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教堂回来的时候，看到他正在餐桌对面的墙壁上一笔一笔地描着他那棵一千多年前就画好的树。他每年都会回来描一次，所以这棵奇怪的树一直鲜艳地在墙壁上生长着。

　　我站在旁边看着，不做声，他也没发现我。

　　他画完后，往后退了几步看他的树，踩到我的脚。

　　他看了我一眼，一只手拿着根烟，另一只手拿着几支画笔，“oh,sorry，回来了？”

　　“贵族……”他看着他的树，然后说道，“叫我们，‘初代’和他们的‘玩偶’血族是吧？你说这是褒义还是贬意呢？”

　　“我哪知道，我只是‘玩偶’。”

　　“喂喂，别说这么伤感情的话，我可从来没把你当成下人看待！”他回过头来，在他那张十七岁的脸上皱了下眉头，那样子看上去一点也不协调。

　　“反正也不是你的下人，不用客气！”

　　“……哼，还真是一点也不客气！”

　　我盯着窗外，这个地方一直是白天。

　　已经是第几天了，在这个地下室，只有在白天的时候会从高处的天窗透进来几缕摇曳的阳光，而且转瞬就不见了。

　　我还记得阳光的味道，那天早晨我起的很早，不过就算起得再早，也找不到事情做。所以我就沿着那条街一直走。这条街很长很长，我走了半个多小时，尽头还在尽头的地方。

　　我在一座天桥上停下来。这是一座十字路口圆形的大天桥，总共有八条上上下下的阶梯向四面延伸开去，看上去就像是一只八脚的蜘蛛。它在阳光的映染下，显得非常的温顺。

　　开始的几天里，我一直是在睡觉，我一定有在做梦，我还想起那段时间里做过些什么事情，很不真实，所以那些只可能是在梦中才发生过。那几天里，一直是黑暗的，我想我的眼睛是一直闭上的。

　　于是我站在天桥上，从口袋里掏出一只烟，抽了起来。白色的烟气在阳光中不停地变幻着形状，烟草的味道沾染上了一些阳光。我突然想起来，这个时候，我本该坐在阳台上，晒着太阳吃着自己做的咖哩饭。那时候我常常想，那样的咖哩饭会有阳光的味道。也许只是因为在这个时间里，不管什么东西碰上了阳光，都会沾染上阳光的气味。

　　当那根烟变成半支的时候，我开始想着如何度过下午的时光。我注意着从天桥上经过，上上下下的人们，突然有了这样的主意，不如跟在他们其中的一个人身后，然后看看他们究竟会到哪里吧！

　　那要跟怎么样的人呢？女人！？男人！？老人！？小孩！？还是……我正想着，看见一个身穿一件黑色洋装的女子从前面的一条阶梯上来，漫不经心地走上来。

　　到了天桥上，她便停了下来，犹豫地转着头向四处通往下面阶梯看了看。

　　我突然知道，就是她了。只有跟着这样的人才比较有趣，她一定跟我一样，非常的无聊，然后在街上不停地无目的地走着，也许她也想走到一条路的尽头，但是当她上到这座天桥上的时候，肯定是这样想的，既然只是要走到一条路的尽头，既然有这么多条路，那随便选择另外一条路吧，可能这次选择的路会短一点也说不定！

　　是这样了，跟着这样的人的后面，她的没目的性再加上我的无目的性，肯定容易产生更加有趣的结果吧！

　　现在好像只有眼睑能稍微动一下，身体的其它部分，虽然我知道它们是存在的，也是属于我的，但是就好像太阳知道在地球上的光是来自于它自己的，但是地球太远，感觉到一阵鞭长莫及。是的，这个身体好像离我很远很远了，它在自行活动着。

　　我闭上眼睛这样稍微一想，于是就决定了。我张开我的眼睛，仔细地观察了对方一番。我发现，她应该是属于冷美人那种类型，虽然她留着一头长长的温柔的黑色头发。她的小巧的如玉的耳朵上戴着黑曜石做的耳坠，透**一种神秘的气息。这种神秘——透着另一种诡异，好像是在警告看得见她的人们不要靠近。确实，有几个从她身边经过的男人不敢正视她，他们经过的时候假装脚步匆匆，过了她身边后才用眼角的余光胆怯地瞅了她一眼。

　　她身上穿着的黑色的洋装，巴洛克样式，是一件冷艳的连衣裙，看起来和她那张脸蛋刚刚好相得益彰。脖子还有手腕上的衣服领口是一圈圈像小孩子头发般的褶皱，看起来非常的可爱，不过对于她来说，可能这个词不太合适，也许可以只用“看起来真的不错”这样的评语。

　　我看见她也掏出了一支烟，不知道是从哪里掏出来的，我没有注意到。我看着她点上烟。

　　她的眼睛笼罩在一圈黑色的眼影中，让人看不清楚她眼睛的颜色。不过那样的情形，她一定是在想该走哪条路了。

　　时间把那支烟烧的只剩下一半的时候，她终于挑定了左边的一条阶梯下去。我扔掉烟头，赶紧点上另一支烟，从另一边下去。她在这条路的左边，我在这条路的右边。然后我就开始跟着她在阳光中不紧不慢地走了。

　　身体好像离我有好几亿光年远，所以现在我的思想控制不了我的身体！而且事情好像变得更加的糟糕了。

　　我们不紧不慢地边走边抽着烟，我不时地歪过头去看看路对面的她，她还是照着自己的节奏走着。

　　有那么几次，我突然没看见她了，但是不多会儿，我又在人群中把她辨别出来。

　　在这样的天气里，这样灿烂的天气里，好像这个世界的人突然多了很多。这些人大多数都只是出来晒太阳的，懒懒散散地在街上走着。

　　我们经过了另一座天桥。我们都没有从天桥上经过，我们从天桥下穿过。

　　天桥下有超市，饭馆，卖廉价家具的，理发店，做窗护栏的……几乎可以找到任何你想能找到的东西。天桥下有时会是这样一个非常复杂的地方，所以这样的天桥下的地理方位也变得非常的复杂。复杂到，我看不到她走的是哪条班马线。

　　也许她又挑了一条新的路也说不定呢，不过不知道为什么我决定还是要沿着这条路就这样一直地往下走，也许这次可以一口气走到路的尽头也说不定呢，我开始是这样想的。

　　离开了天桥，我依然不紧不慢地走着，偶尔漫不经心地往路对面瞟上一眼。刚开始我还想从熙熙攘攘的人流中把她分辨出来。最后终于还是放弃了，我想，也许她真的是踏到了另外一条斑马线上了吧，又或许，她认为，已经走的太远了，已经拦了辆公车，开始往回走了吧！

　　我一直走着，再也没有向左边路对面的人流中看过，然后我经过了另一个没有天桥的十字路口。但是这条街似乎永远没有尽头似的，我有些怠懈地停了下来，扔掉手里的烟头。这已经是第几支烟了，我已经记不清楚了。

　　在某一个时候，我以为闻到了一种烟草的味道。可能就是她抽的那个牌子，但是这种味道只是一种记忆，而且已经消失很久很久了，我总是把各种记忆混杂起来，好像我的大脑里开了间杂货店，客人来买东西的时候，我却找不到他们要的货。我想，现在，这样子的我可能什么味道都闻不到了。

　　很久以后我突然想起，那个牌子的烟叫Cherry，我记得有一次我在一家酒吧里，在接受一个委托人的任务之前，那个穿着巴洛克的少女喝的是一杯樱桃之恋，我想我大概是被这样的记忆糊弄了。

　　在这个时候，我转过身去看了一眼走过来的路。没有什么成就感，而且我也没时间去掂量什么成就感，其它的东西吸引了我的注意力。她不知道什么时候从路的那边走到了路的这边，而且，一直跟在我的后面。肯定是在那个复杂的天桥下走过来的吧，我竟然一直都没有留意到！

　　难道她已经跟着我这么久了么，这个跟踪的游戏已经变成反跟踪了吗？

　　我突然闻到了一种失败的味道。

　　她没看到我脸上的表情，只是按照自己的节奏从我身边经过，对面的红灯还在闪，她转了个弯，又挑了一条路。

　　一辆黄色的公交车也在我身边转了个弯，朝相同的方向开去。这辆车会绕几个很大很大的街区，然后从这条路再往前的某个路口绕出来，沿着这条路返回。

　　我看着她走的很远很远了，回过头来错过了三十秒的绿灯。只好继续停在原地，点上另一去烟，等着红灯褪去。

　　我没有跟上去。

　　我说过了，今天要沿着这条路一直走下去。然后红灯再次变成绿灯的时候，我踏过了斑马线。

　　有时候，还真是不能直肠子一条啊，现在我知道吃到亏了，不过一切都好像太晚了。

　　我又走过了几个路口，这条路还是一直向前延伸着，所以我觉得还是停下来吧，经过斑马线到路的对面，在一个公交停靠点等那辆黄色的公车，准备搭车回去。

　　远处远远地开来了我描述的那种特征的公车，老旧的，黄色的，在今天的阳光中被染成了一种缥缈的金色。我突然有一种错觉，这样的车子应该是从天国驶来的吧！

　　车停下来，开了门，我上了车。

　　好一阵子我才回过神来，因为司机一个劲地催促我向投币箱中投硬币。

　　我应着“哦哦”地往投币箱中扔进了两枚硬币。

　　然后我穿过几个占着道的人，在一个空闲的扶手上抓紧。这样碰巧空着的扶手正好在她坐着的位置旁边。所以，我又再次看到了她。那么，这时候的我们，是谁跟踪谁呢？

　　一个秃头的男人坐在她的旁边，假装看着报纸，用眼睛的余光不务正业地不时瞟瞟她。一个胆怯的男人！

　　她一直转头看着窗外，嘴上含着烟，但是没去吸它，一直冒着蓝色的烟雾。太多人的车厢里看不到阳光。她的脸模糊地映在车子的窗玻璃上。那张脸，那对看不清楚的眼睛好像动了一下，是看到我了吗？我想可能是的。

　　现在，我为这个所谓的跟踪游戏开始后悔了。这样的游戏实在不能玩的过火。

　　这辆车再也没有转过弯，延着这条路一直往下行驶着。我看见几个熟悉的路口，几座熟悉的天桥。最后这辆车经过那座我和她相遇，这个跟踪游戏开始的天桥。路又变得陌生了。

　　一路上，这辆车就像是间歇性的痢疾患者，一直走走停停着。人们总是像无精打彩的毛毛虫，不住地上上下下着。车上的空间伸缩着却一直维持在超负荷的边缘。

　　最后那个秃头的男人终于下车了，我安然坐到她的身边。

　　虽然我抽着自己的烟，但是我还是闻到了那股从她的烟上飘过来的特别味道。

　　司机戴着一顶帽子，发出碍眼的噪音，催促着新上来的客人往投币箱中再投一枚硬币。

　　也许，这时候我需要一些阳光，但是阳光好像我的身体一样离我有好几亿光年远。我在这里有多久了，好像我的身体开始腐烂了吧，虽然我闻不到味道。我还记得闻到的最后的味道就是她的烟上飘过来的那种特别的味道，好像是一种混了她的体香的味道。

　　这条路的终点就是公交的终点站。或者说，公交的终点站就在这条路的起点。车上只剩下了我和她。然后，司机催促着我们下车。然后我看到她站起身来，穿过如幻影般的我的身体，快步向那个罗嗦的司机走去。司机**满脸的惊恐，而不是原来的罗嗦，他开始哆嗦起来。

　　然后她捧着他的脑袋，这样弄丢了他戴在头上的那顶可笑的帽子，她像啃萝卜似的**尖尖的犬齿嵌进司机的脖颈中。

　　司机舞动着双手，踏着双脚，像在跳探弋。他的眼睛向外凸出，满脸的惊慌，但是这样的惊慌实在是没必要的。下一秒他就不用理会日复一日催促着别人往投币箱中投票的无聊工作了，这时候，他变成了一具干枯的像是万年龟似的，极度衰老的木乃伊。

　　我坐下来，欣赏着她。

　　她回过头来，看了看我，太阳快西斜了，这时候的阳光不算温暖，它们穿过我的身体照在我座的位子上。

　　“干么每天跟着我，这样的事情一次就够了！”她有些恼怒地说。

　　是啊，一次就够了，被恼怒的她这样囚禁在这个暗无天日的地下室中的我，我的身体远离我而去，蠕虫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在这样一堆堆松驰的肉泥中游走。它们从我的脚根一直一直地，像在举行一场重要的马拉松赛事，爬上小腿大腿腹胸脖子，在我的脸上游走，绕了一大半圈又绕回去。他们又不是我的血液循环，干么在我的身体中绕圈子！？

　　我的灵魂被困在了这具尸体中，这具尸体是一个监狱。

　　我一直在想着，到底过去了多少时间，然后我又感觉到了那股混着她的体香的烟味。

　　她说，“这是你的笼子！”

　　她指着我，或者我的尸体。

　　“你还真是特别，所以我吸不了你的血，你的灵魂好像可以就这样一直一直地存在下去，这还真的好像我们一样。”

　　我没办法回答他。

　　“我可以帮你放出这个笼子，但是你要答应我做我的宠物，吸血鬼也是会寂寞的！”

　　然后她又说，“你不说话就算是默认了！”

　　然后她把我从这个日渐腐烂的躯壳中放出来。

　　但是每天夜里，我还是要回到这具腐烂的躯壳中，就像电池用了一段时间后要充电那样，要不然就不能动弹了，即使是活着有时候也是动不了的啊！

　　“因为你是一个特别的吸血鬼啊，喜欢阳光的吸血鬼会非常的孤独的吧！”

　　我看着有些愠怒的她，继续说，“再说了，我不是你的宠物吗？”

　　我记得那时候她是怎么说的，“你只是一堆在空气中飘来飘去的记忆的纳米机器，什么人都看不见你，除了我，孤独的是你吧！”

　　然后她又说了一句，“再说，我又不想要把你变成我的‘玩偶’，虽然我一直都在找。”

　　她的话是那么的真实，让我无法反驳。

　　那天，我跑下楼去，听完神父的话，冲出门去的时候，我看到那个“次代”的中间人手里拿着一份报纸，远远地朝我晃了一下，“唷，是你，我们又见面了！”

　　他走过来，看了一下自己手上的报纸，看了一下我，“哦……我是在找新的工作……我是顺道告诉你，你的任务已经完成了，你可以去检查一下你的帐号，剩下的钱已经汇进去了。”

　　“但是……我还没有找到亚当……”

　　“委托人说，已经不用找亚当了。”

　　“靠，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因为莉莉丝在找亚当嘛，所以你必须帮她找到亚当啊，但是既然莉莉丝中途决定停止寻找亚当，那么你的任务也就完成了喽！”

　　“莉莉丝现在人呢？”

　　“‘十七岁之城’啊！”他说。

　　我扯紧他的衣领，“‘十七岁之城’在哪？”

　　我的威尔斯柯基犬在他的脚边绕着圈子，他紧张地看着我的狗，“我怎么知道，见鬼……”

　　“你真得不知道！？”

　　“……我只知道是在一个叫斯维塔的城市附近……快叫你的狗走开……”

　　“斯维塔，贵族之星……”我松开他，我的狗停止绕圈，在我身旁蹲坐下来，有些丢失的记忆碎片突然侵袭了我，“又是贵族……”

　　他大叫了一声“神经病”，我的狗朝他回应了一声，然后他叫着“F**KF**K……”疯似地逃走了。

　　那是我离开埃菲塔，穿过一片小行星带，前往十亿光年之遥的银河系的太阳系第四颗行星之前所发生的事情。这也同时是我碰上酷似你的伊莲的前因后果，为了寻找你，我不停地在斯维塔的大街上游逛，贵族的城市并不是谁都可以生存的，不久之后卡上的钱只剩下了一块钱。

　　“我根本就不需要别人保护，因为我是贵族，我不需要‘玩偶’来保护我的！”莉莉冲我大声地叫着。

　　我想她是对的，只要是贵族，他就是这个城市之王。根本不需要费心找“人偶种子”，让自己的血和别人的思想混在一起，然后流进一具人工的躯壳中去。

　　“你知道吗，虽然装了义眼，我可以看到原来看不见的各种颜色，可是只有你还一直是灰色的，虽然你的衣服是有颜色的，可是一直看不见你眼睛的颜色。”亚当对看着窗外的我说，“当我闭上右边的眼睛，你就消失不见了，只剩下在空气中飘荡的一套衣服。”

　　每个“玩偶”都被打上了印记，只有生物的眼睛构造才能看得到他们，水面映不出他们，镜子也映不出他们，任何的胶卷也留不下他们的影像，机械的义眼也看不到他们。

　　在我变成“玩偶”之前我不是这样的，我本来应该像“正常代”那样，像同是“正常代”的贵族之女伊莲那样，生老病死，永远都不会进入下一个轮回的。

　　所以渐渐地，我觉得自己是特别的。就像伊莲还有你那样，我们都是特别的。

　　“‘玩偶种子’的出现率是多少？”我问拿着画笔和烟的亚当，他又回过头去欣赏他的树了。

　　“‘玩偶种子’，出现率！？没有这种东西……只有‘初代’感觉到需要让一个人来保护的时候才会出现的，因为‘初代’身体中密布的纳米机器虽然有极强的自我修复功能，但是它们有时也会害怕，这种害怕来自于他们的宿主，你知道，我们这种东西，我们的组成，既是一体的也并不完全是一体的，也许纳米机器永远都不会感觉到危机，我们却会。当我们感到危险的时候，正好这时候我们接触到了某个能让我们安心的人，我们发生关系了，我们身体中的纳米机器就在你的身体中播下了‘玩偶种子’，让你的思想慢慢地整理同化成一堆看不见的纳米机器ˉˉ到某一个契机发生的时候，你什么都不剩下，只是一堆有思想的纳米机器，只有播种的‘初代’才能看到……你知道吗，这种状态其实就像上帝，像神，像是这个宇宙可能存在的某个观察者……”

　　“你说的让我毛骨悚然。”我说。

　　“没那么严重，你其实没必要从‘玩偶种子’变成‘玩偶’的，播种你的‘初代’并不能制约你，你完全可以……如我所说的，作为一个‘像神一样的东西’的存在……”

　　“哦……那我是不是选择错了……”我问他。

　　“不过，做神很孤独的。”亚当从墙上转头对我说，“还是做‘玩偶’比较好玩，神什么也干不了，玩偶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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