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那棵黄桷树谁也不知长了多少年。
钱丘记事起，树身巳是三个成人相牵相围那么粗大，枝叶繁茂呈伞状。根须密密扎扎的，网状般布满了他家前九平方丈的土坝，少许的钻入土里，大多**在土面。他在儿时总是被父亲罚数黄桷树的根有多少，不过，当他数到九十九时，那相互交错的根看上去就如一个迷阵，无论如何也理不出一个头绪来，从日出到日落，一夜过后，第二天起来什么也记不住了，又得从头数起，如此循环二十多年了钱丘终究数不过九十九。父亲呆滞的面孔也仅吐出一句话：“小子不可教矣！你能数过九十九，那一生的道理也就明白了。”他每听到这些话，脑中就**。
他几乎是庆幸那个惊雷，那当然是在夜里，午夜时分，他被一阵沉闷的撕裂声惊醒，这种声音在那几天里常常出现，他也知道是树根在生长中涌动了泥土，不过，那个午夜的声音响了不大一会儿天际传来一声惊雷，那夜无风又无云，满天星斗，突然劈天一个惊雷，震得满城通红。雷声从天穹直**深深的土里，钱丘一阵麻木后翻身起床，跑到坝里，只见父亲背他而立，腰身僵直，如一截秃秃的树桩。燃烧着的黄桷树发出的火光映衬着他和城里大大小小的人们，全都木然的面孔闪动着桔红色的火苗，痴痴的双眼静静地注视着眼前的一切。如伞的树冠喷发出冲天的火焰，一簇一簇的火团腾飞着，在高高的夜空中凝结成乌黑的块，黑块一天比一天增大，增黑，那场火足足燃烧了九天。
九天后，方城的夜晚变成历来没有过的漆黑。
九天后，那棵黄桷树只剩下一截三丈高的树桩，桩顶残留着乌黑的烧伤，痕迹累累，与万千根茁壮的根比起来使人哀痛。
九天里，父亲站立如初，背剪着的双手微微颤抖，下胲的胡须巳被烤焦，流**不自然的弯曲，双唇嗡动，辨不清一个字，那年父亲六十九岁。
九天过去，如九十年过去了，父亲面目全非。钱丘那年二十九岁。他睁眼入睡在九十九个夜里，双目彪圆而外凸，无光无神，映现出一幅幅迷乱之景。
父亲的爷爷，方城人习惯其为“祖父”。
钱子的祖父形如枯草，胡须稀疏，扫着桌上的宣纸，双手干瘦，左手抚平纸，双腮如夕照。似乎手掌下非纸，而是在抚弄根根新竹，如笋的肌肤散发出日光与水渗合在一处的温馨，这种温馨之感是如此流畅和温和，汨汨地注入他全身经脉，在千万根经脉的交汇处溅起纷纷花朵，涌入双掌时巳是脉络膨胀，此时他仰头长啸：“还魂，还魂，身为我体，纸与我，乃缘也。”其语铮铮，吟完即刻俯首，一股气贯通身体，聚于右掌，他五指微颤，摇动掌中之笔，笔杆与成人拇子般大小，上端镌刻“龙发梅竹”，字迹腾如飞龙。他静静地注视着笔毫上的墨汁渐渐地从毫端渗透了毫尖，毫尖如针,饱满了墨汁后如临死的人注入了新鲜的血液，跃跃欲势，祖父的嘴角掠过一丝笑意，恬静淡泊得令爷爷捉磨不透。爷爷将散乱堆于一地的纸卷成筒状，动作轻缓。那年爷爷年方二十，卷如筒状的纸已有他半身高，他伸直双手才能抚正纸筒的两端，他知道祖父巳写了九十八丈长的纸，还有一丈的纸大约要写九天吧！爷爷多次抱怨祖父：“把纸剪断吧，分为一卷一卷的，那样好一些。”祖父轻蔑地看了爷爷一眼：“你不懂，这叫一气贯通，天之气，地之气，均我胸中之气，气贯乾坤，现于方寸之间。”依然注视着毫尖涌动的墨汁，下笔凝重，两唇一阵一阵的蠕动。字方寸大小，全录先人传下的一部书，书体巳有些发黄，摊开放在他坐的右边，他每录一段自然是默诵一遍，其声铿锵婉转，悠扬之后喉头颤动的余音袅袅，然后合上书，用笔而书之。故字字如图，似人，似马，似日，似月……全从下而下，呈竖排列，一行一行顺势下来，呈现在洁白纸上如黑色瀑流，千条万练如字如句，都萌动着，忽进忽退之间字赫然夺目，或飘然隐去，人奔窜于万物之间，那搏动的心脏没有，只是翘头向前，腰身成弓之状，手触地，祖父书于此，口中念念有词：“人者，其天地之德，阴阳之交，鬼神之会，五行之秀气也。”在他用毫尖残存的墨划上一个圆圈时，墨迹干涩，藕断丝连的笔迹确如盘旋的一条龙，首尾不分之际忽如无际浩天，当他在方寸之圈内从西向东划在一曲线上又自语：“日中有黑影，初天定，在即所谓三足鸟者也。”曲线墨汁饱满扭动中浸化纸上，纸托墨如胎中婴儿勃蓬不安，他那半闭半睁的双眼倏地外凸生光，眼神在墨汁的萌动中变得慌乱起来，浑身抖若寒蝉，瑟瑟私语：“罢了──罢了──”随即，扔笔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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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城幻像·之六』
西边飘来阵阵～气，如腊梅的腐烂，浮在祖父曾走动的中堂里，屋里四壁空～，只是发黄的木纹清晰呈现出奇形怪状的图纹。四墙角立有一～方木柱，四面八方涌～的夕照使堂中显出无限的圣洁，还有那谁也道不清诉不尽的墨～几乎成乳～状在地～～着。屋中摆放着祖父末写完的一丈白纸和写～字的卷成半人高的纸卷，纸卷斜拖着的～影只是比夕照的颜色暗一些，但～影透亮。爷爷更加呆若木～，他看见那卷～载只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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