个好的,看是否梦到那个该死的人,可是一夜辗转不能成眠,她只好起来跟月亮说话。



第四节

陈皮摆的那个修理摊,不仅解决了自己的就业问题,还成全了张三靠的爱情。上次进派出所,在小王的威逼之下,张三靠嘴巴不硬,把朋友卖了,朋友在看守所一呆就是好几个月,侥幸没有上山去。想起里面的那些日子,一肚子气自然也就发在了他身上,又约了几个人,好好地将他揙了一顿,从此也不再跟他来往了。他苦闷好一阵,最后只得来找陈皮玩。陈皮早上把摊刚摆好,他后脚就跟来了,有时候一呆就是一整天。开始几天陈皮也不怎么搭理他,他就涎着脸赖着不走,陈皮把他也没办法,就把他当个打杂使役的来用。陈心哲有个妹妹,叫陈心慧,是音乐学院大三的学生。陈心慧每天陪哥哥先到敬墨轩来,然后再到学校去,学校下课之后,又到敬墨轩来,等哥哥一起回家。虽然不是每天如此,大致上的情况是这样的。张三觊觎已久,但因陈皮在跟前,一直不敢有所动作。常言说得好,心急吃不得热豆腐。张三靠虽然着急,却也耐得住性子,一点一点向陈心慧作渗透试探。陈心哲兄妹每次都是步行来去,这就给张三靠提供了一个绝好的机会。陈皮有一辆除了铃声不响浑身都响的自行车,张三靠就利用它,利用自己会骑自行车的一技之长,有意装着无意地要送陈心慧一程。看着那辆比很破还要破的车,陈心慧哪里敢坐,张三靠就指着城市早晚浩浩荡荡的自行车队伍进行耐心细致的说服,并死拉活扯地要陈皮跟他一起作个示范。天意如此,陈皮何时听过他张三靠的,但这次他很配合,喜得张三靠差点没叫他爷爷。陈心慧稍稍放了一点儿心,抱着独伤筋动骨的准备,坐上自行车的后架。有了第一次,第二次第三次,随即后来的无数次也就有了。一段时间后,慢慢地就成了这么一个规律,早上陈心慧陪陈心哲来到店里后,再由张三靠送她到学校去。自行车带人是违反交通规则的,这一点张三靠当然清楚,所有他就带着陈心慧专往那些没有交警的街面上奔。张三靠那付身板,跟他胯下的坐骑一样,指不定那天就散了,但他毫不在乎,驮个姑娘总比拉蜂窝煤的味道要好上不知道多少倍,小车不倒只管踩,哪里还顾得上自己这一把筋骨皮肉。人有意志,自行车没有,所以自行车在忍受不了这般重负的时候,就经常给他掉链,或者炸胎,搞得他苦不堪言,而陈皮有事没事还找他要自行车的租金。得有一辆自己的自行车,他这么想。可是自行车从何处而来呢?他家里有几辆车,姐姐和妹妹都要用它,她们不可能给自己使,自己也不可能把它弄得到手,买一辆就更不可能,那可是要二百多块钱啊!

就在他为自行车焦头烂额的时候,陈心慧把他带到一家百货公司,叫他选一辆自行车。她道:“皮哥那辆车是不能再用了,我买一辆车,你负责教会我,以后也不用你这么受累了。”张三靠一想,自己就这点本事,要把你教会了,我又到哪里去找爱情。他连忙道:“不累不累,一点也不累。”陈心慧笑笑,也没说话,付了车钱,两人从百货公司出来。她这才道:“你这样心甘情愿地为我受累,我很感激。可是你一生总不可能只做这一件事情吧!”她又问道:“你真的喜欢我吗?”张三靠重重地点了好几下那颗被菜刀砍过的头。“我很高兴。不过我得告诉你,我不喜欢无所事事的人。如果你愿意和我在一起,那么你先得自食其力,就像皮哥那样。你同意吗?”张三靠哪有不同意的,但问题来得突然,一时半会也不知道自己应该做点啥能够做点啥。陈心慧又道:“每个人都有能力上的差异,不管你做什么,我都支持你的决定并且帮助你。你也不必着急,想好了再说吧!”

张三靠回到家里,就把陈心慧的话当成了党中央的指示,反复琢磨认真领会,生怕有那个地方没有想到不能跟她保持一致。在此之前,他家的爹妈姐妹不知道劝了他多少话,嘴皮都磨起了血泡,他也听不进一言半句,陈心慧也没说什么嘛,只是叫他自食其力,他怎么就感觉到醍醐灌顶了似的。毛泽东**有句诗叫“心潮逐浪高”,写的虽然不是他,但这时可以用来形容他的心境。晚上睡在**,就像是躺在一条舢板里,舢板在海上起起伏伏,他的心也随着浪涛上上下下。他现在想的这个问题,是以往从没想过的。以往他不会去想,他抱着活一天算两半天的态度,去想那么复杂的问题有意思吗?而今不同以往,而今他是有爱情的人了,有了爱情就得活出个样儿来,要不然爱情就没啥意思了。接下来的几天他就教陈心慧骑车。这个教练叫他当得幸福甜蜜,同时也好像有了一种使命感,觉得应该给予她点什么才能对得起自己。陈心慧到了学校之后,他就四处转悠,看能不能找到一个自己干得了活。码头上的搬运工他是干不了的,他要往码头上一站,人家会以为他是一根桅杆。像老王那样去踩三轮车也不行,他要弄辆三轮车去,就是跪在人家面前人家也未必会把货给他拉。他想到过炸爆米花,那活儿倒是不费多少力气,一阵“咕噜咕噜”地摇,然后“砰”地一声,一毛钱就赚到手了。可是他嫌那活儿太脏,三下两下就弄得一脸的炭灰,要是陈心慧见了,不知会有什么情绪。幸亏他没有作这样的选择,看看他那三根骨头两根筋的样子,本来就跟鬼差不多,再涂了一脸的黑灰,坐在巷口,恐怕人家要带上钟馗来开路了。

 在外面转了个把月,也没找到一个适合自己的职业,他真有点着急了。如果不能给陈心慧一个回应,就等于说自己没把她的话当多大回事,或者说自己百无一用是个废物。这样的话,爱情就没了保障,说不定哪一天自己还要孤雁独飞。“天生一人,必生一路”,这句话是孔子说的老子说的还是庄子说的并不重要,意思却是十分明白的,就是说上天给了一个人生命,就会再给他安排一条活路。听说过这句话的人,应该有一点生存的勇气。张三靠也是把高中混完了的,虽记不得在哪里听到过,但这道理他不能不明白。可眼下的情况纵然是有生存的勇气也没有见陈心慧的脸啊!因此他说自己病了。

一把小提琴在陈心慧手里,可以像维瓦尔蒂、塔尔蒂尼那般演绎无数精妙绝伦的音乐,可是自行车到了她这里,好比一匹难以驾驭的野马,练了个把月了,车龙头还是跟她闹别扭,叫它往这边走,它偏偏朝那边去。张三靠在身边她骑得还好点,张三靠不在,她动都不敢动那玩意儿。好像自行车是马,张三靠是马夫,马没有马夫就不干活,自行车的脾气,跟马极相似。第一天早上没有看到张三靠,她就问陈皮张三靠怎么没来。陈皮也不知道为什么。那天她是近几个月来第一次自己乘公交车去的学校。第二天早上,陈皮告诉她说张三靠病了,使她的心重重的沉了一下。她在店里给学校打电话请了一天的假,要陈皮带她去看张三靠。陈皮请陈心哲帮他看着摊儿,就带陈心慧去了张三靠家。陈心慧到了张家的时候,张三靠正作沉思之状,仿佛在思考安邦定国的大计,把个大杂院当作了中南海的菊香书院,不停地踱来踱去。张宝树嫌他转得眼花,要他歇歇,他也听不进去。当他看到陈心慧时,先是一阵惊诧,随即两脚立定。他万万没想到陈心慧会出现在他家的门口。陈心慧走进院门,并没从张三靠的脸上看出病容,似乎放心了一些,见张宝树坐在屋檐下喝茶,估摸他就是张三靠的父亲,上去就叫“伯父”。张宝树的诧异一点也不比儿子弱,在他的记忆里,这个院子除了警察还没来过别人,而且眼前这个姑娘又非那些花容月貌的可比,仿佛就是从天上下来的。张宝树显得十分激动,忙叫在一边发愣的儿子准备茶水。陈皮自然不算客人,端起茶来猛喝两口,做他的生意去了。“听说你家三靠病了,我来看看。您老身体可好?”陈心慧说明来意,问过张宝树。说起自己这个宝贝儿子,张宝树要要说的话就太多了,只是因为人家姑娘第一次到家里来,那些话如何说得。“他身体没病,思想有病。”一边说一边指自己的脑袋,好像他说的那种有病的思想就装在那里面。“思想有病?”陈心慧问。“是思想有病。他这几天常常不吃不睡,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问他呢他又不说。就说今天吧,一大早就在院子里瞎转,你要不来,不知道他要转到什么时候才停得下来。”话说到这里,他看到张三靠站在旁边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就耍出一点做父亲的威严,朝张三靠吼道:“客人来了你还不去打酒买菜!”张三靠猛醒过来,拔腿就要往外跑。陈心慧把他叫住,又对张宝树道:“伯父您不必客气,下次一定讨扰。三靠没病,我这就要回学校去了。”张宝树再怎么挽留,陈心慧执意要走,只得叫儿子送她。陈心慧刚出院门,张宝树就朝天长啸一声:“我家祖坟冒青烟了!”张三靠送陈心慧走出万福巷,一直没有说话,他想说,可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深怪自己百无一用,连找个吃饭的事做都找不到。“这些天你都在想什么,能不能告诉我?”陈心慧道。“你要我自食其力,我想这是对的。我一直想找个事做做,可我怎么也找不到自己能做的事,一着急,心里就乱,怕你问起来不好回答,所以装病不愿出门。”陈心慧笑笑,然后道:“要选择一个一生都要从事并热爱的职业,需要时间,你不必着急的。装病也不好。你说呢?”

陈心慧的话好像从来都不多,但她说的每一句话,对张三靠而言,却有极大的份量。这种份量不是来自权威,而是一种亲和力,它让人感觉到话里的真理和情意不容猜忌。在张三靠的一生中,教育他的人有老师、父母、还有街坊的叔叔大伯婶婶阿姨,他们所有的话加起来,都没有陈心慧一个标点符号起作用。她的话里没有怨尤没有责怪没有那些让人不高兴的意思,听这些话的人也就没有抵触没有误解,使人无法背弃。把陈心慧送到学校后,张三靠就顺着原路往回走,心里想的还是那件事。在路过“天都”饭店的时候,他看到饭店门前竖的一块牌子,那是烹饪学校的招生启事。这则启事他已经看过好几次了,他都没把它往心里放,但这次不同,他走近了看了个仔细,看过之后就一路盘算着,认为这确实是一件安身立命的好事,自己也不妨一试。有了这个最初的想法,越想越觉得它就是一个不错的职业。首先就是自己这样瘦,干厨师可以吃得胖一点,身上有了些肉,跟陈心慧走在一起不会再自渐形秽。第二就是人人都要吃饭,要吃饭就少不了做饭的人,这个职业永远不会被淘汰。第三就是有了稳定的职业就有了稳定的收入,有了稳定的收入养家糊口就不成问题了。第四就是有了收入就可以攒下钱给陈心慧买金戒指金耳环,叫她觉得嫁给自己才是一个正确的人生选择。在这个想法的作用下,一大堆黄灿灿的金银正在自己面前挤眉弄眼搔首弄姿,他以统治者的身份在对它们指手划脚一番,然后为所欲为地给陈心慧买一大堆好吃好玩的东西,并且永远也不用像有的人那样扳着指头算细账了。回到家里,他迫不急待地把这个发家致富的想法告诉了父母姐妹,之后,就等着他们欢声雷动继而大力支持。可是没有欢声雷动更没有大力支持,这叫他失望加绝望想哭都哭不出来,热乎乎的心这回真的掉进了冰窖。一家人对他学手艺自谋生路的想法还是给予了高度的评价,但一说到学费,一说到钱就不亲热了。钱能给他吗?在此之前,他耍尽手段不知从家里弄出去多少,还不包括赔人家的医药费。他学手艺,莫不是故伎重演?把钱交到他手里,简直就是肉包子打狗。倒是三妹张书琴对他还有点表示,答应给他想想办法。张书琴才上班多长时间,她赚的那几个钱要买衣服要买粉饼唇膏,自己用都还嫌少,哪里有什么钱来资助他,口里说说,不过就是一张空头支票而已。

他再见到陈心慧时,心里装着悲哀脸上写烦愁,连教练也没情绪做了。陈心慧问他几次,他欲说还休,始终开不了口。陈心慧便道:“你肯定是找到什么可以做的事了,可做这件事又需要点别的条件,比如说钱。你应该信任我,说出来,看我能不能帮你。”陈心慧把他心里的那点破事儿全看清楚了,他没道理再羞涩下去,于是便将自己的想法说了。陈心慧笑笑,道:“这事不难。不过你是不是已经想好,做厨师是自己乐意的职业,并且一辈子都要做好这个工作。”“我想好了,而且我知道自己这一辈了只干得好这事。”陈心慧:“好吧,明天我们再商量。”到了明天,陈心慧将自己上个月画的一幅工笔仕女图交到杨慕才那里,得了五百元,然后又把钱交到张三靠手里。张三靠拿着钱,立即滚出几颗晶莹剔透质地饱满的热泪来。这几颗泪,在张三靠的人生里具有深远的意义,它是张三靠走向新生的开端。从那一天起,他就将自己的心坚定地和陈心慧拴在了一起,并从未改变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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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第三章第一节赵家民两~子又打架了。打架的起因是刘~娥把赵家民的一个本本给~~了,惹起了~肝火。赵家民一辈子都想靠写文章过日子,陆陆续续地也写了几篇发表了省报~。他很看重自己的劳动成果,从报纸~剪~来,粘贴在一个本子~,没事的时候就拿出来自赏一~。刘~娥对他写文章的事一直都有看法,特别看不惯他种种德~。比如说他每次写文章之前,就~沐~更~,把头~那几~杂~梳得整整齐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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