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晚我们夜宿小镇磨西，这时不觉已是春天了。
一早睁开眼，望着窗外发愣。每次醒来的瞬间，脑中都会**。而窗外的高山，提醒了我是谁，我在哪里。毕竟离开了红楼，还有我的城市。
云是那样洁净，甚至白得有些刺眼，天空很蓝。仔细分辨，还能听到外面水的声音。
我和娇妍坐在**，看阳光一点点穿透。谁也没说话，只是用心体会。
整理完行李，我们向海螺沟走去，磨西小镇是紧邻海螺沟大门的。
一路上很安静，游客与商贩都还没起床，只有早起的藏族老人，轻轻捧起水洗脸。朝我们和蔼微笑，她们头上多盘着大卷黑布条。
小镇中心有片圈起的空地，几扇木头大门，未上完桐油。另一边停着数辆旅游大巴，这里应该算小镇的临时停车场。
靠入口处，几只鸡懒散地漫步。一条黑白相间的草狗，被绳子束在铸铁的细杆上，正陀螺般绕着细杆打转，没有叫，也没发出任何声音。
一夜的休息，体力恢复不少。这里海拔不算高，高山反应也逐渐趋缓。只需匀速前行，胸口亦不再痛。
沿途经过二三十道，接近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一路上植被茂密，高耸的杉树上，成块的苔藓，如墨绿色的丝绒般低垂下来。车子向海拔更高的四号营地飞速驶去，又一次，我看见了雪山。
蓝天下，没有多余的色彩，只是肃穆。踏过反光的雪地，回头看自己的脚印，延伸出很远。
在半山腰有沟内的唯一的旅馆，提供房间与伙食。我们登记了一间双人房，推窗出去，就能望见雪山。
放完行李，去楼下用午饭，点了几样清淡的小菜，一道番茄蛋汤。这里的蔬果都是外面运进来的，这里海拔高，天气寒冷，只出一种手指粗细的小白菜。
下午我们去二号营地泡温泉，石头砌成的池子，成垂直分布，大小温度各不相同。
泉水从山上直接引下，再充入冰凉的山泉，注入各个池子。池里有白色的天然矿物质，细如沙粒。水是浅蓝的。
在温度偏高的大池子里浸泡，那里只有我们两个人。雾气随风浮动，身体在灼热的水里，仰面有冰凉的风。
娇妍说，原来生活可以这样满足。
我说，其实很久以前，我就渴望知足，只是生命没给这样的机会。
深吸一口气，将头慢慢埋入池中，水瞬间从四处涌来，无处不在的压力。
我想，这就是窒息，我熟悉它的气息，直到吞噬。猛然浮出水面，在沉溺的前一秒，天空是眩目的蓝。
娇妍说，你和晶婷在福建时，有泡温泉吗？
我说，没有，但我们在上清溪长时间的漂流。
她说，我没听说过金湖，那里出金子吗？
我笑笑说，比起武夷山，金湖只是个不出名的小地方。倒不是因为风景平庸，而是外面知道的人不多。那边的湖里都是金色的沙子，不太坚硬，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她说，真的吗？那在金河里漂流，岂不是很有味道。
我点头，漂流持续了两个小时，整条上清溪只有一艘竹筏，就我和晶婷两个人，没有任何声音。
我们坐在船头，两个船夫分站首尾，用长竹竿熟练地顶河滩与岩石。两岸是陡峭的悬崖，植被茂密，崖间到处盛放着橘黄色的大朵野花，形似百合。
后来当地的山民告诉我，你猜是什么？我笑嘻嘻看着娇妍。
她摇头。我说，是金针菜。
还有啦，山涧的知了的叫声异常洪亮，最初还当是猿啼。
走多了，才知道自己的浅薄。
水流时缓时急，最深处风平浪静，但竹竿可以整根没入水底。船夫说，没人测过它的深度。
我希望可以一直这样漂下去，没有尽头。
娇妍说，开心的时候总是很快过去。我说，是。因为开心不是容易的事，只有和喜欢的人在一起才是开心的，对面的就算只是一片草，一颗树，都是幸福的。
她问，那里现在开心吗？
我点头说，但还是很害怕。每次感觉开心时，都会有种莫名的伤感，因为直觉告诉我，开心终会过去。而一转身，还有惨淡的人生。
娇妍说，我会一直陪着你的。我望着她，温泉中，我们相拥。
不错，我一直有一种恐惧，特别是在感觉幸福的时候。因为如此，幸福仿佛也是有罪恶感的东西。
我十岁的时候，摇红不在了。就失踪在我爱她，也误以为她有一点爱我的那一刻。
别人说她发疯了，自杀了。每次我走到跟前，她们便不再说话。
其实我知道，摇红从来都没离开。我能感觉到她的气息，还有风信子的味道。就像我相信每分钟她都会出现，虽然一直没有。
天一暗，我就奔跑着，打开房间里，过道处，楼梯上所有的灯。然后蜷缩在摇红的梳妆台下，低声哭泣和祷告。等待。我需要她的突然出现，就像突然消失一样。灯光透过白云石灯罩，昏暗诡异。我将自己抱紧，感觉房间的温度在一点点降低。寒气从废气的壁炉，红木大橱的镜子，墙角的灰尘堆以及大钟摆的后面钻出来。
她消失后的每晚，我都疲惫不堪，却又彻夜难眠。神经像上紧发条的橙子，知道任何一丝异动。
后来渐渐产生幻觉，从此，所有摆设都有了灵魂。它们彼此暗示，不动声色地位移。镜子，玻璃，一切能照出影像的东西，都变成了大小不一，或睁或闭的眼。
恐惧使我无法挪动，不敢出声。每次钟响，我都会捂紧耳朵，将头埋入臂下，不停祷告，祈求天亮。
常闻到风信子的味道，它们曾经被摇红种植，埋在形态各异，黑底金丝边描花的盆子里，摆满红楼的每个角落。
摇红说，只有黑金才配得上凄艳的蓝紫。她喜欢将**扯下，揉碎，涂抹在指甲上。然后将手指擦过鼻尖，感受它的香味。
散发糜烂芳香的植物，失去溺爱，妒忌，抚mo，折磨它们的主人，于是只有死亡。而它们的味道，也终于成为死亡的味道。
这是红楼无法消退的味道。从此相信，生在我的左边，死在我的右边。
我无法忘记摇红，因为我深爱她，希望成为她想抓住的一部分。渴望被拥抱，哪怕窒息，只是一早她就放弃。
我没有父亲，但有一张三个人的合影。清理摇红东西时，在抽屉夹缝中发现的。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我父亲。
摇红从不会提，我曾问过一次，在刚上小学的时候。
那是我第一次走出红楼，与外界接触，也第一次意识到自己与别人不同。
每个人都有的，我没有。
我想知道原因。摇红很少正视我，而这次她望着我，又像从来不认识我，或者听不懂我在说什么。
没有解释，没有回答。她从来不会勉强自己，也不必顾及别人的感受。
这便是她一生快乐与不快乐的根源。
男人高大英俊，我尚在襁褓中，照片上，摇红神情清淡。
此外，有几封遗落的书信和摇红残留的诗稿，繁写的古体诗词，在朵云轩的信纸上。
我曾见她点起火盆，将大捆信件与文稿投进去。
一直迷恋摇红一样的女子。在我十四岁时，已习惯了一个人生活。
与同龄人相处，就像浮在水上的油，都是液体，但始终无法相容。他们透明，脆弱，不停嬉笑，吵闹，沉醉在肥皂泡的中央。没有共同语言，于是习惯沉默。
放学后不愿回家。空荡荡的房子，我一个人，害怕会疯掉。好在有大把的时间和金钱可以挥霍，摇红带走的，只是我对存在的信念。
夜幕降临，沿茂明南路慢慢向前走。一路上，看擦肩而过的女子。她们长发及腰，涂晶亮的眼影。平行的瞬间，总能闻到雅致的香水味道。
她们令我感觉到摇红，时间流逝，摇红的面貌开始模糊。
害怕她会离我而去，所以总是空气中捕捉她的气息。
夜色下，我不断找寻。同样的气质，伴随着与生俱来的优雅。轻盈寂寞的身影，瞬间消失在酒吧的木门后。
寂寞的女人往往是自恋的，生活给予她们的太少，同时，必须独自面对。想抓住的，始终无法抓住，最后，只剩下自己。
十六岁时，我已不再有眼泪，亦没有了信仰。而我的语言障碍正逐步痊愈。
对物质有绝对的依赖。
晚餐习惯去不同的餐厅，西餐，中餐，各国美食，料理。点得丰盛，但吃得很少。
不愿出门时，将方便面与辅料拌在一起干吃，蘸很多的芥末。被淡绿色包裹的面饼，会有发霉的错觉，但我喜欢它的味道。一瞬间直冲脑门，有点像自杀。
时常胃痛，厉害时脸色发白，蜷缩在**。不吃药，就像长期失眠，却不愿服用安眠药。
当城市开始沉睡，我穿上摇红的旗袍，抹上正红色口红，手扶雕花木楼梯，从三楼缓缓走向底楼。这是她习惯的走路姿势，漫不经心却风情万种。
也喜欢在电影院做各种事，吃零食，睡觉，发呆，流泪，当然还有看电影。
同一部片子，一场接一场，通宵达旦。
最初便知道最终的结局，看了几场，突然有了看透的心情。死去的女子，又一次笑容灿烂，长裙飞扬，对于潜藏的阴影，一无所知。然后一步步迈向死亡。
这会不会就是生命中的原罪。我又开始想摇红了。
在黑暗中，我睁大眼睛，安静地微笑或者哭泣，抱紧自己，感觉安全。
电影散场时，灯光亮起，我摊开手心。
说完后，我开始沉默，娇妍却哭了。
我用手指擦去她的泪水说，傻瓜，都是过去的事情了。真的是很远了。如果那时就结束多好啊，即使我在这世上停留只是短短的十多年。
我尝到了自己的泪水是咸涩的，也许是在高原的缘故。以为流多了，变淡了，便不再带任何感情，想不到离开后，又浓烈如初。只是往事，又清晰起来。
本章已完结，下一章内容更精彩喔。
下一章“第7章：橙”内容快照：
『橙』
半夜我被冻醒，～然睁开双眼，高～又这样明晃晃，出现在眼前。海螺～～雪了，小而细密，轻～扣～着窗玻璃。～～～，我裹着棉被，捧起杯子大～喝～，心中一片冰凉。～旁的～妍尚在～～中，因为寒冷而蜷缩。我想，在这里已将近一个月了，或许我们应该接着向前走。走前的那个早晨，我们发现了一大片原始森林。苍郁高大的树～，～～丝绒一样厚实的苔藓，由石头铺成的小路从中间～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