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沉默是一支动人的歌
进入聊城地区行署的大门,向右拐,有一排排平房。在一条幽静小巷的尽头,两扇铁门上贴着两个大大的“哀”字。这就是孔繁森的家。推开门,孔繁森的妻子王庆芝正坐在床沿上整理照片。屋里的空气好像凝固了似的。**,三本漂亮的像册边,有一堆孔繁森的遗照。王庆芝轻轻地拿起一张,痴迷地端详许久,又轻轻放下。举止中,仿佛怕碰坏了
什么……
这就是一个地委书记的家!
三间平房,东边一间,是孔繁森夫妇的卧室兼会客室,一张床,一张办公桌,一套陈旧的布沙发,两个过时的大立柜,就那么静静地立在那里,构成了一种氛围,朴实、亲切。我们像是从酷暑走进了一片凉爽的森林,这里的空气太清纯了。这间房子里,唯一值钱的是那台日立彩电。1986年,彩电在许多家庭普及了,三个孩子都闹着要,王庆芝咬咬牙,把在农村卖粮存下的钱掏出来,为孩子们买了这台彩电。
我们总感到。从这些家具上,能看到孔繁森的影子。它们什么都不会说,但它们比任何语言都深奥复杂,一种气息从那里静悄悄地流溢出来,丰富我们。
来到中间的房子,我们看到墙角有3个纸箱,纸箱上有一个用背包带打起的背包,外边裹着一层塑料纸,这是孔繁森的遗物。它们孤零零地沉默着,像一些激越的乐章,一堆
雄壮的诗句,高傲地存在着。
王庆芝仍然沉浸在照片的世界里。她就从照片开始,向我们平静而又深情地叙说着。
这是繁森在给藏族阿妈看病。家里人都不知道他还懂医术,他拿听诊器的样子还真像个医生!
背后是布达拉宫。你们肯定知道,戴礼帽的是他,他拉着的两个小孩是他收养的藏族孤儿。
这张是西藏40周年大庆的时候他在当总指挥,这张是他在给母亲梳头……
一双白鞋,一条黑**,一件暗红色的毛衣,使王庆芝看上去显得端庄而大方。她缓缓地叙说着。如果不是那发黑的眼晕,那过于苍白的双颊,谁能看到她眼睛深处的深深悲
哀。她是多么地眷恋、思念繁森啊!
繁森不过是出差去了,他还会回来!
繁森从来就没离开过我!
我能看见他在笑,能听见他的歌!
不过,每次离开我他都是匆匆忙忙。
王庆芝说起一件往事,不禁有些动容。1992年3月,正在家里休假的孔繁森急着回拉萨,当时他是拉萨市副市长。躺在病**的王庆芝说:
“繁森,我全身发虚,喘气都困难,你再在家住几天吧。不管怎么说,你在家我有个精神支柱,不吃不喝我都觉得很满足。”
“你这样我就离开,心里也不是滋味,可拉萨有许多事等着我这个副市长。庆芝,我到了就给你打电话!”孔繁森也有些为难。
“那你走吧,你走了我就睡三天三夜。我觉得好累啊!”
3月16日是个星期天。
送走孔繁森,王庆芝觉得心里空落落地,晚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一直折腾到天亮。全身的骨头沉重无比,连手脚似乎也成了累赘。王庆芝觉得心烦、头晕,她想到院子里吸几
口新鲜空气。刚出门,忽然觉得一股腥味直冲鼻腔,然后哇哇地吐了起来。
两大片血迹,使泥地显得暗红。
王庆芝对大女儿孔静说:“小静,把这一滩擦了,留下一些,请医生来看看。”
小静很懂事,她把王庆芝扶到**,轻声说道:“妈,晚上我陪你睡,咱们聊聊天,我也好照顾你!”
其实,孔静最懂妈妈的心思,每次爸爸走,妈妈都要病一场。
半夜,孔静被一种声音惊醒了。只见妈妈已坐起来,呕吐不止。孔静跳下床去,光着脚丫,拿来一个痰盂。
王庆芝又吐了半痰盂血。
孔静哭了。
被叫醒的儿子孔杰边哭边给医生拨通了电话。之后,王庆芝觉得好多事都像发生在梦中:她上了车,吐了很多血。接着到了一幢楼房里,大概是医院,她被抬上楼。医生在给她输血,眼神有些惊恐。转院了,她被一副担架抬到另外一个医院,聊城地区行署的专员和许多人站在身边,有抽泣声隐隐,很遥远的样子。这个梦好长啊。在这个梦里,王庆芝单薄而脆弱,到处都是黑暗,她不明白怎么一下子就走进了这黑暗里。
“妈妈,你醒醒!”
听出来了,是孔杰的声音。王庆芝一把拉住了儿子:“小杰,快喊你爸爸回来,我不行了,你爸爸来不来,我都撑不到了。没我的话,你们可得听爸爸的话。”
“她可不能再吐了,再吐太危险!”这是医生的声音。
一天晚上,孔繁森站在了王庆芝的病榻前。他是接到电话后马不停蹄地从成都赶回来的。昏迷中的妻子老了,憔悴得令人心疼。他赶走了所有的人,自己守在病床边。
望着孔繁森,眼泪从王庆芝的眼里涌出来,枕头**一片。她的**嚅动着,内心焦急万分,想说话,却发不出声音:繁森,我要真死了,太冤得慌,我支持你工作一直要支
持到死吗?
往事一幕一幕地往眼前飘。王庆芝沉默着。
3个孩子出生,孔繁森都不在。大女儿出生7天后,孔繁森才回来。没住几天,又因公务匆匆去沈阳、大连出差,一去就是3个多月。1972年,长子孔杰出生前,孔繁森回家看
了看,在妻子临产之时,他又出发了。儿子在一个小时后来到人间。一个星期后,孔繁森才见到儿子。1975年,小女儿孔玲出生时,他也因公在外。当时物资供应紧张,买糖要凭
票。孔繁森回家时带了4斤糖票,但没放在家里,而是送给了两个退休老工人。他们也急需糖票。妻子含着热泪向邻居借了一斤糖票。
孔繁森注视着妻子,双手**抓住了妻子的手。那纤弱的手上,绷满了白色的胶带,一滴滴液体通过针头输进王庆芝的血管里。
“庆芝,别动,你想说什么我都知道了。”
在做了脾切除手术后,王庆芝开始发高烧,接连五六天不退。她说:“心口好像烧着一团火,烧得嗓子冒青烟”。孔繁森便不睡觉,隔一会儿就用酒精棉擦王庆芝的脚心、手心。
“繁森,给我倒大碗的凉水来,我怕是不行了。我死了,什么条件都没有,只是一件事你要答应!”
“你说吧!”
“这3个孩子,你从小没管过,都是我一手拉扯大的。我死后,你要找一个比我更好的媳妇,把3个孩子和你照顾好。”
“别说了,求求你!我离不开你,我欠你的,也欠孩子们的,得让我补上啊!”
这些对话是在泪光中进行的。
王庆芝住了一个月的院,孔繁森忙前忙后,一片深情。妻子出院10天,他又坐立不安了;“庆芝,我该回去了,拉萨事太多,谁叫咱是一个共产党员呢。”
王庆芝急了,双眼火星直冒:
“你看见了,我自己照顾不了自己。给孩子做饭还要扶着墙走。你走吧,走吧!”
过了半天,王庆芝平静下来:“繁森,你娘90多岁了,天天喊着你的名字想你,我又病成这样,咱家确实困难。再说你这第二次援藏都期满了,跟组织说说,回来吧。”
“我实在不好意思向组织开口。我真说不出口啊!”
孔繁森走了。王庆芝又开始了漫长的巴望和等待。她这一生,似乎就是为了等待一个人。这等待煎熬着她,也塑造着她,把一个农家姑娘变成了一位成熟的新女性。在那大片
的时间空白里,那一个熟悉的背影,总是在遥远的地方飘忽着。他在为藏族同胞操心,而王庆芝,则默默地为他分忧解难。
1978年,孔繁森第一次援藏,孔静不到9岁,小女儿孔玲只有4岁。全家都在农村,6口人,老的老小的小,重体力活全部落在王庆芝身上。孔繁森的母亲患有高血压、偏瘫,王
庆芝便想方设法侍奉好老人。白天去生产队挣工分,铡草、锄地,晚上还要喂猪喂羊。一天晚上,生产队里分地瓜。天漆黑。伸手不见五指。所有人都走了,只剩下疲惫韵王庆芝。黑暗中,似乎有些阴森的影子在晃动。,王庆芝边往筐里装地瓜
边抹眼泪。灯火如萤。她回家已到9点多了,全家老小已安然入睡。她收拾完院子,千完杂活,时钟响了,进去看看,12点多了。坐在床边,王庆芝忽然觉得特别孤单,繁森在有多
好啊,她可以靠在那宽厚的胸膛上,说三天三夜悄悄话。一种凄凉感觉猛然钻进王庆芝心头,她哭了,哭得呜呜作响。每当她有要求,繁森总说:“咱先得为国家考虑,谁叫咱是个共产党员。”
“咱是个共产党员”
不是在隆重庄严的会场上,不是在漂亮华丽的文辞中,这句话多次出现在孔繁森夫妇的“悄悄话”中,这才显得更加真实可贵。孔繁森远去西藏,王庆芝从他身上,看到一种永
不衰竭的力量。
1981年,王庆芝调到聊城,她和3个孩子住在两间简陋的平房里。因为在民主粮店上班,她的工作紧张而繁重。小玲玲上幼儿园。民主小学不收,只有到古楼南边一里多路的
私人幼儿园去。妈妈上班紧,没人接送小玲玲,她自己跑回家告诉妈妈:“妈妈,俺遇上一条小狗,跟着汪汪地叫,我跑,摔了一身土。妈妈,下大雨,你不接我,我只有在雨水里哭了。妈妈坏。”
那时候,王庆芝身强力壮,一个人扛3袋粮食150斤,走起路来照样轻松悠然。但她的精神负担太重了。她时时刻刻惦记着孔繁森的健康和安危。1989年,孔繁森遇车祸。伤势不轻,眼睛边上有一大片青紫伤痕,看人总是重影。那一片伤痕,像烙印一样印在王庆芝心上,她哭了:你出事,这个家可怎么办啊!她白天黑夜睡不着觉,提心吊胆。她被一种恐怖的气氛包围了,必须用毅力去抗争。
王庆芝慢慢得上了肝硬化、胃出血等诸多病症。这是长期思念忧虑和超负荷劳作的结果。
1993年6月,王庆芝带着孔玲去拉萨看望孔繁森。为了能使孔繁森从阿里赶回拉萨,她们提前发了电报。
连绵的群山,耸立在湖蓝色的天空之下。一片片透明的白云游移着。牛羊悠闲地在草原上踱步。寺庙的金顶闪烁着神秘的光彩。
西藏景致如画。
然而,你只有置身其中,才能体味到高原的严酷。这里,含氧量比海平面少三分之一,怪不得王庆芝敞开窗户,夜里还要憋醒几次。
停水了,二楼没水,王庆芝去楼下提水。小小的水壶沉重无比,走几步她就得停下来,使劲地喘几口气。
等了一个月,还不见孔繁森的影子。他在电话中说:“西藏自治区工作组在阿里考察,我是地委书记,不能离开!”不久王庆芝身上出现了持续低烧,烧得她整天迷迷糊糊的。一天,她觉得胃里开始翻江倒海,忍不住,又吐血了,吐了半茶缸。孔玲搂着妈妈,使劲地抹泪。那泪怎么也擦不干……
在西藏军区总医院,一位名叫李素芝的大夫,看了王庆芝的病情忍不住喊起来:“赶紧输液。你的刀口那么大,没恢复好,又开始吐血,很危险!”
夜,静悄悄的。
孔玲在给孔繁森打电话:“爸爸,我们是冲你来的,你一个月不回来,早知道这样我们就不来了。现在你要赶紧回来,妈妈病得太重了。”、
“玲玲,我在乡下考察,是通讯员约好时间打电话的。一是这里确实忙,再说我回去也看不懂什么病。你们等等,办完事我马上回去,我更想你们。我们有多长时间没见面了
...”
“忙,忙,你的忙要紧,还是妈妈要紧。”孔玲的声音大了起来。
李素芝赶紧拿过话筒:“孔书记,玲玲不是开玩笑,嫂子怕是不行了,你要想见她一面.就赶快回来!”
3天以后,孔繁森赶到拉萨。从阿里到拉萨一般要用一个星期时间。他只用了3天。我们不敢想象他在这3天中的心情。
黑了。
瘦了。
老了。
王庆芝直愣愣的目光撞向孔繁森。只有妻子才能有这样的目光。那柔婉的目光,几乎把孔繁森的心揉碎了。除了牙齿,孔繁森的脸全是黑的,**干裂,一块块干燥的皮裂开,渗出些许血丝;大概因为路上尘土飞扬,他的头发灰蒙蒙的,像落上了一层薄雾,显得干涩而僵硬;他的**后边有一片血迹,这是因为他早得了直肠纤维瘤,肛门处,有十几个脓疱,大的如葡萄,小的似黄豆,走起路来便疼得如万箭穿心,更何况要长途跋涉。
满腹的气话在涌动,王庆芝不知该说什么。一张口,语调竟轻柔起来:
“繁森,你图什么,共产党的干部都像你,共产主义早实现了。你一年一年地不进家门,我来看你,你还是说忙。”
“西藏的工作情况特殊,你不理解我。”
“你理解我啊!”
“你别哭,我心里很难受。”
孔繁森忽然觉得嘴里咸咸的,他哭了。王庆芝也哭了。这哭好像也会传染,病房里的医生、司机泪流满面。哭声插着酸楚的翅膀飞翔着……
有孔繁森照料,王庆芝神奇地好了。四五天后,她坚持要求出院。她不喜欢医院里到处飘散着的来苏儿味,那气味冷冰冰地往骨髓里渗透,“这味太不好闻了。”王庆芝对孔繁森说。
王庆芝出院了,孔繁森又开始东奔西忙。一位援藏干部遇车祸,脑门被揭去一块,急需输血,孔繁森去找血浆。一个老乡结婚,他也去操心,给人家买了一堆东西,还主持了婚礼。终于有一天,他对王庆芝说:“我这直肠纤维瘤受不了了,想住院。”然而,还没等住院,孔繁森又去日喀则开会,回拉萨后也天天公务缠身。他只好把王庆芝和孔玲送上了返乡的飞机。
至今,想着返回的路程,王庆芝仍然记忆犹新。这一路,她感叹不已。临离开拉萨前,她剩下2000多元钱,留下1100元给即将去重庆西南政法学院上学的孔玲,剩下的钱,勉强够买拉萨到济南的机票。她想:繁森一个月工资不少,花不了什么钱。就不给他留了。
到济南,王庆芝身上只剩下16块钱。
留给孔玲的1100元,孔繁森拿去600元,花在了两个藏族孤儿和其他人身上。
王庆芝双手下意识地搓着一张碎纸,眼睛久久地盯在地上。说起孔繁森,她那么动情,那么入神,仿佛周围一切都不存在了。只有繁森还微笑着立在眼前。
本来,繁森说,等完成援藏任务,就哪儿也不去了,守着我,安安稳稳过几年,享享天伦之乐。我等啊等啊,“等了他多少年,等来这个结局。繁森,现在你再想去哪儿也去不成了啊……”.
心疼,此时我们真切地感受到了这两个字的深刻。眼前的镜片一下子模糊起来。我们甚至唯心地断言,孔繁森的灵魂一定会回来的,回到自己的家囤。五里墩、母亲、王庆芝
都是他精神的故园。一个人,活在人世间,需要有现实的物质的家园,也更需要精神的家园。唯有这精神的家园,才使人类显得丰富而自信。在孔繁森累了,苦了,身心憔悴的时
候,除了信仰、人格的支撑,这精神的家园总在源源不断地输送着力量。
孔繁森背后站着一个坚强的女性:王庆芝。
她代表着中国女性的坚韧和圣洁。
我听到了一首悠远的歌,它从远古传来,带者中华民族的
真挚,绵绵不绝,回响不断。
你得用一颗沉静的心去听…
本章已完结,下一章内容更精彩喔。
下一章“第4章:上篇家园三、车与辙”内容快照:
『上篇家园三、车与辙』
三、车与辙夜晚,空气清凉。走出宾馆的大门,我们去一家小商店购买~发膏。售货员是一位40余岁的~子,我们已记不清~模样,但却~~记着~表情。听说我们是来采访孔繁森事迹的,他~地从凳子~站起来,~里唾沫四溅:“孔繁森,我认识,我认识。那么大的官,心太好了,今天这种~太少见了,我真为他难过了好几天。”似乎是想起了什么,他一转~,拿出一摞报纸:“这几天报~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