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顶着神童桂冠、担着异秉名声、一直做着班长的我当然是大人心中的宝贝蛋喽。这颗蛋承载着他们通俗的原始的纯粹的朴实的理想。这种理想在1977年邓爷爷恢复高考制度后被我的父母不由分说地明确了下来——将来考大学,上名牌!上初二时的那年春三月,正是桃花粉红,梨花雪白,菜花金黄,河堤上杨柳舞着柔枝,田野里麦苗翻着碧浪,大姑娘小媳妇剥掉老棉袄显出水蛇腰和木瓜奶的时节,里下河乡村最妩媚的辰光啊,病入膏肓的爷爷不无遗憾地攥着我的手,久久不肯松开,我从他最后时刻突然精光四射的瞳仁中间,看到了清晰无比的,椭圆形的,细腻如玉的,丰满如桃的——蛋的形象。我真的是一颗蛋。可那时刻我不愿做一颗蛋,哪怕是那么漂亮的一颗大蛋,——我想做一只鸡呀,活蹦乱跳的一只鸡呀,那样我就可以“咯咯咯”或“喔喔喔”地送别爷爷,让他带着称心满足的微笑安然步入天堂。但我还不是一只鸡。直到我以中考第一名的成绩考进千年古镇戴窑的高中时,我的父母兴高采烈地说:“听见小嫩嘴在磕蛋壳哩——‘笃笃’地嗑!”这时候我才意识到我真的要破蛋成鸡了。不是吗,用三年的时间去嗑那一层薄薄的蛋壳,即便是铁皮做的,我也能把它嗑穿,顶着一身金黄的绒毛出现在亮堂堂的世界上。
然而三年过去,我却没能成为一只鸡。我高考落榜了,离分数线差八分。
我的父母为之意外,出门遇到人脸上就立时现出羞赧的表情。但他们没有埋怨我。他们认定我此次落榜纯属失误:既然连巧云那在青垛镇的二流中学上高中的丫头片子都能考上一个大专,凭我的天资应该比她考得更出色才说得过去的呀。女孩子最大的本事就是细心,就是稳,我家金龙是男孩子,男孩子就是容易粗枝大叶,生生错过了这次高考!
他们四处托人,请客,送礼。——我终于进了县城鲁迅中学文科补习班。
鲁迅中学本是一座十分普通的学校;而且环境远远不如建在乡镇边上田野之中河流之畔的乡村中学:处于县城北郊,东面有矗着参天大烟囱的火葬场,南面是整天弥漫着焦骨味儿和粉碎机噪声孳生着数以亿计苍蝇的骨胶厂,北面是浩瀚无边的乌金荡,从城西转弯抹角铺伸过来的造纸厂的排污管像根吃坏了肚子的大肠,日夜不停的凶狠排泄让三分之一的湖面变得一派酱紫,岸线上堆积着半人高的泡沫,宛若团团簇簇凝固着的肮脏的浪花,尖锐的化学味儿像针一样刺着你的鼻腔和眼睛,让你喷嚏连连,双泪长流。就是处于这样恶劣环境当中的学校近几年却突然名闻遐尔,声震四方——而且是好名声。就因为它创办的文科补习班,搜罗了县城最有教学经验最敬业的退休教师,使鲁中这个每年不低于一百个复读生的班级以百分之六七十的升学率名列全县所有高考补习班之首。可以这么说吧,上了鲁中文补班,几乎就等于把一只脚伸进了高等学府的门槛里;每年分数线一出来,鲁中进榜的本科生、大专生、中专生就像农民伯伯挑断绳索的山芋箩筐,骨骨碌碌地洒满一地,搂都搂不过来。
我的父亲曾在人前人后梗着脖子说:“头一年失误不是坏事,有了经验,攒足精神明年上好本科。”
我的母亲也在人前人后庄严宣告:“我娃才十九,头一年考不上不妨事,等明年考上好大学和二十岁一起贺——好事成双!”
高考成绩又出来了:离分线差七分。费了一年的阳寿,吃饭,屙屎,上课,下课……我比去年进步了1分。
我父母接到这个绝对意外的消息,不啻是头顶上“忽剌剌”响了一个睛天霹雳。他们愣怔了半天,彻底地蔫了。我母亲坐在卧房里的床踏板上呦呦地哭了,伤心的泪水流个不停,把一条毛巾弄得湿淋淋的,能挤出一碗咸水来。父亲坐在门槛上连续抽掉十三根“雪峰”牌香烟,然后站起来冲进屋里掼破一只二角四分钱的青花饭碗和一只七分钱的酒盅儿,当他走到院子里的时候,邻居家常来串门的菜花猫不知趣地绕着他的裤管大献娇媚,父亲“咄!”一声赤脚踢去,脚趾却精准地踢在梨树干上,震下三只青梨来。父亲捧着血淋淋的翻掉半块指甲的脚跌坐在地上,在倒抽到第七口凉气时,抓起地上的三个大梨揩也没揩就大嚼起来,吃得**横飞,吃得呜呜咽咽,泪水潸然。十五岁的妹妹自觉地烧起了中饭,躲在锅膛门口不肯出来,饭锅烧了一回又一回,直把那锅米饭炕出一指厚的焦脆的锅巴来。那几天悲愤的情绪在我家屋里和院里飘来飘去,浓得吹不散,化不开,连畜生都受到了感应和牵连:猪圈里正在长头上的两条白猪突然食量暴减,恹恹昏睡;白母鸡,黑母鸡,芦花鸡,赤膊鸡连续三天不下蛋;奔跑如飞的小花狗莫名其妙地崴了一条腿,母亲花了一包“大运河”(香烟)把它抱到东桥口老郎中陆汉成那儿,让他用青筋暴突的枯瘦的老手替它对上了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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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再度落榜(4)』
4.这次落榜不光父~意外,我也是这样。无边的沮丧和郁闷淹没了我,连续三天~在~~,不想吃饭,连澡也懒得~。~怀悲~的父~还有惶然无措的~~轮番过来劝我,把饭菜端到我~头,生怕我出什么差池。他们小心翼翼低三~四的样子就像他们犯了错误让我~了什么委屈似地;他们一句怪我的话都不曾讲过。真的是这样子。第四天,我父亲~开门帘走~我的~房,坐在我的~边的木椅~,沉默了一会儿,轻言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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