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涛子,你还不走?”
“我们先走了,明儿一早还找活儿呢!”
“还是涛子牛Ⅹ!哪象咱哥儿几个,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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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涛赤条条地仰躺在村外的那条小河里,任清得见底的河水,哗拉拉地在自己的身上流淌。夏日的微风柔柔的,象河边杨柳那细软的枝条;家里那个叫“虎子”的狼狗,温顺地卧在河滩上,望着河中央很惬意的小主人;那双宝石般透亮的眼睛,滴溜溜地打转儿。
“星星呀星星多美丽,明天的早餐在哪里-------”伙伴们嬉笑打闹着,跑调的歌声渐渐地远了;远处的村落里,炊烟袅袅升起,夕阳尽情地挥洒着余温,恣意地在山顶、树梢上涂抹着鹅黄、淡青,还有让石涛都觉得语言匮乏的色彩。石涛就这样头枕着小河水,静静地躺在群山环抱里,脑子里**。
“涛子,吃饭了!”姐姐的声音从远处传来,脆脆的。“知道了!”石涛应声答应着,姐姐有点象被面儿的连衣裙,摇曳着消失在了小树林里,石涛还是没有起身。
石涛就要离开这个小村庄到城里去读书了,那可是石涛从来没有去过的省城。初中毕业的石涛考上了省里的一所中专。在上个世纪80年代的农村,那可是一家人乃至全村的骄傲,十里八乡也是屈指可数。要知道,这对于一个农村娃,意味着从此吃上了皇粮,端上了铁饭碗。
乡邮员把盖着邮戳的通知书送到村里的那一刻起,石涛的家里就没有歇过空。鸡叫头遍,打开院门,扑面而来的,除了山里的夏日也免不了的聒噪,就是石家乡邻毫不掩饰的啧啧:
“涛子这娃可真有出息!”
“涛子以后可就是公家的人了!”
“石家祖上积德,老子英雄儿好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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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涛母亲手里的针线活,被婆姨们争抢了去。那些描龙绣凤的鞋垫,厚实耐看的手套、袜子上,密密麻麻的全是艳慕。
“涛子,省里远么?!”
“什么,到县里去坐汽车,然后还要坐火车?!”
“火车什么样,比咱村里那个拖拉机大吧?!
“涛子,咱课本上可是说了,那话咋说呢,‘苟富贵,莫相忘’哦!”
石涛成天被伙伴们那瞪大的眼睛包围着,那些眼睛里面的,除了惊奇、羡慕,还有数不清的饥渴和好奇。也难怪,村东头大树上那个摇晃着的大喇叭里,老村长那声如洪钟的“全村的老少爷们------”,能够告诉这些山里娃的,实在是太少太少。
小河边,村里的姑娘小翠,红着脸,把一双针脚粗糙的鞋垫拿出来。那是她一个暑假偷偷学着纳的,是她长这么大第一次做的针线活。
“你这是干啥?”石涛目不斜视,手都没伸一下。
“我知道你瞧不起我。我没别的意思,以后到了城里,别忘了咱山里。”小翠的眼泪都要掉下来了。虎子在一旁一个劲儿地汪汪,石涛没听不清小翠后面的话。
“翠,这是给我的吧,我可做梦都和你亲嘴呢!”
“小翠,明天我可让我妈托人去提亲了!”
“我早就看上你了!”
“人家涛子都跳出农门了,你就死了这条心吧!”
“有句话咋说来着,ⅩⅩⅩ想吃天鹅肉!”
“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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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里的伙伴们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全钻了出来。
“就你那傻样儿?做你的梦去吧!”--------小翠倒也不怕,大声地和他们笑骂。那双鞋垫在那些山里娃的争抢之中,一下子掉到了河里。
“我的鞋垫!”小翠扯着嗓子高叫。
石涛也只在爸爸到县里带回来的小人书里,看到过那长长的火车;石涛也只听爸爸讲过火车就象那个走乡串户的邮递员一样,穿着那种墨绿色的外衣。石涛知道,只要过段时间秋凉,拿着那张被妈妈小心翼翼压在箱底的通知书,坐上那长长的火车,自己就可以真实地触摸那个据说为能从山肚子里钻、在山腰上爬的“铁龙”,就可以到老师课堂上用“熙熙攘攘”和“热闹非凡”描写的省城,还可以那宽敞的电影院里舒舒服服地看场电影,到那城里那宽敞的大街上去美美地溜达几圈,逛逛那些大商店、公园什么的------
石涛自然知道,更重要的是,这样的日子按部就班地过上三、四年后,自己就可以走出怎么也望不到头的大山,留在村里那些伙伴们那拼命踮起脚、手搭凉棚眺望的“山那边”。
石涛并不象别人想象得那么高兴,石涛有自己的想法。石涛不愿意也不想和妈妈讲,他不想打扰妈妈那从早到晚灿烂的笑容;可石涛还是不甘心,内心那个想法象毛毛虫一样,时不时弄得他心里发痒。夜深人静的时候,那个想法就会倏地钻出来。撩拨着他,让他觉得浑身不自在。
石涛想私下里和爸爸讲,可爸爸永远总是很忙。就连石涛录取的通知书来了,爸爸也只是拍了拍石涛的肩膀,干脆利落地来了一句“好小子”!仅此而已。石涛的爸爸是60年代老牌的中专生,这可是祖祖辈辈都是泥杆子的石家人天大的荣耀。石涛的爸爸从农校毕业后分到县里,如今都当上局长了(其实是副局长,不过大家都是这样叫的)。村里的老少爷们提起这事儿,唾沫星子飞溅,特别的引以为豪:知道县府里的那个石局长么,那可是我们村的!
石涛遗传了父亲的聪敏,天生慧质。还没有念书,就能把姐姐书上的小学算术题全做下来。上学后,学习成绩一直都特棒儿。这次顺利考上中专,也是爸爸预料之中的。石涛看着爸爸成天风风火火的,好几次回家都是办事路过,给家里挑满水就走了,连歇都不歇一下,石涛也就在再三犹豫着。好几次石涛想趁爸爸在村口等车的空隙,和爸爸好好聊聊。可几次三番地下决心,话到嘴边,最终还是没说出口。
乡里的中学已经开了学,伙伴们三五成群满山跑的疯样儿,也一个个偃旗息鼓地,没了生气。高中毕业没有考上大学的姐姐,早早就去了县城里的补习班。当代教的石涛妈,每天**厚厚的备课本,从早到晚地泡在村口的小学校里。
“涛子,没事把鸡喂喂,院子扫扫,别成天就知道往河边跑。立秋了,河里的水凉!!”妈妈丢下话,头也不回地走了,丝毫没有注意到石涛那有些特别的眼神。
石涛等妈妈走后,吱吱呀呀地关上了院门。虎子听到外面有狗叫声,也跟着汪汪地叫了起来。“又馋了吧?看我不踢死你!”石涛知道是前头那家的公狗,又在逗引他们家虎子了。
“虎子,我给你起名叫虎子,就是让你有个顶天立地的样子,别成天母兮兮的,虽说你是条母狗!”石涛狠狠地瞪了一眼虎子,转身回屋了。
石涛把那张录取通知书拿出来翻来覆去地看,那个盖着大红印章的“XX省企业管理学校”几个大字,不断地扯着石涛的眼,刺激着石涛。那是在县里当局长的爸爸把《报考指南》翻了好几个晚上,才替石涛选好的。
80年代那会儿,是改革开放的初期,国家正在大搞企业改革。连石涛家炕头糊的那些报纸上,到处都是斗大个这样的标题。石涛爸语重心长地对儿子说,搞工业才是男人干的事业,当厂长经理,那才有出息。石涛的爸爸当初学农,是因为家里没钱。读农校,国家管饭吃。到了石涛这一代,当然是不一样了,石涛不用操心学费的事情。当官的石爸爸,早就给他准备好了。
“狗改不了吃屎!”隔壁叔叔里,鸡飞狗跳的,不知又在闹腾啥。石涛翻身下炕,想过去看看究竟。叔叔和婶婶经常都在吵闹,听着都烦。有时叔叔还要跑到石涛家来发酒疯。
石涛不知道今天又是什么事,才到墙根下,就听见婶婶那大嗓门,简直要把全村人的耳朵都炸聋了:狗日的杂种!老娘前脚出门,你后脚就把个骚货弄家来了?!我操你祖宗八辈儿!--------石涛大概听出了几分,墙根上抬起的腿又收了回来。
石涛重新回到家里,照样仰八叉地睡在炕上,定定地瞅着那张通知书,直到院里外面传来爸爸的声音,象是在和村里人打招呼。虎子跳跃着,用爪子去把院门刨开。“涛子!”透过那“富贵有余”的窗花,石涛看到爸爸拎着个包,气喘吁吁地进门。
“爸爸,怎么今儿有空回家了?!不是说这几天县里要大检查么!”石涛翻身从炕上起来,顺手接过爸爸手里的帆布包。
“你叔叔家又闹腾了?刚才在村口碰上你婶子下地,扛着个锄头,骂骂咧咧的?”石涛的爸爸没顾上答话,他关心的是刚才发生的事儿。
“我不知道,准是又打架了呗!”石涛胡乱应付了一句。
“都快四十了,折腾个啥劲儿,也不怕外人笑话。”石涛的爸爸摇摇头,小声嘀咕了一句,冲着石涛开始说正事儿:
“过几天省里有个会,有车去。你把东西准备好,到时候说走就走。”石涛的爸爸用葫芦瓢在水缸里舀水,咕咚咕咚地一仰脖下了肚。
“爸爸,我-----”石涛欲言又止。“怎么,舍不得家?!没出息!男娃么,是要闯天下的,还能一辈子在家里守着爹妈?!”爸爸有些嗔怪地呵斥,眼里是藏不住的喜悦。
石涛是家里的长子,上面有个姐姐,只比他大一岁。当年,石涛的妈妈刚出了月子,就怀上了石涛。石涛一生下来就没有奶吃,经常饿得哇哇叫,靠着村里一只奶羊才勉强活了下来。石涛从小体质就很差,发育得也不好。都初中毕业了,才70多斤重,尤其是那顶多就一米五的个头儿,看上去就象个还在流鼻涕的娃娃。
石涛的爸爸拉着儿子的手,望着儿子那很稀少又有些淡黄的头发,心里萌生出很多柔情。儿子就要出远门了。这一走就是好几年,每年都要到寒暑假才能看到;以后工作分配到外地了,回来的机会就更少了。石涛的爸爸突然觉得自己平时和儿子呆在一起的时间太少,父子俩这样面对面交谈的时候,总共也没有几次。
“爸爸,你马上又要走么?!”石涛很小心翼翼地问道。“不,爸爸今天不走了,爸爸马上就到乡政府去打电话。爸爸在家给你做饭,就做你最爱吃的西红柿鸡蛋面,怎么样?!”石涛的爸爸一屁股从板凳上站起来,语气十分坚决。
石涛的爸爸说干就干。先是到村里的那口井挑了好几担水,把家里的水缸装满;放下挑子,立马就撸起袖子,扎上围裙,开始生火活面。“涛子,去把鸡蛋拿来,爸爸给你做西红柿鸡蛋面!”石涛爸象平时给手下布置工作一样,给儿子下了‘命令’!
石涛从鸡窝里掏出两个才下的蛋,边往碗里打鸡蛋边咧着嘴乐:有一个还是双黄蛋呢!石涛的爸爸也在笑:都说喜鹊登枝是报喜,没想到连老母鸡都知道咱家有喜事,也跟着乐呢!石涛笑了笑,没吭声,心里却在犯嘀咕:爸爸,您高兴得恐怕有点早了。
石涛几乎没有看到过爸爸做饭,从记事起家里就是妈妈成天家地围着锅台转,他甚至怀疑爸爸是不是在吹牛。石涛看到爸爸那很麻利的样子,不禁小声地“嘘”了一下。“怎么,不服气?!想当年爸爸念中专那会儿,洗衣服、补袜子,啥不得自己干。这做饭炒菜,也是那会儿学下的-----”一提起当年的光荣历史,石涛爸就象是打开了话匣。石涛想着自己的心事,好象并没有特别用心地听。
“爸爸,我不想念中专了!”石涛的声音不大,可却象往屋子里扔了个响雷,“砰”地一声就炸开了。
“你说什么,你不想念中专了?!”石涛的爸爸正在和面的手一下子僵住了,他把手从面盆里抽出来,跟着转过来的是铁板般敦实的身子。石涛爸手上那洁白细腻的面粉,扑簌簌地散落在地上,可他却连瞅都没瞅一眼。要知道吃一顿净细粮的打卤面,那么一大碗的煎鸡蛋,------即使在堂堂的“石局长”的家里,那也是到年节才有的奢华。
石涛爸爸上下打量着儿子那薄薄的嘴皮,那双沾满面粉的手扳着儿子的肩头。爸爸用手背在石涛的脑门上摸了一下,又在自己的额头摸了摸。石涛的爸爸想知道是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还是儿子这个假期啥作业也没有,成天带着虎子疯跑,玩昏了头。
“爸爸,我说的是真的!”石涛小声地嗫嚅着。爸爸盯着儿子那噘着的嘴,猛然发现儿子的唇边,已经浅浅地冒出一些绒毛。石涛爸一直觉得自己这个儿子在性格上太不象自己,准确地说不象个汉子,总是文诌诌地,说句话都象是蚊子哼哼,秀气得要命。可儿子学习成绩好,给自己长脸。那年月,学习好,比啥都强。石涛的父母因此特别爱怜他,连重话都不怎么说。不象对待女儿,大姑娘的,还经常动不动就开骂。今天看到儿子眼里那股倔强,石涛爸突然感到很欣赏:这才象我老石家的种,有点大老爷们的味道!
石涛不明白爸爸为啥老死盯着自己,眼神还怪怪的。石涛也顾不了那么多了,他还是坚持地说“我想上高中,考大学!”石涛的爸爸这回算是弄明白了儿子的意思。石涛爸‘咚’地一屁股坐在木凳上,点起一只烟,很长时间都没有说话。
“爸爸,我能考上的,你就让我念高中吧!”石涛的语气里很多坚定和自信。
“地区里的高中早就录取完了,不知人家还收不收。咱县里的教学质量,你又不是不知道,每年能考上几个,还都是些定向生!”爸爸把好多想说的话都咽了回去。他看着眼前这个身材弱小的宝贝儿子,自言自语地小声嘀咕了一句。
“爸爸,我----”石涛没有再说什么,一个劲地用手摸着虎子那光滑的皮毛。虎子自然不知道小主人的心事,只是乖乖地任由石涛的手在头上、身上游走。
“等晚上你妈妈回来再说吧!”石涛爸爸起身继续去做饭,好几次和面的时候都走了神。石涛爸爸也弄不清自己在想些什么,也许是儿子的话太突然了点。按说自己也该没啥可担心的,儿子脑瓜聪明,这千里挑一的中专都考上了,考个大学应该没啥问题;再说儿子求上进,想继续深造,也是好事----
“上什么大学,早点工作算了!”
“孩子有这想法,就让他去念吧!”
“万一考不上,咋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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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妈妈和爸爸的争执声,高一句低一句地,大老远都听得清清楚楚。石涛和虎子从小河边回来,一进门就看到妈妈涨红着脸,很激动的样子。
“你姐姐那不就是例子么!不好好念书,搞什么对象。这下好了吧,啥也没考上,还不好好复习,成天缠着你爸爸找工作。把你爸爸当县太爷啦?!”石涛妈妈看见儿子回来,干脆一通连珠炮地,冲石涛他们父子俩发起火来。
石涛想起去年冬天妈妈抡起鸡毛掸子,撵得姐姐抱着头满屋地打转儿。当时,石涛一把从妈妈手里抢过鸡毛掸子,看见妈妈的眼睛都气红了;姐姐倒好,干脆上炕用被子捂着头,死活不吭声。石涛也没多在意,以为妈妈只是一时气急,懊恼姐姐考试成绩差,读书不争气呢。
石涛又回头看看爸爸。爸爸的眼神里,分明还是支持的成分占多。“我只是想上大学。”石涛的话语很轻,可爸爸妈妈还是听得很清楚。他们还没有发言,石涛又紧接着说,如果考不上,我就去找个临时工干!
“涛子都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咱就让娃去吧!”石涛爸都有些动情了:“咱老石家还没有出过大学生呢!”
“算了,算了!别说了!”石涛妈挥挥手,很不耐烦的样子,可眼圈却有些红了。
“要去就趁早,明天一早就下山!”石涛妈妈说着扭头进了厨房。“乒乒乓乓,”石涛进去一看,妈妈系着围裙,嘁嘁嚓嚓地,连切带剁。葱蒜味儿香辣呛人,妈妈不停地撩起围裙擦眼睛。
那天晚上,石涛怎么也睡不着。山里人家没有那么多讲究,都是一个屋子里睡通铺。石涛睡在父母对面的炕上,半夜听到唏唏疏疏的声音。石涛以为是老鼠在作怪,细想想又觉得不可能。隔壁叔叔家的那只猫,整天就在那个两家共用的土墙头上卧着,哪来的什么老鼠。
石涛把眼睛隙开一条缝儿。月光照在对面的炕上。爸爸妈妈睡的炕上,拱起了一座**,还在不断地晃动摇摆。石涛隐约听到了妈妈的**,很小声地。
“娃在家里哩!”
“不怕,娃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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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第二天一早,石涛带着那张中专的录取通知书,揣着~~连夜煎的几张葱花饼,搭县里的那辆吉普,和爸爸一起来到了市里的省重点中学。为了以防万一,石涛的爸爸,还托人打听到那所高中里有个当校医的老乡。那所~里娃~梦都向往的省重点,在两行~拔笔直的白杨树引领~,很有点“曲径通幽”。来不及欣赏校门~那遒劲的书法,也没心思仔细看是哪个大人物的墨宝,石家父子直奔了目标——校医老乡的家。胖胖的~校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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