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神秘黑衣女

　　五十五年前，1939年，夏。

　　自1937年“八·一三”上海抗战开始后的三个月内，虹口、闸北、南市、杨树浦等区相继沦入敌手，剩下市中心的公共租界和西南区的法租界，被日本正规军及宪兵部队四面包围，形似汪洋大海中的“孤岛”。到了1939年，局势表面上趋向稳定，租界人口猛增，市面迅速恢复畸形的繁荣。

　　这就是“孤岛”时期的上海——一个特殊历史条件下形成的特殊环境。国际间谍、日伪特务、重庆分子都在这里勾心斗角，培植势力，共产党地下工作者自然也不会放弃这块“自由乐土”，利用日伪、国民党之间日益加深的矛盾，进行隐蔽而巧妙的斗争。

　　八月的一个盛夏之夜。

　　位于苏州河东北岸虹口区的北四川路，是日本占领区最繁华的马路。尽管日军在沿河重要的十字路口和桥梁、通道均派有宪兵把守，气氛森严，但日军决策者也明白，如果把沦陷区搞得过分萧条恐怖，跟对岸租界霓虹辉映、歌舞升平形成过于强烈的对照，那将会不利于“大东亚共荣”政策的宣传，因此，今年以来已暗暗放松了对工商营业的限制，沦陷区在戒严时间之前市面还算繁荣。尤其是北四川路，那是仅次于南京路、霞飞路的上海第三条商业大街。此时正是晚上八点左右，夜生活刚刚开始，马路上各种车辆鱼贯穿梭，两边人行道挤满游手好闲的人群。驻守在主要关卡上的值勤宪兵，因为近期相安无事，似乎也稍稍放松了戒备。

　　四川路北端的横浜桥畔，两个日本宪兵正在叽哩咕噜地埋怨着，根据脸上表情，也许是换岗时间已到，还不见有人来接替。其中一人打了个哈欠，索性溜到附近小店里，要了瓶汽水，坐下来一边休息，一边缓缓**。剩下那个由于天气太热，不住伸手擦抹额上的汗珠。他见同伴已喝完汽水，正在慢慢踱回来，竟等不及到达岗哨位置，便匆匆奔过去也想买汽水喝。就在这个瞬间，从北面江湾路淞沪警备司令部方向，突然由远而近响起了尖厉的警车呼啸声，其间还夹杂警笛短促刺耳的嘶鸣，两个日本宪兵起初微微一怔，接着各自停下脚步，但他们毕竟训练有素，稍一回神，便知道必有不寻常事端发生，马上采取操练姿式，跑步直奔岗哨。虽然如此，他们终究还是慢了一步。一辆祥生出租汽车以不正常的速度，在两个日本兵的鼻子底下箭一般向南飞去。由于速度太快，日兵只能隐约看到车中后座端坐一个身穿黑衣的年轻女子，至于相貌当然无从辨清了。这时后面警车警笛声越来越响，不到半分钟，一辆司令部轻便吉普在桥堍戛然停下，跳下两个日军军官，用日语厉声询问站岗宪兵。路人虽然听不懂他们讲些什么，但从军官的恼怒以及值宪的惶恐，估计一定跟刚刚疾驰而去的汽车有关。

　　两军官骂了几句“八格牙鲁”，坐回车内一路尖叫着向南追去。

　　五分钟后，出租车风驰电掣地驶过天潼路口，朝前再开一阵拐弯向东，穿过外白渡桥就到了外滩，属于公共租界的范围了。

　　当警车也以全速驶到外白渡桥堍时，那辆被追的出租车正好办完了对宪兵交验“良民证”的手续，向外滩租界方向疾如旋风般开了过去。

　　两个日本军官跳下车，气得双目圆睁，青筋怒突，除了又向值岗宪兵大发雷霆之外，委实无计可施，日本军车到底不敢明目张胆直驶租界。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正在这时，一辆美产高级骄车驶向桥畔，两名酷似76号特务的彪形大汉一跃下车。显然，这是日军官电话召来的。

　　沪西，百乐门大舞厅前。

　　高悬在建筑物上的霓虹灯把马路照得光怪陆离；从舞厅里面飘扬出催人欲醉的爵士乐曲，跟附近商店招揽生意的吹打躁音，汇成一股奇特的音响潮流；绅士、淑女、流氓、地痞出没无常，诸色人等来去匆匆。这里是一个醉生梦死的世界，根本嗅不到半点战争的气息。

　　不过，表面平静的江河，往往隐藏着激烈的漩涡。

　　晚八点半左右，一辆黑色祥生出租车在舞厅旁边十米处停了下来。这里车水马龙，摊贩云集，根本不会引人注意，但车内的主人却十分小心地先探头向外张望了一下，然后才步履娴雅地跨出车厢。出租车便悄悄折向一条僻静支路，很快消失在茫茫黑夜之中。

　　在霓虹灯光的辉映下，可以清晰地照见这个跨出车子的客人，是一位二十岁左右的年轻女姓，一头蓬松的波浪形长发，**的鼻梁，纤巧的樱唇，白净的鹅蛋形脸颊上长着一双传神的眼睛，有点西洋名画中美女的孤傲和冷漠。跟她的脸色一样，她身穿一件素白真丝短袖旗袍，从胸、腰、臂、臀、腿，都显**恰到好处的曲线。女郎抬腕看看表，轻轻拢了拢卷发，然后从容不迫地径直向舞厅大门走去。快要迈入大门的刹那，忽然又回过头来向四周环顾一圈，这个动作完成得非常完美而自然。

　　女郎终于跨进百乐门大舞厅。就在这时，一辆高级美制骄车正以高速驶近舞厅大门，女郎当然不会知道。

　　“百乐门”二楼设有弹簧舞池，是全上海最典雅华丽的舞厅。来这里寻欢作乐的不是达官贵人、富绅巨贾，就是地方大亨、公子淑女之流。舞厅场地宽敞，灯光旖旎，重金聘请菲律宾大乐队拌奏和红歌星献唱。

　　女郎刚推门进入，那穿着白色制服的侍者便引导到卡座坐下。

　　“小姐，一个人吗？喝点什么？”

　　“嗯。一杯咖啡。”

　　侍者欠身退下。女郎把他叫了回来，说：“你们的经理叫张志平吗？”

　　“是呀，小姐，您认识他？”侍者谦恭的脸色添上一丝笑意。

　　“你能不能马上请他来，说有位小姐要见他？”

　　“当然。”侍者连连应诺。

　　“最好快一点！”女郎从提包内摸出一张美钞塞到侍者手里。

　　“谢谢。小姐放心，保证经理一会儿就到。”

　　等侍者走远，女郎拿出小镜子照了照，大概察觉脸色有点苍白，便薄薄施了层胭脂，又涂了点唇膏，一切都满意了，她才开始打量舞厅四周的装饰。此刻乐队正以萨克士风、黑管为主的低音奏起软绵绵的《何日君再来》，这是一首非常流行的时代歌曲，又是上流社会喜欢的探戈拍子，舞池里已被对对舞客挤满。女郎似乎很满意，刚进舞厅时的些少紧张情绪现在完全放松了。她悠闲地端起咖啡微微呷了一口。

　　五分钟后，女郎留意到，在舞池对面有一个身穿白衬衣束条红领带的青年正朝这边走过来。“是他。”女郎轻轻自语了一句。

　　青年已走近女郎。

　　女郎站起身来，带着浅浅的笑容：“张志平，你变多了，但我还是认得出来。你好吗？”

　　“啊！”张志平惊呼一声，脸上堆起高兴的笑容：“果然是你，真想不到，我还以为是——”

　　“是谁？还有人象我吗？”

　　“真的，太象了！”

　　“你恐怕忘了我的名字了？”

　　“白丽影，校花，铭刻在心呢，怎会忘记了？只是……更漂亮了。”

　　白丽影这才伸出纤纤玉手，与张志平**握了一阵。两人坐定，侍者又送来咖啡和西点。

　　张志平收起笑容，感慨地说：“唉，光阴似箭，从圣约翰大学分别快三年了，这几年你是怎么过的，什么时候回的上海？”

　　白丽影随意扫视一下周围，说：“我去了宁波。家父是生意人，对商界是很熟悉的，他预感到东洋人不会得到‘满洲’就罢手，战争迟早会波及南方，而上海则是日本必争之地，所以把产业都转移到了宁波。我只有跟着父亲走，连学业都放弃了。”

　　“哦，是这样，令尊很有眼光。那么，你怎么又回上海了？”

　　“听说租界还算安定，奉父亲之命来上海经营些商业，以后还要请你多多关照呢。”

　　“只要我帮得上忙的一定尽力。啊，对了，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张志平忽然想起刚才的疑窦。

　　“宁波也有很多圣约翰的校友，打听一个校友这有什么难的？——传闻你去了重庆，怎么又当起舞厅经理来啦？有时传闻也不一定可靠。”

　　一阵轻轻的震颤使张志平的睫毛抖动了一下，但这个极细微的脸部变化，坐在对面的白丽影似乎并没有觉察，这使张志平安下心来。心情稍微平静些他才回答说：“八·一三前夕，凭着一股抗日救亡的热血，我确实去了重庆。但大后方也和沦陷区一样纸醉金迷地生活，我很失望，经朋友的帮助，我又回到上海，当上这个舞厅经理。国难时期，还不都在混日子，什么理想、事业，目前都谈不上了。”

　　白丽影一面凝神倾听，一面仍在留神周围的动静。张志平开始说话的时候，她已经发觉有两个身穿短袖两用衫、身材高大的男子在舞池边上东张西望。白丽影暗暗警惕起来，他想到刚才在车上的后视镜里看到一辆美产新颖轿车一直在跟踪，不过南京路上车多如鲫，那辆汽车无法接近而已，但她估计自己的行踪肯定已被对方发现。她立即果断地命令司机绕道行驶，甩掉后面的“尾巴”，同时，将身上黑色衣服换上白色旗袍。

　　白丽影的顾虑不是多余的。那两名大汉正在盘问一名侍者，随后笔直朝自己这边走来。百丽影佯作毫不知情，依然不动声色跟张志平娓娓而谈。

　　“请问，先生就是张经理吧？”

　　“我不认识两位。”张志平冷冷地说。

　　“有点事想请张经理给予合作。”大汉甲掏出张名片递给张志平，两人也不客气，拖来椅子就坐下了。

　　张志平接过名片，扫了一眼，淡淡地说：“警察局的。这里是租界，虹口区的事，去找东洋人好了。”

　　“但人在租界，还是请张经理帮忙。”

　　“你请讲。”张志平知道，沦陷区自称警察的其实都是76号特务，这帮人还是不得罪为宜。

　　“这位是——”两大汉同时向白丽影瞟了一眼。

　　“我的同学，有问题吗？”

　　“哪里，张经理是上海滩有头脸的人物，我们相信你。总局接到请报，有一名重庆分子刚从杭州窜进上海，是个年轻小姐，身穿黑衣，我们从外白渡桥一直跟踪到此，不料这小娘们十分狡猾，一眨眼连人带车都不见了。这个女人很可能溜进你们舞厅。张经理是明白人，日本人是不好惹的。”

　　张志平脸不改色，慢条斯理地说：“老兄提供的情况只是‘可能’吧了，时下黑白两色是时髦色调，你看这里跳舞的哪个不是黑就是白；即便这个重庆分子真的溜了进来，到百乐门白相（沪语：玩）的都是上海滩吃得开的人物，要是问错了，吃耳光还是小事，搞出麻烦来我这个区区经理可担待不起。”

　　两名大汉觉得张经理说的不无道理，何况东洋人也没有提供任何证据，要搜查也无从下手，便互相丢个眼色，大汉甲先起身说：“我们同意张经理的说法，无根无据确实难查。如发现有情况，请张经理随时和我们联系。”

　　“一定，”张志平也站起来表示送客：“如果你们有那女人什么凭证，譬如说相貌特征什么的及时提供给我。”

　　张志平最后那句话好象提醒坐在一边的大汉乙，他一直都没开口，此时突然插嘴说：“我想起来了，刚才车在西藏路上碰上红灯，我透过车窗看见那个女人的头发，就跟这位小姐的发型一样。”

　　“笑话！听你这样说，我倒成了重庆分子了！”白丽影立即冷冷地顶了一句。

　　“不，不是这个意思，”大汉乙连忙赔礼：“我只不过形容一下，小姐是张经理的朋友，怎么会坐那种出租车。”

　　“你也不看看小姐穿的是白旗袍吗，黑乌鸦变得了白天鹅？真蠢！”大汉甲打了个哈哈，两人终于离开舞厅。

　　“这倒是有些巧合，”张志平好象在开玩笑：“你刚从宁波来，那个重庆分子也刚从杭州来。”

　　“你看，我象不象重庆分子？”白丽影微微一笑。

　　“外表能看得出来是搞间谍工作的就绝不是搞间谍工作的。”张志平意味深长地说：“不过，黑衣服换成白衣服，有十几秒钟就够了。”

本章已完结，下一章内容更精彩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