苇茅村只有不足1000人口的村民,大都是冯、杨两姓。据史料记载,在明朝永乐初年,为了躲避成祖朱棣皇帝扫北的祸乱,一个杨姓的姐夫和一个冯姓的小舅子携带着家眷,躲进了这个苇茅之地,后来就繁衍成了一个村庄,至今已历20世有余。过去,这里曾是匪劫贼翦的蛮野之地。自从解放以来,村里的实权全都在这两大姓人的手里轮番运转。杨姓人在续家谱的时候,和杨家将有了关联,说自己是杨家将的后裔;冯姓人又续到了冯国璋、冯玉祥,甚至连笑星冯巩都和他们是一家子。
这是我从校长口里知道的。他也是土生土长的苇茅村人,既不姓杨也不姓冯,却姓一个单字,不知道《百家姓》的人就念成了“dan”,其实念“shan”。校长说,他是沾了姓氏的光,当初,学校要进一名教师,冯杨两姓竞争得最厉害,甚至都闹到了公社,最后公社书记拍板定案——这名教师既不要姓杨的,也不要姓冯的!结果是姓单的他拣了一个便宜。他说,村里的外姓人要想得到便宜往往要付出好几倍的牺牲。从他的嘴里,我还知道村子里至今还延续着聚族而居的习俗,只是过去冯杨两姓各自的祠堂在文化大革命时期就被砸了,现在有人再三撺掇也没能兴建起来。现在村里领导班子成员又都姓了杨,校长说,去年选举的时候,进去了一个姓冯的当了村主任,结果还是让姓杨的给挤兑了下来。我想起了那个和我在王寡妇小店一起喝酒的男人,他对老板娘可以说言听计从,相必这个老板娘果真像阿庆嫂一般的人物了。一想起她来,我还真想再去会会她,那个满是苍蝇的小吃店对我来说,真是别有一种亲情。总而言之,她是那种叫人过目难忘的人。
放学以后,我溜达着绕到了王寡妇小店。只见店里冷清得只有一只花猫卧在桌子上打呼噜,我一进去,吓得它哧溜一声逃跑了。听到动静,女人从通着正屋的门口掀开帘子进了厨房,然后来到了外间的堂屋。见到是我,女人并没惊讶,而是大方地笑了笑,问我:老师,想吃些啥?她的话里有些滑稽的色彩。我说:几天不见,咋客套起来了?还是上次那样,来1盘鱼香肉丝。她问:喝啥酒呢?我说:你要有心作陪,还是白酒为好!
我的先入为主连我自己和她都没有感觉到一点的唐突,自从和她有了第一次的接触,我就认为她就是我理想中的蒙娜丽莎,在这偏僻的苇茅村,她的卓尔不群、遗世独立,正和我的审美不谋而合。我在享受着非天伦的孤独,她也跟我一样同命相怜,否则那天她不会和我一起失态得放纵了自己的心情。开放的年代,往往更增加了一些人内心的封闭。芸芸众生,来来往往,生命的存在形式却大相径庭。我想到子期死后的伯牙摔琴,“但识琴中趣,何劳弦上音”,在这种境地,我能遇到她,可以说是三生有幸了。我不承认自己是一个有魅力的男人,但我可以自豪的说,我是一个可以信赖的人。
弄完了酒菜,她依如上次一样坐在了我的对面,有几分腼腆地问:那次喝酒我很失态,你倒是听到什么没有?我说,失态的是我,又哭又闹,还吐了酒,给你添了不少的麻烦。女人叹了一声说,我那男人活着的时候也经常是这个样子,可不论怎样失态,他也不像别的男人打老婆。我发觉自己又触到了她的伤心处,问:他到底是咋样殁的?唉……女人说,那年冬天,他在外面联系来了打苇箔的生意,叫全村人一起致富,不能眼看着漫洼的苇子就这样扔掉。他带领着全村人去苇洼割苇子,我也跟着去了,眼睁睁看着他叫一车苇子压在了下面……我想到了那天半夜里的哭声,是不是她想起了死去的丈夫?是那样的撕心裂肺、失魄断肠。
屋里的光线很暗,可我还是发现女人眼里亮晶晶的东西。女人说,他给村里干了那么多的事情,至今还会有谁念想着他?他创下这么大的家业,眼看着就变卖一空了。村干部换了一届又一届,卖了厂房卖设备,卖了设备卖宅基,卖了宅基卖苇洼……谁当了官谁就会一门心思往自家捞钱,现在就要贩卖人口了……
我惊异地望着她,想不到小小的苇茅村还有这么仗义的女人,我不禁对她肃然起敬起来。我想起校长所说的“上访专业户”的话,只要维护的是公众的利益,又何尝会得罪那么多人呢?
女人说着,一杯酒很冲地喝了下去,呛得她连连咳嗽起来。不错,她的烈性就像酒一样叫我欣赏。女人呼吸均匀下来,接着说:他们老杨家当了村官,凭什么给杨家人每户都多批3米的宅基地?我一气之下就把他给告了。惊动了县土地局,土地局派人来重新丈量了宅基,该停建的停建,该罚款的罚款,虽然我胜利了,可得罪了整个杨家的人,他们都把我当成了仇人,一见面,恨不得把我生吞活剥。怕啥?她畅快地笑着说,一人做事一人当!过去,村里人都叫我女总理,你猜他们现在管我叫啥?她停顿了一下,问我。我回答不上来。她自我调侃地说,村里人都叫我女混混儿。
我跟着她一起大笑起来。
我想,凭她的为人,她的小吃店肯定不会景气,当庄实块的,那杨家一定不会有人来给她捧场了。看她有一搭没一搭的样子,确实也没把生意放在心上。
我看着她的牙齿,在昏暗的灯光下闪动着贝壳般的光亮。我和她在一起,心也变得敞亮无比。我也说到了自己那些令人闹心的故事,可相形之下,我是那样的软弱,软弱得几乎没有了一点点的阳刚之气。
唉——她打了一个叹声,天下乌鸦一般黑,开始,他们把我这里当成了高级饭店,大凡来了贵客都要领到我这里来用饭,确实,我这里的饭菜是那些大城市来的人吃不到的,贴饼子熬小鱼,炒蚂蚱,炒拉拉狗(蜻蜓幼虫),是我这里的独特风味。那时,我这里的生意可红火了。打从我告了他们,他们一步也不来了。你看,他们给我打了一万多的白条子,追要了多少次,他们都在搪塞你。确实呀,村里有钱喝酒,没钱还债。你瞧我这人情送的,不明不白,到头来还像欠他们一样。她说着,拿出来了一打白纸,上面龙飞凤舞地写着千篇一律的“招待费”的字样。
她也有自己的难言之隐。
我能够消解她什么呢?这时我才想起百无一用是书生的话来。现在教师的地位是有所提高,可人们看中的却是金钱和地位。假如我是县长,只一句话,叫他们砸锅卖铁也要把这不合理的开支堵上。在现实社会,处处可以看到人微言轻的局面。
从小店里出来,夜已经很深了。乡村的夜晚静谧得叫人感到博大的空虚。秋虫的叫声汇集成了海洋,夜游的动物在我的脚下影子一样乱窜。在这样的夜晚,你可以得意忘形地舒展着自己的心情和躯体,不必在乎别人的眼神,也不必在乎自己头上一圈圈的紧箍咒,你就是你,你就是不远处的一株树、一棵草、一个柴垛,甚至是一滴从空中滑落的露水,你就是自然界的一分子,你的呼吸和心跳就是天籁……多么美丽的世界呀,也许我错过了太阳和月亮,可我没错过这满天的星斗……临出来时,她递给了我一把手电筒,而我觉得此时任何一束人为的光线都会破坏这夜的恬静和完整。生命的歌哭自有其天性,可为什么要加进许多人为的因素呢?人类是多么的悲哀呀!
第二天一早,那个叫冯大夯的男人衣衫不整、满脸胡子出现在了我的宿舍前。外面正下着浓雾,雾水淅淅沥沥,云彩一样在校园里滚涌。我把他让进宿舍里,他吸溜了一下鼻子,我发现他探出外面的鼻毛上挂着水珠抑或是鼻涕,身上有一股难闻的气味,就是那种不常洗澡的人身上散发出来的气息。他的到来,使我又想起他那3间荒冢似的土房,想起人们给他起的那个“作家王八”的外号,过后我才知道这个外号的含义,那就是坐在家里当王八。
我十分怜悯这个男人,更怜悯他的女儿毛毛,她在这样的家庭成长起来却没被扭曲,确实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他坐在我的床铺上,开始卷烟,自己不吸,却递给了我,我勉强接了过来,我分明看见他用唾液粘合了一下尖尖的烟尾。他自己又卷起一支来,双手粗糙而笨拙,但由于习惯的因素,卷烟的动作却很流畅。
他吞吞吐吐地说:老师,我家冯毛毛的姐比她大两岁都在外面打工,毛毛这丫头眼看也可以干活了,我想叫她退学,给她找一个出路。
我听了一愣:毛毛她可是个品学兼优的好孩子,你不叫她上学,还会有什么出路?
俺想让她进工厂上班,离这村50里有一个毛刷厂,说是中韩合资企业,村里很多的丫头都在那里上班,一个月挣好几百呢!
我一听急了,说,毛毛她才多大个人,你就开始打她的主意?我告诉你,即便你让她去打工,她也不够法定的年龄,招收童工是违反劳动法的。孩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干那样苦重的活,会影响她的将来。
那咋办呢?他说,她早晚要嫁人,她得给自己挣嫁妆。
我扑哧一声笑了,你要是为她长远的考虑,就得叫她上学,这是农村孩子的出路。毛毛她认真好学,将来不会辜负你。
他磨磨蹭蹭,似乎有很多难言之隐。我劝慰他说:不要想的太多,再说毛毛是学校特报的贫困生,就连书费也全免到初中毕业。您最起码让孩子接受完九年义务教育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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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来去徊惶』
又迎来了一个双休日,秋高气~,我产生了回家的念头。在城乡结合~,那个保留着我浓厚的生活气息的家,如今成了我的伤心地。打开生锈的铁锁,我看见小小的院子里铺~了杂草,这个家一时~我有了久违的陌生,就连过去我~视无睹的门窗和砖墙都缺少了鲜活的光泽,一~~霉之气迎面~来。这几间低矮的平房,曾经是我和妻子为之奋斗了10年衔泥而筑的爱巢,自~和~馨充斥着它的每个角落,儿子就是我们相依而守的爱情结晶。我望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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