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一节
卓家坪以前不叫卓家坪,叫白马,因东南面的白马山而得名,改称卓家坪是五○年以后的事。靖新县是四九年解放的,解放之前靖新县方圆几百公里还没有一座县城,大大小小的村子全被土豪劣绅掌控着。四九年成立县人民政府后,才把这些村子合并成李渡、德胜、过桥、潘坳、长岭、十里、清水等乡。当时县人民政府还不知道有个白马,直到五○年为了加强人口管理,对所辖的乡村作编户造册时,才调查了解到离县城五十多公里的深山里还有一个叫白马的地方。于是就派驻干部,在那里成立了乡人民政府。因为白马的村民都姓卓,这地方四面皆山,中间是个大平坝,就改名叫做卓家坪。那时卓家坪经常遭到了土匪的骚扰,乡政府又上报军分区派部队来剿匪。卓家坪本没有土匪,卓家坪的土匪都是从别处来的,他们被共产党赶得实在无处可去了,才逃窜到这里来。白马山虽然算不上高,但四周群山连绵,还有一片从未有人涉足的原始森林,土匪依仗这种有利地形,东躲西藏,剿匪部队一时半会还拿他没办法。剿匪部队先来了一个团,很长时间都没搞清楚山上到底有多少土匪,后来又加派了一个团来,想了不少办法,也死了不少人,直到五三年初才算肃清残匪。
卓家坪是个独立王国,只不过这里没有国王,所有的权威都集中在两个人身上,一个是族长,二个是经师。大概是吃了土匪不少苦头,在剿匪过程中,有部分村民协助了一下解放军,解放军一走,什么党委书记呀什么乡长呀,他们全不把你当回事。在他们的眼里,只有族长的权威是至高无上的。除了族长,就是经师,经师可以在一年的各种祭祀活动中号令一切,故而受人敬重,他的话没人不听。党委书记乡长都是外乡人,非我族类,必有异心,他们来这里的目的跟土匪没什么两样,都是来占山头抢地盘的,只不过他们说得好听点做得好看点,不像土匪那样明火执仗。清匪结束后,接下来就是土改。土改改什么?就是要让地主把自己的土地拿出来重新分给大家。谁又是地主呢?就是拥有的财产超过了共产党规定的数量,把土地出租给别人收了租吃了剥削饭的人。把别人的财物拿回自己家来在这些老实巴交的农民看来就不对,况且卓家坪人少地多,都是一样靠天吃饭,人人衣衫褴褛,个个脸呈菜色,没谁像是地主,更没浮财好挖,这就把土改工作队难住了。土改工作最后不了了之。各地把土地分给了农民,农民就有交公粮的义务,卓家坪并没进行实质性的土改,但上头不了解这个情况,仍要农民交公粮,这下又把农民搞烦了。祖祖辈辈在这片土地刨生活,从没听说过要给谁交过什么,这会儿共产党来了就要我们交粮食,这不是跟土匪一样吗?因此,农民就有了这样一个态度,你要我交办不到,除非你自己到我谷仓里去挑。乡政府能有多少干部,几十公里山路你又能挑走多少,再者,你若真地跑到人家谷仓里去挑,也就真成了土匪,往后更没人听你的了。
后来的大炼钢铁也如此。乡政府的干部知道这里的农民难缠,迟迟不敢动手,但又熬不住上面的催促,只得上山砍树进屋砸锅。可怜的乡长,在砸第一口锅的时候就被人打死在了灶台边。党委书记怕激起民变,不敢把如实汇报乡长的死因,只说乡长是上山砍树时摔死的。乡长死了,党委书记不敢呆下去,再说自己也交不了上面要的钢铁产量,左思右想一阵,干脆卷了铺盖走人。六八年,一个有三十多人的工作组杀气腾腾地跑到卓家坪来搞文化大革命,当他们看到那些木然冷漠的面孔之后,也心灰意冷了,因为他们看不出谁像走资派谁像牛鬼蛇神谁像反动的学术权威谁像蒋匪帮特务。可既然来了,没弄出点战果又不肯走,就想拿族长开刀。卓家坪所谓的族长,就是族里年龄最长者,要做到族长,通常也要八九十岁的年龄,对于一个八九十岁的老人,你又能把他怎样?族长是大家的精神领袖,你敢不敢动他一根毫毛?实在没办法了,工作组就盯上了螺蛳嘴山上的庙,只要把它给毁了,就好鸣金收兵凯旋而归了。可等他们上得山来,庙里庙外早坐满了仇视他们的人。工作组万般无奈,只有喊几声口号下山去了。但他们并不甘心,深更半夜摸到经师家里,绑走的经师,放火烧了经师的家。经师在去靖新的路上被工作组打死了,经书也被毁之一炬,从此,经师淡出了卓家坪的历史,只留在人们的记忆里。
人都说穷山恶水出刁民,但卓家坪绝对是个例外,如果说卓家坪人真有什么刁,那就是表现在对外族人的不信任,除此之外,看不出有别的什么不好。卓家坪人眼里虽然没有法律,但他们有世代相袭的村规民约,这些村规民约没有挂在墙上,它只装在每个人的心里。周玉琳来了两年多的时间,还从没听说过有奸淫偷盗的事。因为这里穷,很多物质都是以物易物,没有货币交换。乡政府前有一条简易的街,这条街就是乡民们的集市。集市不像别的地方那样熙熙攘攘,路两边摆着各种货物,却不见有人守在那里。货物旁边通常有一块小木板,木板上用锅底黑灰画了一个主人需要对换的东西,比如一筐鸡蛋要换两把镰刀,小木板上就画两把镰刀,需要鸡蛋的人见了小木板上的镰刀后,就拿两把镰刀来,把筐里的鸡蛋捡走,镰刀放在筐里,过些时主人自会来取。如果要钱才能交换,主人就在小木板上画上几横,表示要几块钱,卖它的人就把钱放在原地用石子压住,拿了东西自己走人就是。周玉琳出于好奇,把自己一双鞋拿到集市上去换,按照乡民的规矩,她也在小木板上画了一只鸡。过几天去看,鞋不见了,一只鸡被拴在一棵树上,还活蹦乱跳的。卓家坪不是盛世,但绝对太平,完全是那种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的平安。族里有规矩,偷窃者剁手,奸淫者去势。据卓守义说,自他记事以来,只听上辈人说过曾有一个人是被剁了手的,结果那人自己觉得没脸活下去,跑到白马山上跳崖死了。
卓家坪出了两个军人,一个是乡小学的校长卓守义,别一个就是现在的乡党委书记兼乡长卓庆春,他俩都是当年在剿匪的时候参军入伍的。两人随部队出山后,卓守义成了铁道兵,卓庆春则辗转到了西沙群岛。卓守义常年在隧道里施工,患上了矽肺,七三年就转业回家了。卓守义在部队里学了些文化,回家的时候县里正在筹建乡小学,考虑到卓家坪的特殊情况,就让他当了校长。自从卓家坪人知道有共产党以后,他们大概只拥护过两件事,一是剿匪,二是办学,而卓守义这个校长,似乎也替代了经师的地位,成了卓家坪人心目中博学多才见多识广的人。虽然他无力组织一次祭祀活动,主持一个祭祀仪式,但谁家有新生儿出生,总会来请他去帮着取个名字,并像招待经师那样给他备好酒菜。卓庆春就没他这么幸运了。卓庆春在部队时是团职干部,他想成为一个职业军人,一辈子都待在军营里,但他的文化素质又不能满足现代军事的需要,裁军的时候,他上了转业的花名册。部队在城里给他联系好一个单位,但他没去,自己回到了卓家坪,这个党委书记和乡长也是他讨来当的。这是个吃力不讨好的苦差事。在族人眼里,他这个党委书记和乡长什么都不是,别说是听你发号施令,就是话都懒得跟你说一句。因为什么?就因为你当了外族人的官。
卓家坪之所以如此封闭,主要还是少了一条与外界连成一体的路,如果有了一条公路,进山出山的方便了,信息畅通了,村民保守落后陈腐的旧思想旧观观念旧传统都会逐步得到改变。做军人守土一方,当乡长造福一方,军人的责任和义务他都尽到了,现在作为一个乡长,他要做的还没开始。路——就是他实现造福一方的理想中最具体的一件事。然而路的问题不只有卓家坪存在,整个崖槎地区都被路困扰着。靖新到地区的一百多公里山间公路简直就像是猪刨出来的,汽车走在上面更像是玩命一般,要到地区一趟得花上一天的时间,而且还不一定能活着回来。卓家坪乡到县城就更不消说了,得靠两条腿,谁要是去县城卖点鸡蛋买点盐巴,要在凌晨两点钟光景上路,晚上披星戴月回家。卓家坪的穷卓家坪的人自己不知道,有玉米就吃玉米,有红薯就吃红薯,遇到年头不好,剥树皮来吃好像也是理所当然的事,他们世世代代都是这样过来的,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妥的。可卓庆春清楚什么是穷什么是富,他不可能假装不知道,也跟大家一样顿顿玉米红薯。在部队他吃的干部食堂,现在回来吃这个,就算他再怎样艰苦朴素,肠胃也受不了啊!“要想富,先修路。”这句口号在外面几乎成了所有人的共识,可在这里没人理你那一套,这叫他十分苦闷。他多次向县委县政府提出修路的事,他们倒是很爽快,满口支持,就是不掏一分钱。他们有他们的计划,由县城到地区的路由县里负责来修,各乡通往县城的路由各乡自己来修。什么叫自己修?就是自己出资出力,县里给钱还叫自己修吗?
他知道,县里的那点零花钱充其量只能将县城里的路面浇上点儿柏油,没有钱给乡里,办法还得自己想。他带着技术员沿途勘察过好几次,逢山凿洞遇水架桥自己没那个财力物力,逢着山只好绕道,虽然有几条河,好在河面都不宽,就地取材用石头也能架起来。这些都不是问题,成昆铁路沿途地势该险峻吧,不也弄通了,关键的因素还在于人的自身,在于人的思想。他召开过几次村长村支书会议,每次都要慷慨陈词一番,但那些村官们反应冷淡,对他的话无动于衷,这就不能不使他感到悲哀。他是这里土生土长的,岂不知卓家坪的风水,但他没想到的是,自己在外几十年,回来的时候还是原先那个样子,族长不开口,你什么事也别想做。
卓家坪现在的族长叫卓有望。卓有望今年有八十多岁了,无儿无女,纯粹是一个老鳏夫。他不种田不种地,虽有一间破屋,似乎并不住在里面,每天拄着拐杖东游西逛,不管哪里有点屁大的事,他都要上去支吾几声,没有他,很多事情就是摆不平理不顺捋不直。关于修路的事卓庆春去跟他商量过好几次,他都没有理睬。修路?这不是劳命伤财吗?撒开两条腿,哪里不是路?何必还要修!这就是他说的人话。卓庆春每次去找他说话,还得带上两包纸烟,就是这样,他的鼻孔还老是哼气,嘴巴对着黑云低沉的天空不吭声。卓庆春除了在背地里骂一通老狗日的以外别无良策。修路是大事,和小买卖不一样,别说他现在叫不动人,就是把人都叫到了工地上,他也能叫大家散伙。他都当了五年乡长了,那条通往外面七彩世界的路还只是停留在梦里,那个急呀!何止是抓耳挠腮了得的。他一急就骂,不光是骂卓有望,还骂所有不响应号召的王八羔子。真他妈一群蠢驴笨猪愚傻蛋苕货不晓事理的山野村夫,多好的事啊,就那么转不过弯来。
一天,乡政府秘书卓德才对他说,只要你买一瓶酒给我,我给你出个主意,包管所有问题迎刃而解。“你说!只要不是馊主意,别说一瓶酒,到时候还给你一条烟。”“你说话当真?”“信不作由你!”卓德才道:“有一个人可以叫那个老东西开窍,你知道是谁吗?”卓庆春哪里还等得到他卖关子,一声恶吼:“你有屁就快放!”卓德才被他吼了一声,转头就要走:“你看你这是什么态度嘛,你是领导,我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在给你跑腿,你就不兴我也当回诸葛亮?你是问计于我,还这样大声大气的。算了,我不说了,你的酒留着自己喝烟也留着自己抽,我无福消受。”卓庆春见他要走,一把将他拉回来,按在凳子,满脸堆笑地道:“你说你说,慢慢地说,好不好?”那样儿就像是还乡团见了正规军。
“我说的这个人……”话刚开头,他又要卓庆春点支烟给他抽。“没烟抽这个事可能就不太好说了。”卓庆春又耐着性子给他点了一支烟。卓德才舒舒服服地吸了两口,过场做得差不多了,再啰嗦可能拳头就要打在背上。他这才说道:“我说的这个人就是周老师。别看周老师是我们这里唯一的外族人,可她深得人心,说的话谁都要听,卓有望也不例外。卓有望虽然倔,但他迷信文化,我们这里谁的文化最高?周老师呀!……”卓德才的话还没说完,卓庆春如醍醐灌顶般地猛醒过来,兴奋得不像个人样。“一瓶酒一条烟,说好了的,该兑现了。”卓德才把手伸到卓庆春面前,要他兑现拿烟酒来。卓庆春道:“老子恨不得把一分钱磨成粉来花,你还找我要酒要烟,我买炸药的钱还没凑齐呢。再说了,修路真的就是我一个人的事情?有了个主意现在才给老子说出来,不扒你的皮已经算好的了。”说完,也理会卓德才嘴里嘀咕什么,出门走了。
卓庆春的妻子是海岛上的渔家女,两人结婚后随了军,给他生了一儿一女。卓庆春转业回卓家坪,妻子很不乐意,但还是跟他回来了。海岛的渔民这几年都富了,她到卓家坪,无疑是米箩筐跌进了糠箩筐,从天堂下到了地狱,哪里过得了这种苦日子,住了不到十天,就带着孩子回到了海岛上。卓庆春也只好由她去,自己过年的时候去探望年她们一下也就是了。在卓家坪,他实际上没有家,平时自己住在乡政府,实在觉得无聊,就来找卓庆余说话。卓庆余是他的堂兄弟,他觉得在卓家坪也只有卓庆余跟他的心事还对路,说起话来还投机。卓庆春在卓德才那里得了主意,就来到卓庆余家。卓庆余不在,只有他的两个儿子在做作业。“你两兄弟帮我去抓几条鱼回来。”卓庆春道。哥俩只当是没听见,叫了几遍也没反应,仍趴在桌上做自己的功课。卓庆春只得道:“我去看你们的周老师,总不能叫我空着两手吧。”听说抓鱼是为了送周老师,两个孩子再没有二话,找出鱼蒌就往外跑。卓庆春望兄弟俩的背影,自言自语地道:“连这些兔崽子都不听使唤,真他妈的气死我也。”
这里的水质好,又没人捕捞,特别适合鱼的繁殖生长,有水的地方,就是鱼的天堂。不爱吃鱼并不是说鱼不好吃,而是煎鱼要油,没有油鱼吃起来就腥得不行。油从哪里来?油得从猪身上来。猪是养到过年才杀的,平时哪里还有油来煎鱼。在卓家坪,可能只有周玉琳不缺油水。她不养猪,但腊肉一年四季都有,只要她愿意,可以当饭吃。孔子授徒收人干肉,那干肉可能跟腊肉差不多,她现在享受的就是孔子的待遇。不同的是孔子收的干肉是弟子交的学费,而她收的腊肉不在学费之列,这是乡民对她表示敬爱的唯一方法。地里也有瓜瓜菜菜,但那些东西怎么送得出手,其它又没什么好送,就只有腊肉还算是一份不薄的礼。每逢过年,家家户户都要杀猪,杀猪之前,就要来请她到家里吃饭,看她什么时候才有时间,一定要把日子说定了,才开始磨刀。吃了喝了还不算,等腊肉熏好了,还得给她送一大块来。过年的时候也正是学校放寒假的时候,每年她都想趁这个时机回去看看哥嫂,但实在是走不了,她走了,人家就不杀猪,不杀猪就等于人家不过年了。中午这家晚上那家,从腊月头吃到正月底。一个卓家坪有多少人啊,她就是浑身长满的嘴也吃不过来。因此,能把周老师请到家里来吃饭,那绝对是一种荣耀,在往后一年的时间里都可以逢人便说周老师在我家吃过饭。相反,那些没有请到她的人家就怨她不给面子。周玉琳意识到这样下去不行,去年她一家都不去了,任凭你谁来请。既然请不来周老师,那就只好多送些肉给她。就这样,她那间叫卧室的屋子一年四季都充满了烟火气,甚至让她感觉到自己身体分泌出来的东西都有一股腊肉的气息。
来卓家坪,她并没有想到要做一个什么样的老师,她来这里只是为了疗伤。有人说时间是疗伤的良药,她就希望时间也能使自己起死回生。她还是想回到自己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城市,就算是得不到陈心哲的爱,也无妨,只要能站在远远地方注视着他就好。也许在她意识里,爱情就是一种爱人的感觉。只有你深深地爱上了一个人,你才能体会到什么是爱。他爱你,而你不爱他,这种滋味是很糟糕的,它除了让你心生厌恶以外得不到一点美感。她爱陈心哲爱得没有一点点矫情,是每根神经每个细胞每滴血液都被动员起来的**,只要陈心哲划燃一根火柴就能焚烧她。很长一段时间她都不能正常教学,一心还想着陈心哲。有一次在板书时不知是哪根筋短路了,竟然把陈心哲的名字写在了黑板上。也就在那一天,她看到一个孩子**地裹着一件单薄的棉衣在不停地哆嗦。她走过去捏了捏孩子的衣服。这哪里是什么棉衣,它只不过比人们所说的衬衣多了一层布而已。教室在旧庙里,旧庙又在山上,夏天还行,到了冬天,东南西北的风都要到这里来打尖歇脚,就算你是北极熊也要叫苦。她立即有一种愧疚感袭上心头。在这种情况下,还在想着一己之私,于情于理都有辱教师使命,甚至是缺德。她没有能力堵住从外面进来的风,只好托根柱从县城里买来棉花和布,请卓守义的婆娘做了一件厚实的棉衣给孩子。但她同时也看到受冻的不止是一个孩子,还有很多,都在逼人的寒气里不住地打寒颤。她倾尽所有,差不多一个班的孩子都得到她给的棉衣,或者学费。这个问题依然得不到解决,她就向卓守义提出实在不能到校或者无法交上学费的孩子就留在家中,每天放学后下山去给他们补课。这件事改变了她对生活的认识,并确立了一种崭新的世界观。这时候她就开始认为爱情与授业解惑相比,实在是轻如鸿毛。如果自己能在这里为摆脱贫穷和愚昧无知做点事情,把自己的知识散播在山水之间,耕种在每一个人的心里,那点儿女情长便不足挂齿。也许是乡民们的纯朴和善良挽救了她,也许是自省使她重新开始估量教师这个职业的价值,也许是为了忘记过去所采取的一种方式,总之,她成了一个为人称道的好老师。
然而,要当一个有使命感责任心和爱心的好老师何其难矣。学校有五个年级十个班,在校学生五百余人,而卓家坪有一万三千余人口,学龄儿童有近两千,还有一千五百名左右的儿童还在学校外徘徊。学校有十间教室,虽然看不出有坍塌的危险,但其破败的程度叫人不敢正视。教室是用木板间隔而成的,顶上是高高的庙的屋顶,抬头就可看见飞鸟翱翔的身姿,四壁的木板像是栅栏,孩子们能钻进钻出。教室里的桌子板凳没一个健康,缺胳膊断腿还算好的,有的竟一病不起,蜷在墙角**。黑板也像是夜里的鬼做了手脚似的,不管你怎么擦,它都是白茫茫一片,粉笔在上面画半天都看不出字来。如果这种条件还能够克服,那么老师的素质是绝不能让人忽视的。卓家坪自有学校以来,还没人能读到初中,也就是说九年义务教育还没人完成过。外面没老师不愿进来,学校只得把在此读过五年级课程的学生请回来当老师,就像卓守义这样在部队里接受过文化教育的,充其量也就是刚完成了扫盲,要说当老师,差得远哩。学校的教材是全省统一编发的,这些教材到了学生手里成了天书,到了老师手里成了盲文,谁也把它们弄不明白。教语文的老师不会拼音,教数学的老师也只能和学生一起扳着指头计算他们想要的得数。没有体育器材,上体育课时无非是让学生在庙前的空地上疯跑,其它音乐美术史地常识干脆就不上了。学校唯一的设备是周玉琳来了之后借卓庆春回家探亲的机会托他买的一台油印机。为了提高学校的教学质量,周玉琳就利用寒暑假的时间把老师集中起来学习,教他们读拼音识汉字,教他们四则混合运算分数小数的加减乘除,教他们识简谱唱歌。除了指导老师们备课修改作业,帮卓守义打理校务,她每周至少要上三十节课,常常累得筋疲力尽。一个人的能力精力都是有限的,浑身是铁也打不了几根钉,为此,她对乡村教育的现状感到忧郁,不知道希望在哪里。
卓庆春挑了几条一尺来长大小差不多的红鲤鱼,用稻草串在一起,提在手上往螺蛳嘴而来。他来时,周玉琳正在上课,就把鱼提到卓守义那里,要他婆娘把鱼煮了,等放学后请周老师来吃饭。他并不知道周玉琳从不自己开灶,吃喝一直都在卓守义这里。周玉琳来了不久,卓守义就向县教育的吴局长提出把校长让给周老师来当,吴局长也有了这个意思,只是周玉琳执意不干。自己来了没多长时间,就把人家的校长给顶了,于理似乎说不过去。还有就是待遇上的问题,校长要比她多二十多块钱的津贴,自己一个人,吃喝都是大家送的,何况几个哥哥每个月还给他寄点钱来。这二十多块钱对她来说没多大意义,而对卓守义就不一样了。他没田没地,婆娘虽然在学校里什么事都在干,却没有一点报酬,纯粹就是白忙乎,一家人就靠他这点工资过日子。周玉琳不担当这个职务,却不推卸责任,学校里的大小事情她都尽力地去做,这叫卓守义十分感激。
“银花,周老师能不能吃辣椒?能吃就放点,不能吃就不要放。鱼是专给周老师送来的,别弄出来人家没法吃。”卓庆春一边等人,一边看着她剖鱼。卓守义的婆娘叫谢银花,是过桥乡嫁过来的。她的前夫因病死了,成了寡妇,卓守义复员时也没娶妻,有人就把他俩撺掇到了一起。谢银花原有两个儿子,夫家人不让她带过来,后来跟卓守义生了一个儿子,这个儿子就是根柱。谢银花是个心直口快性情豪爽的人,成天里像个喜鹊欢快地蹦来跳去,不知天底下有什么事能叫她心烦。她也是一个勤快人,除了帮老师们蒸饭热菜,她自己还种了菜养了猪。她对周玉琳特别好,巴心巴肺地疼,使周玉琳觉得很过意不去,想送几件衣服给她,可自己的衣服她又穿不了,只得买匹布给她自己做。谢银花道:“我还不知道你给哪个送的鱼。我们这些人你会送吗?不过周老师有吃的,我就有吃的,送哪个都一样。”说这话时她感到很得意,想必这些年沾了周老师不少的光。
周玉琳把学生送到下山的路口,就到卓守义这边来吃午饭。这时谢银花也把酒菜摆上桌。周玉琳还没走进门,卓庆春就上前去跟她拉手。众人坐定之后,卓庆春给周玉琳倒了满满一大杯酒,他道:“我都打听过了,周老师您不喝酒。不过今天我是来求您的,您要不喝我的话就不好说出口了。”周玉琳道:“下午还得上课,酒就不喝了。您也不用说求,只要我能做到的,乡长您吩咐就是。”卓庆春听她如此说,也不好勉强,就道:“您多少喝一口,一小口也行,我把这杯干了!”说完,端杯子仰脖子,酒直接到了胃里。周玉琳只好抿了一口。卓庆春道:“我在部队是个团职军官,转业的时候部队首长也给我找了一个工作,我完全可以不回卓家坪的。这些年我在城里呆着,却老想着卓家坪。您看到的,卓家坪实在是太穷了,跟城里比这里简直就不是人呆的地方。我回来不为别的,就是想改变这里的一切,叫卓家坪的人也过上城里人那样的日子。怎样才能过上好日子?只有所有的人都富裕起来了才有好日子过。怎样才能富呢?我觉得首先得修一条路。如果不能跟外面的世界连为一体,这里就是再过五十年一百年也还是这么穷。您也可以不来这里的,也不知道您出于什么原因,总之您来了。您来这里给孩子们传授知识,目的是什么?不外乎就是想叫这里通过您的努力让这里的人从此摆脱贫穷和愚昧,用知识改变落后的面貌。可以说我们是为了共同的目的走到一起来了。可是您想过没有,如果没有路,我们发展的步子就会停滞下来,人们永远迈不出卓家坪这片小天地,将来孩子们也不能走出山里接受更多的教育,见更多的世面。您不仅改变不了孩子们的命运,更无法使更多的人受益。”
周玉琳看他说得激动,便笑道:“经济基础决定一切,当然也包括教育,我何曾不想让所有人一夜都富起来,都能交起学费,孩子们都能来读书,学校有了钱也好把校舍好好修一下,至少不让孩子们受冻。道理虽然如此,可我只是个老师,除了教书,我还能做什么?如果用得着我,鞍前马后您尽管差遣。”卓庆春把自己的来意说明之后,周玉琳又笑道:“我有那么大的能耐吗?”“我看行!”卓守义道:“这事还非你不可。你虽然是外族人,但没人把你当外族人看待,反而还把你当成是上天派来的。”“这就对了。”卓庆春接着卓守义的话道:“卓家坪需要一个神,但不是卓有望那样的,卓家坪的神应该是充满智慧的神,我看您就像这样的神。”周玉琳听了,笑道:“看来这杯酒不喝不好意思了。我倒是希望自己是一个神,手往天空上那么一挥,人间即刻变成天堂,大地四季如春鲜花盛开,人人相亲相爱富足平安。只可惜我不是!”卓庆春自己又倒了一碗酒,站起来对周玉琳道:“不管您是不是,只要您把卓有望的工作做通了,往后我就把您当神供。”说完,又是一饮而尽。周玉琳想了想,道:“我答应您。这事也不能着急,我可以给您一个承诺,但您也要给我一定的时间。”“行!只要有您这句话,我就开始准备炸药雷管了。”
路是一定得有的,没有路一切都是空谈。关于这一点,周玉琳早就认识到了。她来卓家坪的时候,就尝到了行路难的苦头,这几年一直没有回去看望哥嫂,原因之一也是怕走路。卓庆春要她去做说客,让那个民间的精神领袖也作一个修路的带头人,她是很乐意的。但她也知道,这事需要时间需要过程,不能操之过急。她是这样考虑的,先要在每个人的心里安放一辆汽车,要使大家心生向往,只要大家认识到了交通运输的好处,再找到卓有望,对他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这事才能水到渠成。
卓家坪的人几乎都没有见识过汽车,在一些人的心目里汽车一定是个怪物。有人曾问过卓有望,汽车是什么?卓有望也有过年轻的时候,那会儿他倒是常往靖新一带跑,可那会儿靖新也只是个村子,更没有汽车,等有汽车的时候他就再也没转出过卓家坪。别人问起来,他又不能说自己不知道,否则叫人笑话他这个族是怎么当的。“汽车就是天神坐的马车。只不过它要比马车大一点。”他这样说,人家也就这样听。也有一些人到县城去卖山货的,回来说汽车不是马拉的,而是靠轮子推着跑的,能坐好多人。卓有望听了这些话,还要上门去跟人家理论。他驳斥道:“简直就是在乱说。你家里的鸡公车也有轮子,是你推着它跑还是它推着你跑?”又有人说汽车是喝油的,喝了油就能跑。卓有望又提出新的质疑:“一头猪能有多少油,人都不够,还有给它喝的。”这样一说,那人也迷惑了。根柱算是乡政府的联络员,到县城去的次数是最多的,对于汽车他自有高见:“汽车就是一堆铁家伙,得有一个在里面使唤,要不然它就不肯走。”卓有望又道:“你说的也不对。你不想想,一堆铁家伙能使唤得动吗?除非它是一头牛。只有牛才能使唤得动它。”根柱听罢,也闹不明白了。
为了使大家对汽车有一个直观的了解,周玉琳由根柱陪着去了一趟县城,找到县文化局,想请他们派一个电影队到卓家坪去。文化局的说山深路远,那么沉的设备运不到卓家坪去。周玉琳就说我们自己派人来挑。文化局的也认为可行,可是叫这个放映员说头痛,叫那个放映员说肚子痛,没一个愿到卓家坪去。周玉琳没有请到电影队,只要到新华书店买了一些有关汽车的画报图片回来。在此后的一段时间里,她不管走到哪里,都把这些画报图片带在身上,让大家一个一个地细看,再把汽车的构造、性能、功用细细地讲了一遍。在讲解的过程当中,她特别有意地描述汽车对生产生活的重要性。“有了汽车,我们进城只要半个时辰就到了,我们还可以把山上的笋运到县城甚至更运的地方去卖,卖很多的钱。有了钱,孩子们就可以好好上学读书,我们就可以把土坯屋掀了,盖上几间青砖大瓦房,我们甚至还可以像城里人一样盖三层五层的高楼,有了钱,谁家还会娶不到媳妇?哪个人的碗里还会没有肉?……”
“周老师,汽车能走多远?”有人在大声地问。
“汽车可以走到世界上任何一个地方去。我就是从省城坐汽车来的。在我老家那里,马路上到处都是汽车,人们走亲访友上班生产都不用走路。”周玉琳道。
“那能到天上去吗?”
“也能。那得先有汽车。我们这里有笋、有香菇、有木耳、有黄花菜,这些都是城里人想吃吃不到的宝贝,汽车把它们运到城里去卖了,就有了很多的钱,就可以坐飞机上天。”
“那能到月亮上去吗?”
“能!但还是得先有汽车。如果没有汽车,我们的东西就卖不出去,我们就不能去坐飞机,更不能去坐宇宙飞船,也就不能到月亮上去了。”
“那我们就先整汽车。”
“汽车走的路很宽很平,没有路有了汽车也没有用呀!要是有路的话,县城的汽车早就开进来了。”
“那我们是不是还得先修路?”
“是这样的。只要我们把路修通了,汽车自然就开到了我们的家门口。”
在此之前,周玉琳向乡民们灌输的是知识改变命运的思想,现在她觉得卓庆春的话是对的。知识的积累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它需要十年八年甚至更久的时间,而修通一条路,却能收到立竿见影之效。一连二十多天的时间,周玉琳跑遍了所有的村子,所到之处,她都把汽车的概念和汽车改变生活的观念带到那里。她像一个执着的牧师,不遗余力地传播上帝的福音。就在她觉得火候差不多了,该去找卓有望的时候,卓有望自己却找上门来。周玉琳见他来了,心里十分高兴,从屋里取了块腊肉,请谢银花准备点酒菜。她把卓有望请进自己的办公室,给他倒上水。她佯装不知他的来意,只是一个劲地跟他寒暄。“周老师,我今天就是来问问汽车真有那么好吗?”卓有望坐下便道。“您老身体还好吧?”她问道。“好着呢!先不说我的身体,我向你打听一下汽车的事。”“您老还记得去年卓富贵家的二娃子的事吧?他得的那个病,要是在城里,到医院打两针就没事了。可是我们这里没有汽车,等病得不行要送县医院的时候,再跑五十多公里的山路,到了医院人就不中用了。”周玉琳说罢,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她又道:“人都是吃五谷杂粮的,难免会碰到一病二灾,要是没有汽车,我们就得眼睁睁地看着他死去。”卓有望道:“这么说到关键时候它还能救人性命?”“是的!汽车的好处太多了,数也数不过来。”“你这么一说没有汽车还真不行嘞!”“当然不行!”“那你明天就跟庆春说,叫他整汽车。你就说是我说的。”
周玉琳笑道:“人家卓乡长不是去找过您吗?卓乡长就是一心要整汽车。可是有汽车还不行,关键还得先有路。您老在卓家坪是德高望重的前辈,又是最通情达理的人,只要你支持卓乡长把路修通,您老就是卓家坪的第一功臣。要不了多久,卓家坪的日子就红火起来,不愁吃不愁穿,您老走到哪里,人家都得敬您纸烟,请您喝瓶装的高粱酒……”卓有望“嘿嘿”地笑过后又道:“周老师,你要是把那些娃娃都能弄到学堂里来念书该多好啊!”“这也得先修路。没有公路就没有汽车,没有汽车就不能赚到钱,没有钱又怎能盖大学堂,没有大学堂好多娃娃们就念不成书啊!……”“那就别磨蹭了。赶紧修路。你我带个信给庆春,要他明天就开始修。”说完挥挥手就要下山去,周玉琳如何留都留不住,只得又取了一块肉包好送他。
第二节
袁静萍觉得有好长时间没有见到陈心慧了,就问马向前是不是得罪了人家。马向前笑道:“我把她请来,肯定是要下棋的,可我的棋又下不过她,还有意思吗?”袁静萍又提起她说过的那些话,道:“你怎么不早一点认识心慧,要是心慧能做咱们的儿媳妇该有多好。”“儿子在美国,我们又不能包办,就是早一点认识她有什么用。”他们有一个儿子,叫马千里,年纪略比陈心慧大点,现在在麻省理工大学读书。马千里高中刚毕业就去了美国,那时候陈心慧还在太平镇,或许两人认识了,陈心慧真能做她家的儿媳。袁静萍每一次见到陈心慧,就要郑金铃在从中作伐,郑金铃也很上心,可当她看到送陈心慧来上学的张三靠时,心就冷了。那时张三靠还是个无业游民,人又长得精瘦,穿着一件白底蓝花的港衫,怎么看都是下品,可陈心慧偏偏跟他粘在一起,这叫袁静萍和郑金铃都感到郁闷。后来张三靠即使做了厨师,仍不以为然。世上怎么可能有这样的事呢?虽然现在早过了讲门当户对的年代,但大致上的条件总要相当吧,那个姓张的年轻人不就是个厨子吗?拉小提琴的人跟厨子生活在一起,简直就是胡闹。看来陈心慧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师母毕竟不是亲生的母亲,干女儿也不是自己的骨肉,疏导几句,不听也只好作罢。张三靠跟着陈心慧来过袁静萍家一次,袁静萍对他咸不咸淡不淡的,张三靠自知形象和出生有点得罪人,就再也没到袁静萍家里去过了。袁静萍每次叫陈心慧到家里来玩,也不提张三靠,等心慧走到家门口,才说几句敷衍几句,问她为什么不带张三靠一起来玩。
除了自己的家人,几乎所有的人对陈心慧的选择都无法理解,她心里很清楚。但她一点不在乎别人的看法想法。别人之所以如此看待这件事,完全是因为他们认为她是一个什么样的人而张三靠又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在她的心目中,人就是人,仅此而已,高低贵贱是世俗的眼光看到的楼梯,而婚姻的幸福与否跟楼梯没有直接关系。一个女人特别看重对方的条件,那就说明这个女人自身的条件太糟糕,她必须得有一个依靠才能把日子过下去。她不存在自身条件的短缺,即使有一天她身上没有分文,她凭一把琴几支笔管就能换来柴米油盐。她不会把自己的幸福寄托在别人的身上,别人更左右不了她的幸福。什么是幸福?不幸之福才叫幸福,就像燕子妈那样在死不了又活不成的情况下突然一天遇到了陈心哲。天天大鱼大肉那不是幸福,萝卜白菜吃得你胃里冒苦水的时候,突然得来一碗肉,这碗肉就叫幸福。况且她是吃素的,从来不沾过荤腥胃里也不会冒苦水。假如幸福的定义就是如此,那么她的生活也无所谓幸福与不幸福了。因为她对生活没有什么要求,对未来没有什么奢望,跟谁在一起都是过日子,既然认识了张三靠,那她就笃定要跟他过一辈子。她也不管张三靠将来会如何待她,只要你不要求别人按照自己的意愿做事,别人就轻易伤害不到自己。还有一点也很重要的,就是你怎样待人,必将得到怎样的回报。
跟陈心慧下过几回棋后,马向前相信了自己的真实水平,心悦诚服地接受了技不如人的现实。然而这事仍没完,他又提出要拜陈心慧为师。陈心慧有三技,小提琴、工笔画、再就是围棋。前二者是安身立命的本领,围棋纯粹就是消闲的玩意儿,哪里还能开门授徒。一天,马向前又来找她教棋,她就说今天让您三子,如果您赢了,我就教您,如果输了,我们今后还是下着玩玩,再也不要说教棋的事。马向前听她说要让三子,好像自尊心受到了伤害,憋了一肚子的劲,脑髓抠干了都想赢她一盘。结果还是老样子,棋到中盘就没力气了。陈心慧就道:“我们倒是希望您的棋下差一点,官当好一点。您不是棋师,您要是棋师而把棋下臭了,那就算不上称职。对于您来说,下棋只是为了消遣,官当不好却关系到千万百姓。”马向前听了这话真的有点生气了。以往下棋从没有让过子,他输了好像还不觉得有什么难为情,今天让了他三子,还是没下赢,就等于是陈心慧完全否定了自己的棋艺,自己一向得意的几招棋也没了一点价值。输了就输了吧,小丫头还说这么一些废话。当官就不是人?当官就不能有一点个人爱好?有点个人爱好就当不好官?小平同志还喜欢打一下桥牌呢。心慧以前还不知道自己的棋艺如何,后来跟马向前下,又跟马向前请来的棋院的几个国手下,都没输过,她才意识到自己的棋确实有一定的水平。她现在知道,就马向前的水平,即使他不当省长成天泡在棋里,也不可能有什么成就。学东西是要讲些天分的,爱好只是学习的动力,天分才能帮你窥破奥秘。自己的棋是跟着心哲学的,自己算不算一个有天分的人呢?自己如果不算,心哲一定算的。既然马向前要学棋,何不叫他去找心哲。于是她便道:“如果您真要学棋,我倒是可以向您推荐一个人。”“您不愿教就算了,还有哪个比您下得更好的。”马向前道。陈心慧笑道:“每次我跟他下他都让我五子,就这样我也从没赢过他。如果他能指点一二,您的棋艺肯定会有长进的。”马向前一听,顿时眼睛就亮了,忙问他是谁。“他就是家兄心哲,我的棋就是跟他学的。”
马向前听了这话,就一直放在心里,因为下乡去了一段时间,总是没空,好不容易把这各种事务安排妥当,就迫不及待地来找陈心哲。这又是一个星期天。早上八点钟的时候他就叫司机把送他到陈心哲家去,刚要上车,办公室打电话来说胡书记要他到机关里去一趟。胡书记是昨天晚上才从北京回来的,他估计胡书记一定有什么要紧事,就叫司机转过车头回办公室。胡书记只是询问了一下半个月后接待美国政府考察团的情况以及他这次下乡的观感。等他把工作汇报完,已经快十一点钟了。他想现在正是午饭时间,何不就在机关食堂随便吃点,再到办公室去坐坐,读读文件,或者看还有什么没有考虑周全的,再推敲一下,等下午二点多钟的时候再去找陈心哲。刚走进办公室还没坐稳,刘秘书就敲门进来,交给他一份崖槎地委的请示函。刘秘书道:“这是崖槎地委发来的。地委张书记还打来电话,说现在老百姓闹着要修路,他们天天都有代表来找县政府要钱,县政府没钱,又找地委要。地委财政吃紧,也拿不出钱来。所以请您多少给他们拨点钱,要不然老百姓会把他们吃了的。”
“闹着要修路?好事呀!又不是闹着要造反。要是都意识到路的重要性,都有了修路的积极性,我这个省长就好当多了。你也别听他们咋呼,充其量也就是个别地方在闹。你打电话问清楚,看到底是什么情况。”马向前道。过了半个来小时,刘秘书又来到马向前面前,道:“您猜着了,就是靖新县卓家坪在闹。”“我刚从乡下回来,怎么就没听他们说起修路的事?我说嘛。”刘秘书又道:“老百姓要求修路是好事。经过几年的联产责任承包,农村有了剩余的生产资料,就需要流通,没有路显然是不行的。”“我怎么不知道这个道理。问题是钱,钱从哪里来?”“靖新县卓家坪是个特别复杂特别穷的地方,历届县委地委最头疼的就是这个卓家坪。不过据张书记说,他们开始是准备自己修路的,并没打算找县里要钱,可是开工没几天,就不得不停下来,原因就是他们根本不具备起码的施工条件。五十多公里的路,靠锄头哪能刨出来!是不是多少给点钱他们,也让县政府好做工作一点?”
“你说那里特别复杂,都复杂到什么程度?”马向前问。“卓家坪地处深山,交通不便导致政令不畅,山高皇帝远,政府根本无法掌控。”“那又穷到什么程度呢?”“去年上报的全乡人均收入仅五百元,张书记说就这点儿收入里面可能还有水分。”马向前想了一下,道:“你等一下,我先向胡书记汇报了情况再说。看来是得给点钱他们,要鼓励他们的积极性。不过话也得说在前面,主要还是要靠他们自己。”马向前又起身去了胡书记办公室。见了胡书记就道:“您去北京前我们商量的事不知道怎样了?”胡书记笑道:“我就知道你还会来找我的。你不问,我就只当你有钱花。我准备先放着,等哪天抓急了再给你。”马向前情绪一下子好了起来:“我就知道您面子大。我现在正为钱的事发愁呢。”接着就把刚才的事作了一个简要的汇报。胡书记道:“你先别高兴。钱是要了点,对于我们这样一个穷省来说,它是雪中送炭,可是这炭太少了一点儿,要取暖还得靠我们自己裹紧棉衣跺脚。我特别看好这次美国政府考察团的来访,规格高,规模大,他们中间有好几位银行家企业家,如果我们把这次接待工作做好了,对于我们引资兴业是大有好处的。农村工作不能放松,但我们也不能忽略了城市的现代化建设。如果有空,你到沿海城市去看看,去感受一下那里的现代化氛围,我相信你会受到鼓舞的。”
好钢要用在刀刃上,钱也要花在关键的地方。就路而言,琅阳市的内环路已经成了城市交通的瓶颈,胡书记也是以这个名头要的钱。如果内环路的问题得不到解决,经济上所蒙受的损失不知比崖槎要大多少倍。毫无疑问,这笔钱也只能用在改造内环建外环的工程上。从胡书记办公室出来,马向前就想再抽时间到崖槎去看看。既然给不了他们多少钱,在精神上也应该给予他们必要的支持。等这些事忙完想好,已是下午四点钟了,他才想起去陈心哲那里。陈心慧家一直没装电话,事先不能联系,好在司机接送过陈心慧几次,也算是轻车熟路了。到了陈家,马向前让司机先回去,独自一人绕过土墙来到陈家的院子里。陈国儒和祖湘瑶正在院子里闲聊,见来了客人便起身相迎。他们并不认识马向前,也没听心慧说起过,来者皆是客,往里迎就是了。“请问这是陈心慧陈老师家吗?”马向前问过后又自我介绍道:“我都不知道该怎样介绍自己,说是陈老师的棋友吧我从来就没赢过她一局,说是她的学生吧她又不收我。应该算一个朋友吧,我叫马向前,一匹向前跑的马。”陈国儒这边让座,祖湘瑶那边就去叫心慧。心慧听说马向前来了,便与心哲一起下楼来。心慧向马向前介绍道:“这就是家兄陈心哲。”又对心哲道:“这是老马,我的棋友。”
马向前与陈国儒祖湘瑶寒暄几句后就随兄妹二人到了楼上的书房。一会儿,秦妈又沏来茶。马向前打量了一下书房,然后坐下,端起茶来呷了一口。他道:“以后不要叫我老马了,马都老了还跑得动吗?应该叫我向前,听起来多提劲呀!行不行?”兄妹二人听他这么说,就各自叫了他一声“向前”。马向前道:“我好像感觉到你们家有点大隐隐于市的味道。认识心慧你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就没见过你的哥哥,爷爷和奶奶,当真是深居简出啊!”这样说了几句废话,马向前才奔到主题上来。他道:“我是来学棋的。听心慧说她的棋是你教的,你也费点时间教教我。我的要求不高,能有心慧的水平就行了。”陈心哲谦恭地笑道:“教是不敢当的,互学共进倒是可以。”
心慧把棋盘端来摆上,二人就开始手谈起来。马向前执黑先下一子,仍然是先前之法,占了一个角。心慧的棋是跟心哲学的,心慧每次都是落子天元,心哲当然也是如此了。棋之道,从来就是高者在腹,中者占边,下者守角,陈心哲以高者自居,看来心慧的话不假。二人你来我往地下了大约十来分钟,马向前的棋法就开始凌乱了。陈心哲见他如此,把举起子重新放回棋缸,说道:“您此时心里一定有事。目凝一局者其思周,心役他事者其虑散。棋者,讲的是人静心静境静棋静,您神思散乱,已经输了。”马向前也觉得没必要硬撑下去,弃子不下了。他端起茶来,叹道:“看起来我是下不好棋了。”陈心哲笑道:“那也未必。”然后起身到书橱上取来一本书递给他,道:“如要下好棋,此书不能不读。送给您,不必还了。”
书是一本古旧的线装书,书名叫《棋思精要》,里面除了《棋经》,还有《奇胜堂经解》、《唐解元秘藏》《图说》以及不少古谱。马向前接到手里翻了一下,发现此书有大约三分之一的空白页,不解地问道:“怎么没有字?”“这正是此书精要所在。”陈心哲道:“欲学诗,功夫在诗外。棋也同理。真正领悟了空白处的深意,就无往而不胜了。”马向前笑道:“这不是弄玄乎了吗?”陈心哲道:“得此书五分,城无敌;得七分,国无敌;得九分,天下无敌。一点都不玄。”马向前便问他得了几分。“师祖说我得了九分五,我以为九分三该是有的。”
不管此时马向前信不信陈心哲说的话,但他起码已经知道,他跟陈心哲根本就不是一个档次,不仅跟陈心哲,就是跟陈心慧也差了很多。马向前坐在回家的车里,翻看着那本《棋思精要》,还没瞟上两页,司机就道:“马省长,刚才来的时候我碰到建委的郭主任了。他说他到您家里去过,没见着您,就以为您在办公室,结果在办公室也不见您。他说他要今天非见到您不可。”听说是建委的郭主任找他,马向前就知道是什么事。时代广场的改造工程刚进行到一半,建委就说没钱了,已经找过他几次,他都答应给他想办法,可是想去想来除了向上面要,还能怎么着?他也找过上面,但每次要的那点钱塞牙逢都不够,哪里解决得了什么问题。最初,在时代广场的改造问题上他是持保留意见的,原因只有一个,就是没钱。胡书记认为,时代广场的改造具有政治上的重大意义,它能增强人民群众对改革的信心。改革已经讲了几年了,如果人民群众不能切实地感受到改革带来的变化,那么他们就不能理解改革,思想上就会生出厌倦情绪,甚至是抵触情绪,从而影响到改革的进一步进行。也许胡书记的话是对的,可问题还是钱,钱从哪里来?马向前把书闭上,心想棋的事只能放在以后退休的时候再作理会了。自己不是下不好棋,要是自己是陈心哲那样的闲人,要弄个天下无敌也不是什么难事。他这样一想,心宽了许多,就叫司机到机关去见郭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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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第六章第一节这年国庆节刚过,陈心哲正式接管了敬墨轩的生意,成了敬墨轩名符其实的老板。但他似乎并不~心此事,很多的事情都~给纪雅竹去~理,自己还是从前那样,给燕子~行针之后才到店里来,转一圈,坐一坐,然后又不知~什么去了。杨慕才临走时跟纪雅竹作了一次长谈,~她好好帮陈心哲打理生意,好好地跟陈心哲习画。纪雅竹从来没见陈心哲动过笔,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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