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后有一条东去的小河,淮河的支流。水不丰,时粗时细地,如穿起的珠子。粗的地方汪了一片水,水里的百样活物不被遮掩。倒霉的是梳子样大的鱼,人们设了千条计要它成为盘中物。鱼是人间一道菜,自不好怨狠。可怨狠的是这条小河,隔了两岸人家不能自如地走动,两岸人家又世代有亲,便有人在小河水细的处垫了一溜土墩,状如城墙的垛口。水在下边缓缓地流,人在上边轻轻地跳。
水是流动的,土是湿虚的。不用三、五天,土墩本就不牢的根基,被暗暗冲坏。上边却是一副无碍的样子,人再跳来跳去时,常常会一脚踏空,跌入水里。这时,河岸草丛里、树木后,边会钻出几个半大孩子的脑袋。他们站在岸上看着落水人的狼狈样子,捂着肚子坏笑。齐呼跌得漂亮,湿得彻底!要落水人再来一个。
落水人少不得一顿笑骂,但那几个半大孩子却早已不见了踪影。
小村位于黄淮平原上,名叫陈梦集。虽占了集字,但村子有史以来却也没逢过集市。
村子里的人家没有外姓,祖辈都姓陈,先祖是明朝洪武年间,由山西洪洞县老鸹窝移民而来。虽经五、六百年的风雨,村子里的人们却不曾忘记老家。每闲话起来,必一脸的兴奋,亮出小脚趾甲上的分瓣来。说无论走到哪里,那都是祖上遗传下来的凭证,是不是一家人全在上边烙着呢!话语、眉眼里满是对洪洞县的向往。
村子里却没有一个人去过洪洞县,就只能听瞎眼大爷的故事了。瞎眼大爷年轻时眼睛并不瞎,干得一手好木工活,经常出门在外给人打家具。瞎了眼睛后,才便再没出过村。但他是见过世面的人,装了一肚子似乎永远也讲不完的故事。
说起瞎眼大爷的眼睛,就得说说陈家卧虎林。
出村子往正南方向走,不到两华里,就是殡埋陈家先祖的地方。当年陈家先祖移民到此,建了庄户后。一日,先祖在楼上无事眺望。突然,他看到二里外的田地里,卧着一只斑斓猛虎。陈家先祖惊恐过后,怕老虎日后伤人。急忙喊上长工、短工、青壮劳力,带上铁叉、农具跑到卧虎处,准备打死了老虎。
百余号人呼叫着跑到了卧虎的地方,却无论如何也找不到那只老虎了。一行人只好怏怏而回。到家后,陈家先祖在楼上又看到了那只卧虎,再率人至卧虎处,依然没有老虎的影子。如是多次,陈家先祖方悟,那不是一只真虎。但不知是主吉是主凶,心里郁闷,一个天大的疙瘩算是压在了心头上。
一天,村子里来了看风水的先生,是个南蛮子。陈家先祖把他请到了家中,好酒好菜款待一番后,让他到楼上看卧虎处的吉凶。先生看过之后,夹起自己的包裹就要走人。陈家先祖哪里肯放过他,叫他无论吉凶也要明说。先生一脸的惊恐连说:说不得!说不得的!
陈家先祖万般哀求,说吉凶自己担着,决不对先生有任何怨言。先生叹说实在是天机不可泄露!泄露了天机,他就会从此双目失明,后半生将无生活依靠。
陈家先祖扶风水先生上坐,深深向他施了一礼。说先生若因此双目失明,他将以上宾之礼数,赡养先生后半生。
那南蛮子被陈家先祖的诚恳感动,就如实告之了卧虎地的妙处。原来那是一上佳穴地,如果在此设了墓地,后世人当出三斗三升三,小米粒数目的官员。那可是先生今生见过的,除山东的孔林外最好的林地了。那先生带陈家先祖到了卧虎地,用罗盘测出正穴后与当天午后失明。
又两年,陈家先祖无疾而终,陈家后人按先生所指穴地下殡。来年,先祖的长子和两个长孙同时进士及第。
现在,在陈家祖谱的第二页上,赫然写着同年同月同日陈家父子三人同时进士及第,并入朝做官。
在朝做官的享了荣华富贵,虽对在家耕种的先祖的其他子嗣时有接济,但毕竟山高路远,常常不能在家里最需要钱的时候能周济上,家里的人就慢慢有了怨言。
那风水先生的日子就越来越不好过起来,先还能勉强吃饱,后来又瞎又脏的他只能饥一顿饱一顿地过活了,陈家后人想起来就给他一碗饭,想不起来,他就‘人是一盘磨——睡倒就不饿’了。
一而两、两而三......不知多少日子过去了。
这天,村子里又来了一个看风水的,也是个南蛮子,他一眼认出了在墙根晒暖的风水先生,原来两人正是师徒关系,师父出门多年没有音信,徒弟受师父家人之托来找师父回家的,看到师父的际遇,师徒两人少不得抱头大哭一番。
在家耕种的陈家人,见风水先生的徒弟来了,也巴不得他把风水先生带走,就备了些干粮和盘缠,就等他们师徒第二天天亮走人,陈家好从此没有了这累赘。
当晚师徒二人在陈家佃户的客房内,声音时高时低地一夜长谈。
第二天吃了早饭后,风水先生的徒弟一手提着行李,一手领着风水先生准备告辞的时候,说了话了——
他说他感谢陈家人这些年对他师父的收养恩情,作为回报,他愿意替陈家也出一点力。他说陈家的卧虎林地虽然是正穴好风水,但那是只兴长门的殡埋法,如果按他的方法改了,陈家从此无论长门、末门,官运一样亨通,且并不仅仅只出进士,下边状元、榜眼、探花是一个挨着一个的出,高的,官可至阁老、宰相,低的也是知州、知县。
在家耕种的陈家人,从风水先生的徒弟手里夺下行李,安顿师徒两人自此住进自家上房,好酒好菜的款待了起来,半月后,风水先生的徒弟来到陈家的卧虎林处,从东步到西,从南步到北,如是往返多次,用罗盘测了又测,一个改变陈家命运的计划就出来了。
风水先生的徒弟,让陈家人在陈林的前方筑上月牙堤,后方挖个月牙河,取‘山之北,河之南为阴’之说,让陈家的阴宅从此不受阳气的干扰,从此贵人一定比肩继踵出世。
陈家人哪里知道这是阴招?就号令众人,按风水先生徒弟的方法施起工来。但是他们白天筑好的堤挖好的河,一夜之间就自行填平,如是三日皆然。
陈家人不得不请教风水先生的徒弟,风水先生的徒弟也不得其解。请教师父,师父不答,无论徒弟怎么哀求,话就是不再往下说了,只叫徒弟带他回老家。
风水先生的徒弟不甘心,就鼓动陈家人对师父死缠硬磨,说如果师父不说出破解之法,就不放风水先生和他的徒弟回南方老家。
师父长叹一声,说害人如害己啊!
于是,风水先生告诉陈家人,只要晚上收工时把铁锨等工具依旧放在施工处,不往家里带,并派专人点燃篝火在旁边守侯,筑就的月牙堤、挖好的月牙河就再也不会自行填平了。
按照风水先生的方法,陈家人在林地挖出许多的泥人,第一天是鸣锣开道的,二天是穿靴戴帽的,三天是骑马坐轿的。
陈家人不明就里,找风水先生问吉凶,却无论如何也找不到风水先生和他的徒弟了,原来两人已与是日深夜偷偷溜走了。
陈家人就近找来风水先生再一看,人家只剩下摇头了,说这么好的一穴风水林地楞是让人给破了,而且破得无法弥补!
不久,噩耗传来,在京城做官的陈家父子三人,同一天在午朝门外人头落地,家产充公。算来父子三人出事的当天,正是陈家林地动土的日子,他们白天出的事,经过一个晚上周旋运作,说没有事了,第二天却又有事了,三天后无论怎样周旋运作,都无济于事了。
自此,陈家后人再没出来一个有出息的,世世代代都是撅腚弓腰在土里刨食,犁后车前戳牛屁股的材料了。
陈家祖上传说,那风水先生和他的徒弟,也都双双客死在回家的路上,并没有回到他们的家乡。
陈家卧虎林的风水虽已坏多年,但林上的树木却不曾有人动过,几百年下来,小树也让人搂不过来了,大的就更不用说了,距离十几里都能看到陈家卧虎林的郁郁葱葱、雾气缭绕。
说话就到了解放后,政府要破除迷信,陈家卧虎林的树木算是遭到了灭顶之灾。方圆几十里内的人都跑来伐树,几天的功夫伐了个干干净净,连树枝也没留下一根,只剩**地了。
爱听瞎眼大爷讲古的当然都是些孩子,梦周算是其中一个,每听到这里,就暗自叹口气,梦周不是爱说话的孩子,思绪里早把先人埋怨了一番,做人怎么能没有良心啊!
讲古用普通话说就是讲故事,听故事的还有保成和佰能,他们和梦周一样的年龄。保成和佰能也惋惜陈家卧虎林的风水给人破掉了,佰能骂说:“他妈的那南蛮子!不破了俺的风水,说不定老子也能弄个官当当呢!”
保成也笑骂:“就是啊!那样咱就能娶个三妻四妾的,今天搂这个睡,明天搂那个睡,天天在美女堆里撒欢,那多痛快呀!”
瞎眼大爷吸着他的旱烟袋,闭着那双瞎眼,嘴角也是往上挑的,说:“如果陈家的风水不被破掉,你们个个都是做官的材料,我的眼睛也不会瞎。”
其实,这几个孩子也知道瞎眼大爷眼睛是怎么瞎的,就是没有人敢去当面问他。
瞎眼大爷是陈家后人中,唯一一个参与到陈家卧虎林上伐树的人,当年,他把陈家祖宗坟头上的最大的一棵柏树伐了下来。那棵柏树足足让瞎眼大爷解板解了一个多月,板解开了,他的眼睛也瞎了。
老辈人说,这村子本来也是个凤凰村,不出财主也出才人的。一前一后两个临村是凤凰的两只翅膀,村东的寺庙是凤凰的头,村西的寺庙是凤凰的尾。一年,官府开挖村后的河道,本来这河道是不从这里走的,但当时陈家有人在京城做官,通过关系,他们把要挖河道的灰橛往这里挪了挪。这一挪就斩去了凤凰的一个翅膀,把北边的村庄隔开了。陈家人似乎还不满意,又让河道从村东经过,把村东的寺庙也隔开了,这样,凤凰的头也被割掉了,凤凰村就成一只死凤凰了。
迷信中的风水也许真的让人给破掉了,但却美丽了这边的风景,一个小村,两面有水,一到夏、秋季,河里的水是透明的,水浅的地方长满了蒲草,蒲草里结着蒲棒,如竹签上穿了一根双汇鸡肉肠,可以食用的,那就是村里孩子们的零食了,学生上学本来是不走河道里的,但他们似乎从不嫌远,多走上一、两里路也要掐几根蒲棒在手里举着,一边往学校走一边呲牙一丝一丝地咬着蒲棒。
梦周他们到学校后,才发现保成没有和他们一起来学校,他一定是又被河里的鱼虾迷住,顺着河道走出十几、二十里去了。见到哪汪水里有鱼虾,他小褂一脱,书包一扔,就在那汪水里两头打堰,直把那汪水泼完,捉住三、五条半斤几两的草生鱼,用柳条从鱼腮到鱼嘴穿了一串,才一脸泥浆满身腥地往家走。
保成打小就爱捉鱼摸虾,长了一双似乎比别人特别尖的眼睛。很远地,他就能看见哪汪水里有几条几两重的鱼,有多少条泥鳅,水岸哪边气眼里有黄鳝。他自己是不怎么吃这些东西的,爱吃的是他的老娘,若是三天见不到荤腥,老娘便会眼泪和口水拉拉地淌,嘴里骂保成砍掉头的、挨千刀的,和他爹是一样的货,都不想让她活了。
保成的娘和她那个年代的很多农村妇女一样,连个名字也没有。大人一般都喊她老畦家的,晚辈喊她婶子大娘时,也都在前边加上老畦的名字,像梦周这样的晚辈,基本都是喊她老畦奶奶或畦奶奶。
孩子没娘——说起来话长。
过去,秀才虽然不像举人,可以在家里竖起一杆旗,吃着朝廷的俸禄做专职的读书人,但也是不要到田间务农劳作的。梦周的爷爷是清朝的末榜秀才,他就有资格开私塾了,教十几个殷实农家的孩子读《百家姓》和《三字经》,家里十几亩田地也是顾了人干的,老畦就是梦周爷爷家经常雇用的人,也是他的本家弟弟。
过去的人,讲究个排场和门当户对。保成的娘当年是作为梦周奶奶的陪嫁丫鬟过来的,那时她才刚刚八岁,说是陪送的丫鬟,更多的却是梦周奶奶照顾她。这么小的孩子还什么都不懂,只是对外面说起来好听罢了。一说谁家嫁女,陪送丫鬟了,周围十几、二十里就有了名气,男家、女家都显着好看。
梦周的奶奶平时是个喜欢吃素的人,一吃了荤腥就翻腔倒胃地难受,不吐出来便不能安生。学生家长送来的肉啊、鱼呀,梦周奶奶就让保成的娘吃。她的小肚儿一会就吃得溜圆,却从来也没拉过肚子,一来二去,就把她的馋嘴毛病给养下了。
随着国难,梦周的爷爷早就没有了过去的殷实,更养不起丫鬟了。肥水不流外人田,就把保成的娘嫁给了老畦。
梦周是个与爷爷辈无缘的人,他还没有生出来,他的爷爷、奶奶、姥姥、姥爷就都分别去世了,他甚至没有见过爷爷、奶奶们的亲兄弟姐妹,就是在梦周的老父亲成秀脑子里,那也是很渺茫的记忆了。他那时还很小,大概只有十几岁,多亏保成的爹娘照顾,他才没有落到十分可怜的地步。
关系就是这么个关系,梦周的父亲成秀、管保成的娘叫姑,管保成的爹叫叔,在艰难的岁月里,大家就这么相帮相扶着走了过来。人间如不枯的长河,人是河里的一滴水,前面的逝去,后面的跟来,更后面的却已在孕育。老一辈人的事,先说到这里。作者是六十年代末出生的人,生在这人字河的岸边,就只能写些七十年代后的所见所闻了。
梦周、保成他们都是十几岁的孩子,正读初中。梦周也许还有那么点遗传基因,读书有点悟性,也能听下老师讲的课,记住老师的话。保成却极不是那块料子,每次考试成绩下来,别人问他考得怎么样,他总是嘻笑着说又考了一把大鸭蛋。
上课的时候,保成总是爱睡觉,有时还一边睡一边做捉了条大鱼的美梦。他趴在课桌上本来正酣睡着,却突然哈哈大笑起来,惹得同学都转移了注意力,也跟着他一起哄堂大笑。这时,讲课老师多半是提着教鞭,轻轻走到他的课桌前,然后狠狠地在他头上抽一下。保成疼得在原地跳着,嘴里喊着“哎哟!”手快速地抹拉着头。
老师问他“还要”?他急忙说“不要了、不要了”。然后顺着老师教鞭指的方向,乖乖地罚站到教室外。别的班级都在上课,只有保成所在的班,别人在上课,他在外面站着。这甚至成了学校的一个风景,哪天要是保成没有罚站,准会有别班级的学生或老师来看是怎么回事。
下课后,有同学问保成刚才老师打得疼不疼?保成咧嘴苦笑说,疼呢、疼得很!但保成又不是个憨人,他很快就找到了对付老师教鞭的办法,无论冬天、夏天他都戴着帽子,夏天的帽子薄,他就在帽子内垫上厚厚的纸,这样老师教鞭的杀伤力就降低了不少。
有一次,历史老师讲课,正讲战国七雄。他又睡着了,老师用教鞭打了他两下才醒。老师问他战国都是哪七雄,他哪知道这些啊?正答不出,眼看老师的教鞭又举起来了。梦周在下边提醒他,说是秦、齐、燕、韩、赵、魏、楚。他也就根本没听清楚,情急之下居然回答是吗嘎子(当地对喜鹊的称呼)、老鸹、鹧鹧鸪。
老师也纳闷,自己使劲不小啊?怎么一教鞭打下去,保成并不怎么疼?用教鞭戳掉他的帽子,看到他帽子里垫着厚厚的纸。从此往后,无论哪个老师打保成,必定先戳掉他的帽子,这可苦了孩子。但保成又是个记吃不计打的人,上课的时候该睡依然睡,作业连抄也懒得抄别人的。
每到考试的时候,保成都在私下里埋怨老师。说,明明知道他啥都不会,又考试干啥?
一次地理考试,他当然什么也不会,就哼着小曲扬脸看房顶和窗外的风景。老师不让他哼哼,也不让他乱看,命令他只准看卷子。他还真的看到一道会答的题,那道题问世界上都有四大洋?于是他一本正经地写上答案,四大洋就是山羊、绵羊、羯虎、寒羊。
哀其不幸,怒其不争。每次看到保成挨老师打,平时不爱说话的梦周心里都很沉重,抱怨保成怎么就不能安安生生地听一堂课。保成倒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说自己一上课脑子就滑轮,看见书本子上那头顶头、肩挨肩、密密稠的字就头疼。
保成知道梦周侄子是心疼他的,倒反过来安慰梦周,说自己没事,也就老师刚打时疼一会,过一会就不疼了。梦周看着保成头上的疙瘩,并不信息他会不疼的话。
这时,佰能在旁边质问保成真的会不疼?保成回答说不疼了。佰能要看看保成头上的疙瘩,保成伸着头让他扒着看,哪知道佰能会在保成的疙瘩上再猛摁一下。看着保成疼得龇牙咧嘴,佰能也不管梦周的表情,只管笑着跑开了。
梦周从小不爱说话,这跟他的家庭有很大的关系,好象从他记事那一天,家里好象就是愁苦多、欢乐少。先是梦周的母亲老害牙痛,犯起病来,脸肿起半边,吃不下一口饭。这本该不是小孩子操心的事,但梦周总比别的孩子心里装的事多。
还很幼小时,梦周看到母亲害牙痛,就扒开母亲捂着鳃帮的手哭。母亲痛得轻一点,他的哭声就小一些,母亲痛的重一些,他就哭得嗓子都哑了。再大一些时,他就蹲在母亲脚前,默默地盯着母亲看,真就想把那该诅咒的牙痛病替母亲害了。
梦周还在娘的怀抱里时,大队里要开展阶级斗争,大队书记叫瓢,那是个头上没扎一根毛的人。瓢书记找不到斗争的对象,筛来选去只有梦周爷爷解放前做过私塾老师,家里的日子曾经富足过。虽然老人已经在解放前去世了,但比起村里其他戳牛屁股的人家,他家还是略显与众不同一些。阶级斗争不能没有斗争对象,瓢书记就把梦周的爹成秀列为了斗争对象。
梦周的爹成秀本就是个性格懦弱的人,又没有三、五个亲弟兄,平时在村里虽是拿笑脸对人,也免不了会被人家指着鼻子骂。这时,他也多半会冲人家笑说:“骂都让大风刮跑了,也长不到身上。”
也应了那句‘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的古话,见成秀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人家心里的气就更大了,往往不问青红皂白,走到跟前一巴掌搧在他脸上。嘴里还问他是男人,有一点骨气也扎尿窑子里死去了?!男人打男人,巴掌自然是很重的,成秀这时眼睛里噙着泪水,一只手捂住烁热的腮帮,问人家:“你打谁?”
打他的人不依不饶,拧着脖子说:“我打你!”
成秀哭着说:“我也没得罪你,打我弄啥?”
人家说今天手痒了,就想打他,看他敢怎样?
成秀平白无故地挨打,心里自然是委屈的,但他确实不敢跟人家讨什么说法,只是嘴里还有些硬气,对人家说:“你打我中,你打别人就不中。”
成秀的唯唯诺诺,也让梦周的娘心里边憋屈。再一、再二、不再三,梦周的娘终于压抑不住了,便拼了老命去护丈夫,发了疯跟人家吵架。说只要她不被打死,她就要和人家说说理。
她在村子里到处吆喝,问上苍长没长眼睛,若是长了眼睛的,就来看看这世上的恶人是如何作恶的、如何欺负老实人的。往往在她遍体鳞伤的时候,还只有成秀猫一样哼唧着拉自己的妻子回家,说:“梦周娘别和人吵了,咱回家吧——”。
这时的保成娘当然会出来说话,她是抱着成秀长大的,舔犊之心让她极是怜悯成秀。但她也不敢把人怎么样,只是在旁边嘀咕说:“有本事就该把成秀打死,他也没有三亲六故,死了也是白死,死了也没有人给他出气,哪庙里没有屈死的鬼?受气受死那么多人,阎王爷那里还能怕再多一个受死的成秀……”
梦周娘一把甩开成秀,不把那打成秀的人缠得求饶,她会一天一夜地在那里嚎叫的,就是把嗓子哭哑了,也不肯罢休。
梦周娘不回家,保成娘就不会回家,她帮梦周娘擦把眼泪,或给梦周娘捋顺那极是凌乱的头发,实际上也是暗暗地在旁边助了梦周娘的阵,她说:“哭吧,哭吧孩子,哭死就如了人家的愿了,都让人䞍受完了人家就高兴了……”
都是本村本团,平时并没有多少怨气,打人的也知道自己理亏,不想让梦周娘这么没完没了地闹,也怕真就落个欺负老实人的名声,就出来说软话,喊梦周娘嫂子或弟妹,说自己是和成秀闹着玩的,往后再不和成秀这么闹了,梦周娘才肯罢休。
瓢书记要把成秀作为斗争的对象,瞎眼大爷在生产队里做会计的儿子小鸽,第一个提出了异议,他说:“咱不能柿子专拣软的捏,成秀叔本来就是三脚踹不出个屁的可怜人,再一挨批斗会不会出事?”
瓢书记说没有别的法子,村里其他人家都是根正苗红的穷鬼,只有他家解放前富足过,行不行的都是他了,主要是对付工作队的人。
小鸽毕竟年龄小,在村里的官职也小,瓢书记说的话他是不敢辩驳的,只有叹气,说:“就怕出事!”
批斗会就在村头的槐树林里举行,那是村里唯一的大树林。但村里人都不说那是槐树林,而是说槐树行子。槐树是万年桩,根本就不怎么见长,打人记事起就是碗口那么粗,到一辈人长大变老了,槐树似乎还是那么粗。
槐树行子里有几百颗碗口以上粗的槐树。夏、秋天的中午,这里就是村民的饭场,大家各自端了自己的饭碗,边在树荫下“呼噜”着往肚里扒饭,边胡吹海聊着这世界上有、亦或没有的稀奇古怪事。也没谁去考证,说的人只图说得痛快,听的人听得顺畅。过后,大家淡淡一笑,并无多少事是被人记住了的。
春天,村民闹春荒时,槐树行子就是村民的救命所在了。槐树刚发芽时可以吃它的嫩树叶,等到槐花开时,这里就是村民的食品乐园了,纷纷绑了镰刀、钩子够槐花,生活条件稍好一点的就用油煎了吃,没有条件的多是吃蒸菜。会过日子的还会在槐花盛开期用开水绰了,晾晒干后积草存粮,用以细水长流。
平时,村子里有什么事也都在槐树行子举行。
这天,槐树行子却成了成秀一家人最伤心的地方。成秀被村民围在中间,瓢书记对着大喇叭深恶痛批四类分子,然后高喊口号,要打倒成秀。
夜已经很深了,成秀家里还没有一个人睡,梦周娘怀里抱着梦周垂泪,泪水滴在梦周稚嫩的小脸上,他用小手在娘的脸上抹拉,试图阻止母亲的哭泣。
成秀讪讪地在旁边坐着,看到老婆孩子的可怜像,半天,他终于说话了:“梦周娘,别哭了,咱孩子懂事,看梦周多知道疼人,给你擦眼泪呢!以后,你就是为了咱梦周也要抗住。”
梦周娘说人活百岁也是死,若不为了孩子,她一天也不愿意活在这个世上。就是因为梦周,她才忍辱偷生、不得不活下去,她不能看到自己的孩子打小就没有娘。
保成娘也没有睡觉,她放心不下成秀,吃过晚饭后,她哄睡了保成,怀里奶着保成的妹妹保妮,和老畦一起就来安慰成秀了。刚走到成秀家门外的时候,他们被两个人暗暗地喊住了,原来是瓢书记和瞎眼大爷的儿子小鸽,保成娘欲挣脱他们,低声斥责说:“你们拉我干啥?我和老畦都是根正苗红的穷苦人。”
瓢书记和小鸽让他们停下来,看成秀下面到底要做什么。
保成娘话语里透着怨气说:“他一个没出息的人能做什么?这么往死处逼他,他只有一死,今黑夜下我要是不过去看他,明天就得为他准备出殡的事了。”
瓢书记和小鸽都说:“不会吧?又没打他没骂他,他会去寻死?”
保成娘“嘁!”了一声,说瓢书记和小鸽如果不相信,就和她一起躲在这里看看打不打她话上来?
果然,成秀在安慰妻子一阵后,问梦周娘:“家里的那根绳放在什么地方了?咱姑白天说她明天一早要用,你给我找出来,我给咱姑送过去。”
梦周娘怀里抱着梦周,在昏黄的煤油灯光里,找出了一条麻绳。成秀拿了绳,让梦周娘搂梦周先睡,不要等他了,他去姑家说话,不知道啥时间才回来呢。
成秀从屋内出来,把房门从外边栓上,在门外站了很久后,毅然决然地离开了家门。他手里提着那根麻绳,匆匆地向村外的槐树行子走去,那里有一棵歪脖槐树,不用费力气他就可以把绳搭上去。
瓢书记、小鸽、老畦和保成娘,一直跟在成秀的身后。出来村子后,瓢书记突然大喝一声:“成秀你要干啥?”
这时,保成娘再也压抑不住自己,跑到成秀的身边,没头盖脸地对成秀就是一通老巴掌。她边哭边骂:“成秀你个孬种,我啥时候要借你家的麻绳了?我以后到了阴间里还有没有脸见俺姐?俺姐、俺姐夫死的时候把你托给俺,让俺好好照顾你的,把你托给俺……”
成秀一下子蹲在地上,哭说:“姑,你打吧!狠狠地打,我是孬种,我一天也不想活了……”
小鸽蹲到成秀身边,让成秀抬起头来看着自己。他质问成秀说:“叔,有谁把你怎样了?是打你了,还是骂你了?不就让你站中间了吗?你听哪一句话是说你的、骂你的?”
成秀哭说自己是个无用之人,没脸没皮地活着也是受罪,不如早死了早托生,眼睛一闭,到阴间找自己的爹娘去。他说,他是不想吓着自己的孩子,才准备死在外边,他一个小命不值得大家操心,让他只管死去。
保成娘骂成秀这是在装孬种,说,‘争囊赌气一孤坟、没囊拉气熬成人,’‘好死还不如赖活着呢!’要成秀就是为了梦周也要活下去,好赖的把他的孩子拉扯大,等梦周成人了,再去死也没谁拦他了。
小鸽一把从成秀手里夺过那根麻绳,斥怪成秀说:“叔,你以为就这么死了谁会心疼你、怜惜你?我是心疼、怜惜俺梦周小兄弟,不把俺梦周兄弟拉扯大,给他娶上媳妇,你想自己去躲清净?跟你说吧,没门!”要成秀现在就乖乖地回家。小鸽歪着头点着下巴,质问成秀不就是站场子中间吗?是耽误吃喝了,还是少一块了?
瓢书记一直在旁边倒背着手一言不发地站着,一贯性地唬着他那张驴上树惹不笑的脸。这时,他一脸不耐烦地说,如果成秀以后不闹了,就只有工作队在的时候斗一下,工作队一走谁都不准再说这事,斗一回,给他多开四工分,秋后种上麦或三春上饥馑时,准许成秀请假外出务工。瓢书记说完后“哼”了一下,话没有再往下说,按他的说话习惯,下边就是“否则”了,“否则”下边应该是‘如果真要死就去死,谁也不要拦着。’瓢书记头也不回地背着他的双手走了。
保成娘和小鸽都替成秀高兴,保成娘擦去了脸上的泪花子,赶紧地对远去的瓢书记千恩万谢,说这下成秀一家算是有活路了。
当晚,小鸽和保成娘一起把成秀送回了家,他们约定谁都不把今天的事往外说,特别不能让梦周娘知道。梦周娘和她怀里的梦周,其实也都好像预感到了什么似的,他们并没有睡,特别是梦周,一双机灵的眼睛大睁着,一点睡意也没有。
小鸽如释重负地对梦周娘说:“没有啥事了,婶子你们都歇吧!”
保成娘从梦周娘怀里接过梦周,然后把他交给成秀,说:“梦周,让你大大好好地抱着你,搂紧点你大大。”
梦周一把搂住了成秀的脖子,把一张小脸死死地贴在成秀的脸上。肚子里的五味瓶也许只有成秀自己知道,他极力掩饰住了自己就要涌出的泪水,使妻子并不了解此前到底发生了什么。
渐渐地,梦周懂些事了,当他看到自己的爹,在会场中央站着的时候,母亲的脸上并没有一丝笑容,有些早熟的他,知道那并不是什么好事,也加上佰能、佰巧他们一帮孩子暗地里取笑,梦周就养下了寡言少语的毛病。
还是瓢书记的额外开恩,从成秀配合批斗会后,他就能和老畦以及村里其他男劳力一样,每年秋天一种上麦,就凑了盘缠去略阳一带打工。据说,那里的果园每年都要脱坯、打墙和挑沟追肥。虽说‘脱坯、打墙,活见阎王’,也就是这些活见阎王的活,一冬天下来,让他们把家里的口粮给省下了,春节回来时,还能带回百把几十块钱。家里过年就能买上几斤肉或动物的杂碎了。会过日子的,到了三春上,还能剩下买一口袋红薯干的钱,那足足够家里吃上月把四十的。无论会不会过日子的,一下罢正月十五,男劳力就又要出门了,他们似乎永远都是去的略阳。
直到一年,成秀出河工时落下了病根子,他的大力才算是出到了头。他胸闷气喘,一到冬天,就下不来床,常常是背上披个破棉袄,上半截身子趴在床帮上咳痰,狠不能要把肺吐出来。虽然这关系着后来梦周的命运,但却是后话,还是要先放在这里。
瓢书记家是不用愁吃喝的,即使在三春上,他家的孩子依然会拿出白面馒头来。他当然也不用像其他男劳力那样出远门,他还要看着剩下的妇女和没出去的劳力干生产队里的活。虽然尽管瓢书记一天到晚戴着帽子,大家也都知道他头上没长一根毛,但就是没有人敢在他跟前说个“秃”字,否则,他那本就驴上树惹不笑的脸,会变得很扭曲,你还想过好日子?
这地方有一句‘不下狠心不能治秃子’的俗语,梦周一直不明白,要怎么样下狠心才能治秃子?反正这句话多少年来就这么传下来了。但自从瓢书记做了书记后,这句俗语表面就在这地方消失了。佰能不知道大家平时是不敢说这句话的,有一次,不知他是故意卖弄自己词汇?居然冒出了一句‘不下狠心不能治老鼠’。在他的脑子里也许这句俗语就应该这么说,却不料大家正吃饭的喷出了饭,正站立的直不起了腰,让大家捂着嘴那是笑了又笑。
佰能不明白大家狂笑的原因,瞪着眼睛问大家这有啥好笑的?不下狠心你们能把老鼠治死?更惹得大家狂笑,纷纷上气不接下气地忙回答说不能。
那时候,天还不亮,家家户户屋檐下的广播就响了,先是来一段《东方红》音乐,然后播新闻和报纸摘要、天气预报啥的。
保成和梦周等一帮小孩虽然都会唱《东方红》,但他们还会在私下里唱:广播响东方亮,两个小秃去对象,他说她的明,她说他的亮,抹了帽子都一样……
也不知是谁编了这个让人很解气、也很欢快的顺口溜,尽管没有谁敢当着瓢书记的面唱,但在私下里也确实给保成、梦周这帮孩子带来了很多的欢乐和嬉笑。
梦周、保成、保妮和村里的其他孩子从小到大,都管爹叫大大,管娘叫娘或娘咧。但佰能和他妹妹佰巧,却管瓢书记叫爸爸,管娘叫妈妈。在这土得掉渣的乡旮旯儿里,他们叫得是那么的另类,也显得自己比别人家的孩子娇气。
因为爸爸是书记,佰能、佰巧自小就比别的孩子有优越感,他们家总有喝酒的。佰能、佰巧的妈妈稍不注意,他们就会拿出一块肉或一根鸡腿到外面吃起来。她不希望佰能、佰巧吃饭时被穷猴们看见的。她见不得那些眼睛里长钩子、口水搭拉到溜地的谗穷猴们。平时,她也不和这些穷猴们一起劳动。
瓢书记说她会做衣服,给她买了缝纫机,要她为全村的人做衣服。那个时候,棉袄就是传家宝,一件破棉袄都传三辈人,谁家能年年添件新衣服?更不会花了工分、还看她脸子,去让她给做衣服了。不过,瓢书记有了这么一个借口,无论刮风下雨,她都可以不用出门了,更不会去田里出笨力。她也怕被外面的日头晒黑了。一年到头的,村里人根本也见不到她几面。只知道那是个白白胖胖、看不起人、也不爱搭理人的女人。
那时,无论是大队干部还是小队干部,他们都是方圆十几里的人物顶子,娶媳妇当然是挑了又挑,拣了又拣的。不过,大家嘴上不说,心里边都知道瓢书记拣的是一个绣花枕头,但瓢书记自己乐意,谁也管不了。瓢书记还帮小鸽介绍了一个这样的对象,瞎眼大爷说什么也不让愿意。小鸽听他爹的话,后来找了一个皮肤有些黑,但很能干的女人。
这里的农民把麦收前后叫麦口上,据小鸽说,他对象的名字叫谷穗,具体长得什么样,这年的麦口上就会过门来的。
也不知是哪辈子人立下的规矩,如果是男家硬气些,则多半会在麦口上把新媳妇娶进门。如果是秋后种上麦新媳妇再过门,那她岂不是要白吃一冬天的闲饭?春节后又到了三春上,本来口粮就吃紧,谁家会在这时候娶来一个争食的闲人?只有到麦口上,农田里的活计是一天比一天多了,新媳妇就可以不白吃饭,顺便也检验了新媳妇是不是把干活的好手。
若是女家硬气些,这日子就得由着女家人挑了,女家自然是不憨的,多会选择在秋后,地里没有什么农活了,或是三春上,把闺女嫁出去。这就苦了媒人,常常要为一对新人的婚期,男家、女家跑上无数趟。风箱里的老鼠,不但要两头受气,最后还落个不能一手托两家,两头打瞎子的坏名声。媒人的名声不好,但凡有儿女的人家,却都知道他们是离不开媒人的,虽然平时对媒人有恶语,但只要媒人想喝谁家的酒了,那家依然会非常乐意,屁颠屁颠地去准备酒菜。
来瓢书记家喝酒的人多是些干部,他们手腕上都戴着手表,不用看日头,他们就知道几点几分。小鸽的媳妇就是这帮人给介绍的,他们不是上边说的那种媒人,他们有地位,给小鸽介绍对象,是看小鸽的脾气随和,为人不错。他们愿意交小鸽这个小朋友,虽然嘴里的舌头虽然已经不听使唤了,依然也不忘让小鸽多敬他们几杯酒。
那些人吆五喝六地划拳,歪歪斜斜地走路,脸跟猴屁股一样红,牙缝里搡着肉丝,抑或用半根筷子抉着牙。但来去的时候他们手里推着自行车,据说那东西走路特快,如果谁要是挡住他们的道了,他们一摇铃铛,准把你吓得跑路沟子里去。
保成就爱逞能,每看到那些骑自行车的,就在后面撵着唱:两个轱辘一架梁,上边坐个老鳖王,见了老子不下车,‘叮当’叮当’摇铃铛……
就因为这些,保成没少挨佰能的打。佰能家也有一辆自行车,那是瓢书记外出或开会时骑的,虽然佰能也捞不到骑,但保成把骑自行车的人都一起骂了,佰能当然就不乐意了。但保成又是个不记打的人,转脸就给忘了,碰到骑自行车的依然还会那么唱。特别是唱这个歌子后,保成更是由着佰能打。因为村里就这几个一般大的孩子,转来转去的,就他们这几可以在一起玩。别管是玩喜了,还是玩恼了,泪道子不干,就又得跑一块玩去了。
佰能打保成也不是真的就打得怎么样,皮锤、耳刮子,也疼不到哪里去。但佰能需要解气啊!他抓住保成后,有时会把保成摁倒,拿保成的头在自己的裤裆那儿碰几下,说:大头碰小头,今年受扁豆。
佰能解了气,而保成落得个不疼不痒,大家哈哈一笑再接着玩别的游戏。如果真的论打架,佰能不见得就打得过保成,但保成从来也不敢跟佰能打,佰能打他,他多半是边笑边躲、或任凭佰能打的。
梦周没任何人跟打过架,他也没挨过打。几个从小在一起玩尿泥长大的孩子,喜啊、恼啊的应该还是有的吧?不!没有,抑或是出身的关系,梦周的性格一直比较温顺,他从不和别的孩子吵嘴、斗气。
梦周不像瓢书记那样,一天到晚板着个脸。每逢有高兴的事,梦周也会在嘴角笑笑,只不过他比别的孩子显得忧心忡忡罢了!碰上愁人事,梦周就更不爱说话了,但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他比谁都清楚,不用大人吩咐,自己就会本本分分地把自己要干的事情干好。在谁的眼里,梦周都是一个让大人省心的、老实的孩子。
成秀也许认为儿子梦周以后会有点出息的,刚刚坐下病根时,人们都劝他去医院。但成秀对人说不碍事,要等梦周长大了,挣钱了,他再去医院,他要省下看病的钱,让梦周好好读书,盼望将来梦周能混个一官半职,他还会没有看病的日子?
这话被瓢书记听到后,一口恶痰狠狠地吐在地上,扭曲着脸上的肌肉,说:“狗屁!就他那儿子,三脚踹不出一个响屁,还指望他让老祖坟上冒烟?老的在我手底下憋屈一辈子,少的一样得在我手底下受憋屈!”
瓢书记说这话的时候,梦周就在他跟前玩。当时梦周虽小,却是个懂事早的孩子,听瓢书记那么说他,鼻尖上渗满了汗珠,虽然羞愧得脸色通红,可他敢用一双眼睛盯着瓢书记看。瓢书记被看得有些不自在,走到梦周跟前,唬着脸质问梦周看什么,还能把他吃了不成?
村里的大人平时都是惧怕瓢书记的,梦周毕竟是小孩,从没见过这样的阵势,果然就被吓唬哭了。但梦周一边哭泣,一边依然会用泪眼看着瓢书记。
瓢书记牙齿咬得咯咯响,狠不得能把梦周当小鸡、小狗给拧断了脖子。心里边巴不得能在一个没人的地方,由着他痛痛快快地把梦周苦揍一顿,以解心里的愤狠。
小鸽这时多半会在旁边劝说瓢书记,要他不要和个毛蛋孩子一般见识。直到瓢书记骂梦周长了一双贼眼睛,才带走他那双恶毒带勾的目光。
就要掂镰割麦了,谷穗的娘家人自然拗不过小鸽这头,他们知道只要是嫁给了干部,谷穗就不会是那累死累活的人,就同意了在这几天办喜事。
可不知为什么,外出的男劳力,往年这时候都该回来了,今年却没回来几个。这可急坏了瓢书记和小鸽,小鸽结婚的事还是小事,耽误了午收,把小麦落在地了里。万一遇上连阴雨,麦子在地里发了芽,缴不上公粮他瓢书记的责任就大了。害得瓢书记晚上睡不着觉,他一个人在那儿咬牙发哑巴狠,说只要今年耽误了收麦子的,秋天绝不准他假再出去了。
还好,成秀在小鸽结婚的头一天回来了,不然瓢书记准拿他第一个开刀。成秀说今年大家回来得晚,是因为略阳那边结账晚,自己知道家里急,没有等对方结账就回来了。他的帐让留下来的老畦帮他结,说大家无论结不结完账,麦口上都准赶回来收麦。
有了这个实底,瓢书记和小鸽心里才不那么急了。
喜事的头天晚上,小鸽请来了响器班子,领头的是一位六十多岁的老人,小时候做过陈秀才的学生。虽说成秀当时尚年幼,但他是陈秀才的独子,老人自不会忘记。老人拉成秀到响器班子的桌旁坐下,成秀手里却牵着儿子梦周。
老人向响器班子的人介绍,说,‘与凤凰同飞皆是俊鸟,和猛虎同林皆是凶兽。’他的这位兄弟虽表面赢弱,实则俊鸟也,只可惜生不逢时。然而,其骨骼里却处处彰显当年陈秀才的影子,当年的先生人品、学问皆为上品,作为独子,成秀很多地方都是随了先生的。
响器班子的人纷纷向成秀投来钦佩的目光,成秀却叹了口气,忙说是老哥哥那是抬举他。自己实在是一无用、可怜之人,苟且偷生罢了。
老人说人和事物有所不同,自然界多是优胜劣汰、弱肉强食,但人类却是淹死的都是会水的,短寿的都是练武的。所谓易折的钢铁长流的水,荒冢之下埋雄鬼。当年,北宋杨家七郎八虎闯幽州,最后落个绝户头。
成秀又一声叹气,说,但凡男人还是活的一口气,所谓‘人要脸,树要皮。’
老人说成秀不懂,却不知:酒是穿肠毒药,色是刮骨钢刀,财是下山猛虎,气是惹祸根苗。回忆当年陈秀才所说:气是胸中一火盆,皆因气上惹祸根,霸王因气乌江死,周郎因气命归阴,斗惹官司也因气,卖尽田园受苦贫,劝君莫把闲气争,争名夺利害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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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河岸边人家2』
成秀叹气说,道理谁都懂,就是一到自己~~,往往~捺不住,徒生了无尽的烦恼。老人问成秀还记得当年先生教诲时,曾有问:什么多,什么少,何时喜,何时恼?成秀回说那倒不曾忘记,先贤回答的是:星辰多,日月少,娶媳~时喜,出殡时恼。老人说先生还有问呢?成秀说先贤也还有答:孬人多,好人少,借时喜,还时恼。老人说,当年陈秀才不同意先贤的回答,说回答此问~常怀一颗宽厚、谅人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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