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我发现自己睡在二蛋的被窝里，我的两条腿和二蛋的两条腿交叉在一起，扭成了一串子麻花。我睁开了眼，立即抽回了我的腿，它们俩都被二蛋的腿压麻了。
二蛋的头还在枕头里埋着，看起来很沉重的样子。我瞥了他一眼，觉得二蛋很肥。
二蛋真的很肥，是我的二倍。我猜二蛋他妈一定是把二蛋当作他们家后院的猪一样养着了。二蛋整个身体长成了圆形，很圆的，像个肉球。他的脑袋也很圆，也像个肉球。他的脑袋粘连在身体之上，或者说是一个肉球粘连在另一个肉球之上，神似一具不倒翁。
我坐了起来，盯着二蛋看。
二蛋睡得越来越实了，眼睛闭得越来越紧了，口水缓缓地从他的嘴角淌了出来，像粘稠的雨滴。太阳爬起了身，一跃一跃抖动着，似乎在竭力挥发着自己的能量。能量一经挥发，大地就热了起来，地表的温度骤然生高。温度其实也是没多高的，关中平原上的冬季是寒冷的，足可以冻住流出来的鼻涕。但午时相对深夜，还算是暖和的，至少有几缕阳光的味道。
大约是临近中午的时候，我就突然看见二蛋他妈匆匆的身影匆匆地进了二蛋的屋子，喊着二蛋的名字，叫他起来吃饭。
我就觉得二蛋很舒服，生活太有滋味了，至少每天可以睡个大饱觉。他一点也不像我，天天都需早起，天天都要泛困，天天都在忍受着瞌睡的痛楚。
二蛋妈一进屋子，看见了坐在床头的我。她或许把我忘记了，一看到我显出十足的惊奇，而后又似乎是恍然大悟，立马改口叫道：二蛋，快和毛毛都起床，起了床好吃饭！
我听了竟有一丝感动，眼球表面不知不觉渗出了一层淡淡的液体，不黏，也不清。
迷糊里，我就套上了自己的衣服，和昨天的一样，还是深黄色的夹克和土灰色的布**。依旧在迷糊里，我就坐在了二蛋家的桌子旁边，桌子上摆放着一碟醋溜白菜和四碗红薯糊涂粥——两个大碗两个小碗。二蛋坐在我的右手边，二蛋爹坐在我的左手边，二蛋妈坐在了我对面。我忽然就觉得二蛋一家人都是特意围着我坐下的，都将我做为中心了。
难道我才是二蛋妈和二蛋爹的亲儿子？二蛋是拣的，或者是别人送的？
那天的饭我吃得很香，红薯糊涂粥里的红薯片我吃得一块也不剩，醋溜白菜也异常得美丽，比我妈做得确实好吃了不知多少。我很高兴，很兴奋。我环顾四周，二蛋家的墙就变成我家的了，二蛋家的盛红薯糊涂粥的锅也变成我家的了，甚至连二蛋穿着的小裤衩也变成我家的了。
吃毕了饭，我起了身，二蛋妈叫住了我，拉我进了她的屋子。
已是正午。太阳正巧悬挂在我的正头顶。院子里，鸡群排成一行队，很整齐地从台阶下走过。青蛙不见鸣叫，它们正在泥洞深处冬眠哩！我抬头，就看见白色的天上缀着三块白色的云，白色的云镶嵌在白色的天空里，有点分不出来的感觉。
我进了二蛋妈的屋子，二蛋妈拉起了我的两手。她说：你看啊，你看，这小娃以后可咋办呀？说着，摸起了我的炼颊。我有点不好意思了。
她又说：我们的家可不能一直留你啊！你看你妈这就不回来了，你爸就更回不来了。你奶的尸体还不知道谁去收，谁还会管你？
我听着别扭。
她还说：我和二蛋他爹商量了一下，觉得把你送到我们乡的敬老院去吧，那里有人能照顾你呢噻！
我没言语。
后来，其实不是后来，就在二蛋妈和我说过这么多话之后的十分钟里，我就被二蛋妈拉到了敬老院。敬老院里的人很多，可都是和我奶奶一般大的老人。就在我踏进敬老院门槛的那一瞬间，我才明了二蛋家的什么东西都还是二蛋家的，我并不是二蛋家的亲娃，二蛋也不是拣的，更不是别人送的。
二蛋妈扔下了我，对我说：好好的噢，你要好好待着噢！然后就走了。我清晰地看见她的身影晃晃荡荡地闪着闪着就消失了，没一点留恋的意思。
我的眼球表面又一次不知不觉渗出了一层淡淡的液体，不黏，也不清。但，这次不是感动，我也说不上是什么感觉，或许很复杂，什么样的意味都有。
我就住下了。
我们乡的敬老院是最近刚修好的。原因很简单，很多人都去城里打工去了，留下空荡荡的家没人照顾。听说他们有的在给城里人洗碟子洗碗，有的给城里人擦皮鞋，有的女人还做着另外一些很奇妙的事情。这样一来，乡下的家就单调了，或者孩子留下了，或者老人留下了，或者老人和孩子都留下了。乡里一看这不好办了，老弱病残留在村子里早晚会出事的。于是政府一咬牙，拨了三十万盖了一座院子。不大，但很像北京的四合院，能容下近百号人。单独在家的老人们搬了进来，单独在家的小娃也搬了进来。所有的老人和孩子生活在一起，却更好玩，比在家好多了。
敬老院一建起来，收效竟是空前的好，村里的老人赞不绝口，小娃们其乐融融。县上还来了摄影队，给敬老院拍了照片。乡长喜滋滋地站在镜头前讲话，后来村里人都在电视上看见乡长的模样了，几个小娃带头给乡长鼓掌，鼓得很响，啪啪啪的，好像掌掌都拍在了铜锣上。
我便开始融入他们了。并且慢慢忘却了二蛋家。
就在我住在敬老院的第十三天，我妈来了，找到了敬老院，找到了我。
我妈看见我就像看见了宝贝，也许我真的还是她的宝贝。她拉过我一顺势就将我拢进了她的怀抱。我感到一股恐惧。我想到了她那天临跑时收拾东西的样子。那是凶悍的，不顾一切的，仿佛坐在露天院子里的我是一尊木像。而现在，她怎么变的这么快呢？难道全是因为我是儿子？
我妈说：毛毛，妈来看你了。你可不能恨妈啊！妈这也是没办法的！妈那天不是不把你带回老家，实在是来不及考虑了！
我没说话，因为我喜欢沉默，从那天开始。
我妈说：妈准备把你送到县城舅舅家去，你在那里上学吧！县城可是好地方哩！
我去过县城，那确实比乡下好多了。但我依旧沉默，我不知道怎么面对我妈。
我妈焦急地盯着我，似乎想要立马把我看透。我干脆低了头。
我妈后来就不理会了我，径直拉起我就走，直直地走出了敬老院的木门，然后朝县城走了去。
县城很远，但我们并没坐车，我就这样被我妈拉着，像一条被牵着的狗。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我妈拉着我走的样子和二蛋妈拉着我去敬老院的样子真的是一个模样，是一个模子做出来的。我就跟在我妈的后面，一边走一边想起了被我爹铲掉脑袋的罩子。
罩子的面目浮现在我眼前。那是一张木讷的脸，什么感情符号也不曾写上。我想到了他的断裂的脑袋骨碌碌地顺着地势滚去，沿途碰到了些许土块，也粘上了一块一块的灰。终于停下来的时候，那脑袋已经肮脏不堪了，可那表情依然没变一丝一毫，依然的木讷，依然的冷漠。我忽然就觉得很是恐惧，罩子的魂似乎就在我脑袋上飘着，混杂在我顶头白色的云雾里，虚无缥缈，但又确实存在。
我的手被我妈攥在她的手心里，很紧，汗水也渗了出来。那黏黏的汗水，像是蜂蜜，又像是糨糊，狠狠地粘住了一大一小两只冰冷的手。
妈一路上也不再和我说话了。大概是她顾不上了吧，她只顾得上飞快地交替着她的脚步，一步一步踏在乡间的小路上，走着，走着……路边的荒草更荒了，有的被连根拔起，在没有风的半空中飘扬。庄稼没了，被收了，或者被搁下荒掉了，满地的泥土冻成了冰块，硬邦邦的，像石头。远处有山，是九宗山，唐太宗皇帝就掩埋在底下。此时，那山的北坡**显赫的巨石，很突兀，似乎在争取着机会诉说什么鲜为人知的事实！
罩子的魂魄一直跟着我们走，也许只是跟着我走。我妈根本感觉不到……
路真的好长，我走得有点累了，我的**也干了许多，没有了一点水分的滋润。我拿出自己的舌头，舔了舔**，舌头便和**粘在一起了。我师了好大的劲才拔开了舌头，但这时**已经麻木了。
罩子的背后，我我脑海里还回荡着我妈离开家的那段情景。好荒唐的情景，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妈要那样！莫不是罩子的爹妈真的来找她？
我终于开口说话了。这是我和我妈在通往县城的路上说的第一句话。我问：妈，你回老家干什么？
我妈的脚步稍稍慢了些。她回了头，看了我一眼，目光里带了点惊讶。她回答我：不回罩子家就会把我们家人全杀了的！
我接着话，问：那我要不被二蛋妈接走，就要被杀掉了？
我妈说：恩。
我立即接着说话，生怕话会从我嘴尖飞掉似的：呵哈，那你回老家不带我，我要是被罩子家杀了就是白杀了？
我妈的脸色霎时间变白了，也苍冷了，就像这寒冬的天。
她的脚步也更慢了些。
她没再说话。其实我知道，她那时候真的是不想管我了，我是死是活又能怎么样？我给罩子当了替死鬼又能怎么样？反正奶奶死了，我爹被抓走了，家里还有什么？什么都没了，除了我。可我又值几两银子啊？我比鸿毛还轻哩！
我妈本来就不重视我。她看见我和看见我家鸡的眼神是一样的，换句话说，我在她眼里就是一只鸡，或者说鸡在她眼里就是我。在我家里，就奶奶把我当宝，虽然她每天早上很早就叫我起床，让我睡不了一个饱觉，但奶奶是爱我的，疼我的。我奶奶给我讲那些老掉牙的故事，讲哪咤，讲三个和尚吃水，讲捡粮票。奶奶给我喂饭吃，给我喂水喝。我童年是记忆，毫不夸张的说，都是奶奶给予的。我妈不理会我，我爹只会忙农活，一辈子也好像忙不完似的，好容易休息一下就光会打我。他们在的脑子里的印象浅得就像碟子，一抹就没了。
我妈那天扔下我就跑了，我的死活全是外事，这当然也能理解了！
我问我妈：你把我拉到舅舅家想做什么？
我妈说：上学。县城教书教得好！
我说：不是吧，是怕村里人说你闲话吧。把我往外地一送，一撇，一扔，村里人很快就能把我们家忘了，你自己也就自由了吧！
我妈的脸更白了，甚至有点惨白。
我不知道一时间我的话怎么变得这么多，说话也怎么这样流利，更是这样顺畅，并且字字有力，直打我妈的心坎。我的口似乎不我我的口，我的口一张一翕似乎只是一个工具，有人一直使用我的口在说话！！！
罩子的魂呢？还在，还在我的顶头飘着。我妈走一步我走一步，我走一步罩子的魂也就走一步，它对我不离不弃，不偏不移。
我妈的脚步慢了，但并没停滞。那条通往县城的土路，窄窄的，却清晰地留下了四行脚印。脚印笔直，绵延地伸向另一个尽头，另一个世界。
临近傍晚的时候，我妈拉着我真的到了县城。冬天的天黑得早，街道上灰暗的路灯已经打开了，黄色的灯光像水一样泼在地上，映出我的影子，也映出了我妈的影子。街道上人很少，于是街道很阴森。空旷的大街，黑洞的街店，似乎所有的一切都是因为我妈的到来而消失了。天暗淡了下来，月亮上来了，接替了太阳的工作。月不明亮，周边还有几层雾，飘飘地从月亮身体上滑过。没有星星，天空很干净。冰冷的沥青路面坚硬不摧，踩在上面脚底板生生地疼。墙角的垃圾很多，也没人打扫。砖头房的棱角更加分明，像一把把利刃，泛着刺眼的白光。
我和我妈穿过无数的小巷子，进了一家独院。这就是我舅舅家了。
我妈一定是事先就和我舅舅商量好了，她一见我舅舅，只简单地说了句：娃在这了。就要转身走。
舅舅叫住了她。舅舅说：毛毛这娃还不熟悉，要不你在这陪几天？
我分明看到我妈苍白的脸上的肌肉跳了四下，然后慌乱地说：不了，不了，娃都大了，一个能成！
我妈终于还是匆匆离开了，她并不因深夜的黑路而在我的旁边多待一分钟。
我妈走的身影我没看，我不想看。我想，她应该慌乱，她不是我的妈，也许，她就是二蛋妈说她的话，她是**，是**！
我的舅舅还是很好的，我不知道为什么他对我这么好，他真的比我妈好多了。我也在猜想着，莫不是舅舅和我妈商量了什么事情了？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我妈离开后，我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没见她，我也不想见她，甚至很容易就将她遗忘在脑后了。我在舅舅家并没有什么不顺畅，很习惯。舅舅是我妈的二哥，很早就在县城住下了，现在在一家果汁场做事。舅母也在那家场子里，他们一起生活，却没有男娃，也没有女娃。
我很能适应不断变化的环境，我适应舅舅家的生活就像适应敬老院的生活一样，很快，很安心。我善于思考，或者说是不得不思考，因为在我身上发生的事实在是太多了。我想啊想，思想成熟得有点不可思议了。我的口，一个小娃的口，真的像是有人在背后使唤似的。
在舅舅家住了整整一个星期之后，我就开始在县城西关的一家小学里读书了，开始了我正式的上学生涯。
我读一年级。那时，我七岁，和城里小娃开始上学时的年龄一般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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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正是冬季。马～学校就～放寒假了。我却在这个时候～～了班。班～是个～的，三十多岁的样子，和我～——那个～——差不多一个年龄的样子，头发很长，可是是黄色的，还弯弯曲曲，一看就知道是营养不良。～脸很难看，真的很难看，额头～拢起两颗大包，像是蛤蟆的脊背。～～～比砖头还厚，并且往外突着，～出还算白的牙齿。牙齿确很整齐，准是小时候换牙的时候乖，不～牙～。我的班～～，～～～得很漂亮，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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