欣然的分数，连中专线都没考上。欣然的班主任，还专门给学校往招办递档案的老师打了招呼，说欣然获过国家级作文大奖，看能否通融一下，把档案递上去。“分数太低”，教务处每年跑招生的老师把手一摊，表示无能为力。班主任老师对欣然说，如果家里困难，上复习班的钱，他可以借给欣然。可是，那是钱的事么？
欣然的心情，石涛不用猜也知道。欣然爸爸的表情，石涛也可以想像。石涛从来没有去过欣然的家里，那个在上高二的时候，他就打算住进去的地方。欣然的家离学校并不远，好多同学都去过。石涛从刘晓庆那里知道欣然还算平静，也没有转读文科的意思，准备去复读。
很多人都不理解，包括欣然的爸爸，他们闹不清欣然到底是怎么想的，为什么又不去读文科了，特别是曾经到欣然家替她做过工作的叔叔，更是很气恼。其实欣然还是不想放弃那个居里夫人的理想，她骨子里的倔强，有时表现得近乎扭曲。
石涛一直没有看到欣然，但他的眼前，老是有欣然偷偷抹眼泪的影子，在不停地晃。石涛想留一些钱，让欣然报名复习；石涛还想托付在复习班也报了名的刘晓庆，复习这一年，把她盯“紧”了。最终，石涛什么也没有做，他怕适得其反，影响了欣然的复习。
石涛又一次来到丁香树下。那个陪伴了他整整三年的丁香树，静静地伫立着。三年前的小毛孩，如今已经是迈向大学校园的小伙儿；个头虽然没怎么长，心事却一天比一天重了。
学校好多那些半公开的、地下的恋情，高考一结束，就一一浮出了水面。好几个女生高呼着“终于考完了”，一屁股坐在男朋友的自行车后座上。文科班考上名牌大学的小白脸和大美女迅速订了婚。既然成了地委领导的准儿媳，考不上学校自然也无所谓的。大美女迅速到一个很吃香的单位上了班，而且马上带薪上了成人大学。从初中就开始和家里抗战的那一对儿，都没考上，也没再继续和家里作对了。男生在家里的张罗下，迅速和一个乡下姑娘完了婚！
文科班那个上了专科线的市长千金，看完分数，就拉着班上那个什么也没考上的农村娃，大摇大摆地在街上溜达。于是乎，整个暑假，她的生活，就是和家里那些轮番来做工作的人争吵、理论。还有一个内容就是当地许多官员的公子哥见面。“拜托了，你们就不希望我和当官的子弟结亲吗？！我现在找的那位，那可是草根英雄！”那个女同学的话，吓退了那些说媒的，也成了同学们流传一时的经典。
水仙花去看分的时候，美滋滋的。“你今天的样子，还真象一朵花！”石涛、老牛他们继续和她开玩笑。老牛还凑到水仙花的耳朵边，好心好意地劝她：上了中专，boy有的是，别再和人家号长的老婆纠缠了。
“瞧你还是准大学生呢，咋就整不明白，本姑娘看上的是你牛哥！”水仙花的话，把老牛一下子激灵出大老远。
“人家牛嫂早就有主儿了，你靠边站吧！”石涛笑得哈哈的，刘晓庆也被逗乐了，没考上大学的晦气，一时被抛在了脑后。
石涛心里的秘密，估计没人知道；老牛不知道，刘晓庆也不知道，甚至连欣然知不知道，石涛都不能确定。欣然日记本上的那个诗人，继续从北京不断地写信来。欣然的态度，并不是很明朗。
石涛回家呆了办个多月，就收到了大学的通知书，而且是第一志愿。石涛小河边的梦想，顺利地延伸到了蔚蓝的大海边。想到可以每日亲吻那个只在地图上看到的蔚蓝，石涛的心海翻卷：没想到，自己在村外小河边的一个念头，就这样改变了自己的人生。更让石涛无法平静的是，这场在从家乡小河到大浪淘沙的洗礼中，还有一个丁香花一样醉人的梦，有一个梦里都在追随的女子。
石涛在乡亲们的贺喜声中，穿着一身质地不怎么样但崭崭新新的西服，踏上了上大学的火车。石涛终于第一次坐上了火车。石涛把对火车的亲密接触，整整推迟了三年。不过他一点也不后悔。
石涛唯一遗憾的是，如果欣然也考上了，也许他和她会坐在同一趟列车上。他会把丁香树下的故事，讲给她听。可现在，他只能把她的照片带在身上。
毕业的时候，大家纷纷交换照片，在毕业纪念册上互相留言。欣然的那张黑白寸照，被很多男生要了去。欣然还因此加洗了两次。石涛只在班上要了欣然一个女生的照片，石涛给欣然的留言是再普通不过的一句：同学三年，没有和你成为朋友，我很遗憾！
欣然的本子在同学们手中传来传去。
“我相信，无论你将来做什么，都会出类拔萃-----”
“你的文采出众，犹让我钦佩-------”
“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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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多的溢美之词和泛泛的鼓励、惜别，让石涛的那句话象一杯白开水，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只有那些婀娜的丁香树，那些繁丽的丁香花才知道，其实那就是石涛心中的千言万语，是石涛对欣然的那份感情的流露和真切的表达啊！
石涛不想让欣然知道这一切，也许欣然早就知道，彼此心照不宣而已。欣然报名参加了复习，石涛不想打扰她。一年的时间并不长，况且自己已经等了那么长时间。石涛把欣然那张穿着海魂衫的照片，当成宝贝一样夹在笔记本里，从家里带到了大学。石涛同时带在身边的，是高三班的毕业合影。
石涛清楚地记得，那是个阳光很好的下午，丁香树已经开始孕育果实。苦读了三年的同学们，用冲击高考的豪迈，诠释着四个字——春华秋实。老师举着相机，指挥着‘女生在前排，男生靠后’。石涛拉上刘晓庆，刻意地站在了欣然的身后。欣然穿的是入学时那件红衬衣。“咔嚓”一声，几十张少男少女灿烂的青春，定格在了美丽的中学校园。同时定格了的，是石涛和他心里的“爱情”。
欣然没有同学们看到的那么坚强，欣然好几天都没有出门，她甚至想到了死。她好几次想从自己的窗户上跳下去。
“要自己把自己解放出来！”
“天大的事情，心里都要放得下！”
欣然爸爸的话，一字一句，敲在欣然的脑门上。欣然擦擦眼泪，从**爬起来。
其实，欣然爸爸的压力，比欣然一点也不小。欣然是院里出了名的好学生、乖乖女，院子里的好多家长，数落自己孩子的时候，经常都是用这样开头的：你看看人家欣然，哪象你！欣然高考落榜的事，院里的人好长时间都不相信。
欣然爸爸在省里的一个老同学，那个到苏联留学回来的女高级工程师，倒是对欣然颇为赞赏，她一边帮爸爸包饺子，一边一个劲儿地给欣然的爸爸打气：我看孩子不错，作文得大奖，可以把她往这个方向引导，说不定将来能当个作家！欣然的爸爸说了句‘她写的东西都很短，写不了那些长篇’，就没了下文，脑子里象过电影，眼里都有些**了：
欣然是从小听《三国演义》、《孙敬修爷爷讲故事》，看爸爸单位图书室那些‘大部头’长大的。欣然上小学写的第一篇作文《第一次洗衣服》，在小学校的大喇叭里放了好几天。老校长一脸狐疑地跑到三年级一班的教室，望着欣然的羊角辫，接连着问了好几遍：作文是你写的么？你才十岁就会用搓衣板，会洗衣服？！和欣然住一个院子的大辫子老师，欣然的班主任，冲着校长一个劲儿点头：岂止洗衣服，她还会生火做饭呢！
欣然站在一边，始终没有吭气。其实那篇作文的绝大部分，都是她那个大学生爸爸给她改的。那时候，刚刚恢复高考。院子里那些大哥哥、大姐姐总有拿着数理化课本，成天找爸爸给他们辅导功课。辅导小学生写篇作文，对欣然的爸爸来说，自然是小菜一碟。
欣然的爸爸更多发愁的是，欣然的饭碗还没着落，他只想女儿有个工作，有碗饭吃。欣然上了复习班了，爸爸有时有会在饭桌上说几句：明年再考不上，就自己到外面找个临时工先干着，你还能总考呀？欣然的爸爸以为自己是发点怨气，不知道欣然当时就想扔下筷子，冲上到深圳打工的路上！
欣然的爸爸更多的时候还是保持沉默。他这次下了狠心，给老家的父母去了信。老家的奶奶让读过私塾的爷爷回信。信上再三地让爸爸不要骂欣然，还千里迢迢的，让大伯家三丫头坐上火车，来给让欣然做好每天的三顿饭。
石涛穿着爸爸在县城专门给他买的西服皮鞋，进了大学的门。石涛在满大街东北大汉的人堆里，在穿着很洋气很时尚的海滨都市里，又一次感到了自卑。学校是以理工为特色的，女生少得可怜，而且个个都是埋头死读书，长得不怎么样，也没什么情调。稍微好一点的，刚下火车，就被高年级的男生盯上了。大一的新生，一般都只有干瞪眼的份儿。
石涛没想过这些，他心里只有欣然。他每天都要把欣然的照片拿出来看看，越看越觉得漂亮，越看心里就越喜欢。大学校园里也有丁香树，还有许多比丁香树还要漂亮、还要繁丽的花草。树荫下，花影中，到处是谈情说爱、卿卿我我的情侣。
石涛从那些丁香树下走过，总有那些青年男女在树下依偎着，喃喃情语。有时，石涛就在想，要是欣然也考上了，这回儿在树底下浪漫的，说不定也会有他和欣然。一想到这里，石涛的心里就有些怅然；不过这种感觉，很快就被欣然给他写来的信给冲淡了。
“石涛，你的信！”负责分发信件的同学瞟了一眼地址，冲着石涛大声地嚷嚷。大学里倒是没有人再叫石涛“1号”了，他们不知道石涛的光辉历史，而且大学里学习的好坏，已经被一句“60分万岁”就取代了。况且，大学更里看重的，是全面的能力和各方面的特长，还有泡女生、谈恋爱、拉关系的本事。
“瞧这字写得，真气派！是你爸爸的信吧！”大个子张伟把头伸了过来。
“不是！”石涛的脸都有些红了，赶紧拿着信躲开了。
石涛坐在学校的丁香树下读欣然的信。欣然的信里，除了是很客套的“祝贺你考上了理想的大学”以外，也对石涛在信中对她的鼓励表示感谢，其余没有什么太多的话。
石涛反反复复地读着那封信，石涛把信揣到衬衣的口袋里，就象欣然贴在自己的心窝上。这是石涛和欣然的第一次书信往来。尽管石涛知道，欣然一定收到了很多来自全国各地这样的信，自己不也给很多复习的同学都也去了信么。
石涛还想知道的是，欣然是不是象读那些千篇一律的来信一样，认真读了他写的信。石涛在信里用很大的篇幅告诉欣然，你的语文、英语、政治-----都很好，只要把差一些的功课补一补-----石涛没有说你的数学、物理很糟糕，复习的这一年，你要有的放矢，在这两门功课上狠下功夫。石涛怕伤着欣然的自尊心，他知道欣然已经够难受的了。
石涛更着急的是，刘晓庆的信上说，欣然在复习班的成绩，并没有太大的起色。刘晓庆只是泛泛地讲了一些，因为他不确定已经上了大学的石涛，是不是还对欣然情有独钟。大学那座象牙塔，让那些跨过高考独木桥的‘天之骄子’，无须再压抑青春和热情。同时，对待感情和人生，他们也同时有了更辽阔的视野，更高远的境界。那些考到北京的同学，一个寒假下来，就统统成了‘京谝子’，恨不得马上就从头到脚都蜕变成皇城根脚下的。1号自然也不例外。他的穿着、他的发型、他的那口让人觉得别扭的‘普通话’------
当时正值闹哄哄的政治运动，和学生有关的。广场上、火车上，拥堵着的是‘少年不知愁滋味’，许多给复习的同学来信中都挥舞拳头。好多学校提前放了假。石涛的父亲在官场混了那么多年，可政治嗅觉远不及别人的父亲那么敏锐，不知道给儿子也拍一个“父病重，速归”的电报。不过，石涛还是早早地收拾东西，打算绕道天津，一走了事。
水仙花考上的那个中专，居然和自己在一个省，虽然不在一个城市。她还是老毛病不改。这不，刚到学校，马上就又挽上了男朋友，还说要到石涛这儿来玩。
“这是我高中同学，学习可好了，我们都叫他1号！”信刚到，人就把石涛堵在了宿舍门口。石涛当时都收拾东西，准备回家了。碍不过情面，石涛只好带着他们到处转，送水仙花他们走的时候，嘴都噘了起来。水仙花这一趟，花去了石涛一个星期的饭钱，石涛想在寒假给欣然带回去的“惊喜”，也跟着降低了一个档次。
石涛在学校门口精心挑选了一枚贝壳饰品。他带着咸咸的海风，从几千里外的海边，回到了读中学时的校园，那个丁香花盛开的地方。
石涛没有去看过去的老师，也没有去看丁香树，石涛径直朝理科复习班走去，他恨不得马上就见到欣然。石涛看到了自己日夜思念的欣然，同时看到了不愿看到的一幕。
石涛透过复习班的玻璃里，看到欣然和同桌的一个男生，正在那里窃窃私语，根本没有听老师讲课。
“1号！”坐在后排的刘晓庆看到石涛，用OK的手势，算是打了招呼。
下课铃声响了，石涛被原来班里的那几个同学围住，大家笑着说话：
“1号，你都长高了！”
“1号，大海什么样？”
“号长呢，不是和你一起回来的么？”
“他呀，回镇上的小学里找相好的去了！”石涛一边笑着应答，一边和大伙儿讲着大学里的新鲜事儿，眼睛直瞟还在教室里和那个男生说话的欣然。
“你心里那点事，其实我早知道！”刘晓庆把石涛拉到教室背后，指了指教室里的欣然。
“找抽呢！”石涛用眼神把刘晓庆接下来的话挡了回去。
“她复习得怎么样？”石涛小声地问刘晓庆。
刘晓庆叹了口气，朝教室里努了努嘴，意思是你自己看么。
石涛不认识那个男生，听他们说是上一届的，‘高五’生了。那个男生长得模样倒是很俊美，可石涛不当回事儿。他干脆直接走到教室里，一屁股坐到了欣然的对面。
“石涛，你回来了！”欣然很高兴，但没有石涛想像得那么激动。
石涛盯着欣然，象是有很多话要说。
那个男生很知趣地走了。石涛就挪到那个位子上，和欣然坐在一张书桌前。下一节是一节物理课。上课铃声响了，石涛也没有走的意思。那个男生拿着书包坐到了后面，石涛就这么守着欣然，度过了四十五分钟。和欣然认识三年多了，石涛就这样和她在一起呆了四十五分钟。上课的时候，那个从石涛他们山上下来的女物理老师，一个劲儿地盯着石涛。在教室里走动的时候，还冲着石涛小声说‘回来啦’，石涛也冲着老师点头，一点也不觉得难为情。
石涛好像是在向那个‘老复习’的男生示威，也象是要告诉这里所有的人什么。只可惜，复习班是杂牌军。谁管谁，谁瞎心！
“把你的书包借我用用！”石涛把欣然的书包拿了去，到刘晓庆的宿舍吃饭去了。
“她好像很自卑，有点破罐子破摔的样子。不光上课不怎么听讲，下午干脆很少来。”刘晓庆的话，让石涛不知该说什么好。
石涛打消了马上坐车回家的想法，把刘晓庆拽上，蹲在复习班的教室门口，一直等到三点多钟，欣然才晃晃悠悠地从家里来。
“怎么才来？”石涛的语气里有些生气。
“家里有事。”欣然胡乱地应付着。
石涛一脸的恨铁不成钢，又不好发作，只好顺手把书包还给了欣然，里面装着他从海边带回来的那个彩贝。
石涛回到山里后，把考上本县定向生的老牛叫上，在家里喝了一顿酒。石涛头一次喝那么多酒，上了大学，宿舍里那些人喝酒，石涛都不怎么喝的。石涛不知道自己酒后都说些什么，石涛连老牛什么时候走的都不知道，石涛倒是把老牛在饭桌上说的那句话记得很清楚：要说咱们班那些女生，数一数二的，那还就得数大班长李欣然了。个儿高，身材也好，特别是那双眼睛，你没听那些男生怎么说的，李大班长的眼睛会说话！嗨，咋就没考上大学呢，可惜了！可惜了！------
石梅，坐在**边织毛衣，边和石涛说着知心话。
“涛子，这件毛衣织好了，以后姐姐可就不管了！”姐姐话里有话。
“你不管谁管？”石涛故意装糊涂。
“还把姐姐赖上啦？！在大学里就没有看上的？”石涛的姐姐说着话，自己都在笑。
“虎子呢？”石涛把头扭向一边，把话叉开了。
“前阵儿院里出贼，虎子让狗日的用药毒死了！”
“我说怎么没见着。”石涛很惋惜地说了一句。
“姐姐问你话呢，原来上高中的那些女生，也没有合适的？”姐姐打破砂锅问到底。
“没有！”石涛不想提这些。
石涛把爸爸的烟拿来点燃一只，烟圈在屋里散开来。
“在学校把抽烟都学会了啦？”姐姐插了一句嘴。
“抽烟、喝酒、打麻将------五毒俱全！”石涛颇不以为然地来了一句。
“呦，还挺能耐呢！敢情上了半天大学，就学的这些？有本事带个女朋友回来，让我们瞧瞧！”
有！心里有！石涛的这句话，在喉咙里滚动了好几下，话到嘴边，竟变成了“姐姐，你呢？”
姐姐的脸上飞过了一片红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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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石涛在家里过了年，又到号长家去吃了～订婚酒，然后就直奔学校。大学校园灿烂的生活，让一直在农村长大的石涛有些眼花缭～。石涛和同学们一起踢球，游泳，还在学校的无线电爱好者协会参加活动。更多的时候，石涛在宿舍里临钢笔字帖。渐渐地，他那狗刨似的钢笔字，逐渐地比以前工整了许多。石涛不多写信，连欣然也没有。有时，他甚至～自己和欣然只不过是前世的姻缘，今生是没有可能。这样想想，什么北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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