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冬季。马上学校就要放寒假了。我却在这个时候**了班。
班主任是个女的，三十多岁的样子，和我妈——那个**——差不多一个年龄的样子，头发很长，可是是黄色的，还弯弯曲曲，一看就知道是营养不良。她的脸很难看，真的很难看，额头上拢起两颗大包，像是蛤蟆的脊背。她的**比砖头还厚，并且往外突着，**还算白的牙齿。牙齿确很整齐，准是小时候换牙的时候乖，不舔牙床。我的班主任啊，衣服穿得很漂亮，和电视里那些主持人穿的一个模样，可那丝毫不能遮住她难看的丑陋的脸。她的脸装在那一身漂亮的衣服里，就像是鲜花插在了牛粪上。我们村子里的人很喜欢用“鲜花插在了牛粪上”这句土话，特别是好看的女人被接到难看的男人家里，或者是好看的男人接了个难看的女人回家的时候。
我的班主任，她怎么那么难看呢？这么难看的人还能到县城住下吗？
在我心里，只有那些长得好看的人才能住进县城，才能过上城里人的生活。那生活是比蜂糖还甜的，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想吃什么就吃什么。不用种地，不用拔草，不用拉架子车，不用早上早起。我觉得，所有的人呐，一看就能看出来她是城里的还是乡下农村的。这人和人就是有差别，差别很明显哩，并且这差别并不难找，只要看看他或她的长相就知道了。我想，这老天爷就是会造人，造出的城里人是一个模样，造出的乡下农民又是一个模样，哎，没法子啊，都是命啊！
看城里人，走路多直的，说话也吐字清楚，不累赘。再看我们乡下人，看着委委琐琐，说话也有气无力，走在路上驼着背，总是矮人家城里人一截子。哎，怪不得受苦是是乡下人，吃不饱饭的也是乡下人，受欺负的更是乡下呢？
可我的班主任，这个此时站在水泥讲台上的不老也不年轻的女人，这个如此难看如此丑陋的人，竟然是城里人，我有点想不通了。但我依旧相信，城里人总是好看的，仅凭外表就能给人一种威慑感的。
我坐在下面的座位上，心里琢磨着这个问题，老师讲的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这是我这一生中上的第一节课，我心情平静，没一点不安的表现。那座水泥讲台，比地面高出两个指头长，平平地铺在黑板下方，服服帖帖。台下六十三个座位排列得异常整齐，一行九个位置，一共七行。教室很小，学生却很多。学生一多，教室里的空气就变得凝重不堪了，像是充满了一股一股的浓雾。
我本是不愿意来上课的。我不知道上学是干什么的，有什么用，能给我带来什么好处。其实我最害怕的还是因为自己是乡下来的土孩子，长得傻呆不已，和城里的小娃们有着本质的区别。那是自卑，后来我才知道的。
但我的舅舅和舅妈坚决把我送来了。他们说每个城里娃都要上学的，上了学才能有知识，有了知识才能更好地做城里人！
舅舅拉起了我，要拽我去学校。我左右摇摆，顺利地挣脱开了他的手。我说：知识是什么？我要它做什么用？我也不想做城里人，等过段时间我就回乡下住了。
舅妈听见我的喊声，从里屋里慢腾腾地出来了，又慢腾腾地小声说：什么回乡下啊？回不去了，回不去了。从今起啊，舅妈家就是你家啦！
我说：不，不，城里不好！
舅妈说：这娃瓜的很！就走了。
我终于是被舅舅拖着去了西关那所小学。我终于是进了学校那扇生锈了的大铁门。我也终于是坐进了我那班主任的班里。
班主任安排我坐在教室东面靠墙的第五排，和另一个比我胖很多的差不多赶上二蛋了的男娃坐了同桌。舅舅看着我坐好，扭了头对班主任说了句：这娃就交给你了！便离开了。
我却在舅舅转身离开的那一瞬间里异常平静。我不再觉得学校陌生了，也不觉得自己不应该在这城里的学校来。我侧了身子看了看同桌那个胖蛋几眼，感觉他似乎已经是我的老朋友了。一闪念间，我和学校熟悉了，真的熟悉了。我就像是一个已经在学校上了不下三年的老学生，心境平和地等待着时光的流淌。
我是第一次进学校，乃至进教室，但却似乎是一个离家许久的家人重回了故乡的怀抱，那份感动，那份激昂，我都在座位上感觉到了。
班主任上的是语文课，她在讲着我听不懂的东西。我只看到她的嘴巴张张合合，吐出的全都是和树上的鸟说的一样的语言，我一句也听不懂。我想，这大概就是舅舅说的知识吧。什么是知识，原来从人嘴里说出的人也听不懂的乌乌拉拉的话就是知识。呵呵，简直是笑话！舅舅让我学这些干什么？我弄不清楚了。
时光匆匆流走，很快就到了中午。太阳今天竟出来了，不红不热，却也是真的太阳啊。很久没有和太阳谋面，一时间有了很多感动。太阳在窗户外面，和我之间隔着一棵巨大的树。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树，我在村子里并没有见到过。城里就是城里，树都长得和乡下的不一样。我朝太阳望去，树枝摇了三下，将太阳的圆脸截得破破烂烂。阳光很不强烈，倒有些猥琐。我就开始诅咒着鬼冬天了。我骂冬天日了娘，把人往死里冻不说，还要剥了树的衣裳、太阳的**。我骂冬天没事找抽，我还骂冬天籽鞯貌恍辛恕Ｂ钭怕钭啪吐钆芰耍肫鹗裁绰钍裁矗罄矗业ピ谛睦锫钜裁皇裁匆馑剂耍恢痪蹙吐畛隽松疑粼嚼丛酱蟆?我的班主任，突然就拧了头盯我看了。我接受了班主任的目光，一边盯着她看，一边继续骂。她就呆住了，手里的粉笔举在半空也不动了。我不知道她怎么了，忙问坐在我身边的胖子娃。他看了我一下，没说话。
那是一节很夸张的课，什么行情都不懂的我从那一节课里明白了，上课是不能乱讲话的，更不能扯着嗓子骂太阳。
班主任并没说我什么，她呆了半分钟之后就又开始讲课了，她大约是知道我的底细的，知道我是乡下来的野娃子，知道我爹拿铁锹铲了小娃的头，知道我妈跑到老家扔下我一个，知道我在敬老院里还折腾过一个月，知道我之前还没上过学，学校的规矩什么也不懂，甚至连书长什么样都没见过。
告诉我上课不能讲话的人是我的同桌。他同时告诉我说他叫郭佳。
我说他：你可真胖啊！赶上二蛋了！
郭佳问：二蛋是什么？
我说：我们村的一个胖墩子，比猪还肥呢！切碎了一定能卖好价钱！
郭佳说：噢？二蛋也是猪吗？
我笑了，大笑地说：哈，哈，二蛋是猪？二蛋要是猪倒给他们家赚了钱了！二蛋是人！
郭佳却不笑，他说：人怎么会叫‘二蛋’这么个名字呢？
我说：人当然可以叫二蛋，二蛋！
郭佳不理会我了。
其实在那一刻，我又意识到，城里人连名字都和乡下人取的有差异哩！乡下人的名字就是土，土得像粪堆，是臭的！城里人的名字都好听，有文化！
我之后在学校再也没提过“二蛋”，直到二蛋和他妈一起来我们学校看我。
二蛋和他妈那天真的来西关小学看望我了，他们来的时候我在上课，是学校看门的老头进了教室叫我出去的。我出了教室，一抬头就瞧见二蛋圆嘟嘟的身体滚着过来了，二蛋他妈依旧像鸭子一样摇摇摆摆，像是踩在木头桩子上一样不稳当。
我走了过去，叫了声“二蛋”。声音很小，生怕城里的娃子听见了。
二蛋没说话，只把他肉忽忽的脖子扭了半圈。二蛋妈说：呦，几天没见，俺们土娃也变城里人啦？
我学着二蛋的样子，也不言传。
二蛋妈就递过来一个塑料袋子，让我接着。我伸出了手，二蛋妈把袋子扣在我的指头上。我感觉袋子沉沉的。
二蛋妈说：袋子里是苹果，俺们家秋天收的，你也尝尝。
我说了一句，也是一个字：恩。
二蛋妈这时候悄悄地把我拉到了教室外的拐角处，只留得二蛋一个娃在原地。二蛋妈四下瞧了瞧，在确定没人看着我们俩后冲着我的脸就喷开了。她说：毛毛呀毛毛，你说你妈好不？
我说：不好，你不是说她是**吗？
二蛋妈说：是啊，是啊，真的是**。你知道你妈为什么把你送到城里，送到你舅舅家么？
我说：我怎么知道？
二蛋妈说：这还不清楚啊，你妈把你送给你舅舅当儿子啦。她不要你啦！
我说：你怎么知道？
二蛋妈说：什么知道不知道啊，谁都知道你舅舅和你舅母生不了娃，正巧你爹犯事，你妈就把你送给人家当娃啦！
我说：那又咋了？
我心情平静。我真的无所谓我妈是不是真的把我送给他的哥哥——即就是我的舅舅——当娃子。我不留恋她，就像不留恋野外的蚂蚱一样。我甚至觉得我在舅舅家挺好的，舅舅不但对我好，还送我上学，虽然我不明了上学是为了什么。
其实也就在二蛋妈说给我事实的时刻，我突然有了一种全新的感觉：我的舅舅和舅母对我比我妈和我爹对我好多了。难道这是老天爷有意的安排？
二蛋妈说：这娃就是太小了啥都不懂。娃也可怜啊，哎，长大就知道家族的变更了！
我回了一句：人活着就好。
我又有了之前的感觉：我的口似乎不我我的口，我的口一张一翕似乎只是一个工具，有人一直使用我的口在说话！！！我不知不觉地就又说了一句太有哲理的话了。
我脱口说了这句话，二蛋妈就定住了，一时不知道怎么样来回答我。她是农民，一辈子都只生活在乡下我们的村子里，什么**都没见过。她八成因为不知道城里的牛有几条腿吧！我猜。村里的女人们，就只会为一点鸡毛蒜皮的芝麻事唠叨半晌，也只会卷着袖口狠狠地揉面。她们的骨头在土里被侵蚀了，也变成了土，他们不懂得世界上还有大道理，更不懂得哲理。在她们的心灵里，任何略带哲理的语句都会让她们不知所措。
二蛋妈这时候就是广大善良的村民的一个典型代表。
我看着她窘迫的样子，也沉默了。我本身话就不多，在这样的场合，就更显得像个哑巴了。我喜欢沉默，从小就是。我不喜欢理会人，不会主动和任何人搭讪。我就只一个人呆呆地待着，顺着自然。邻居曾经说我这沉默的性格是因为我的不和的家庭造成的。我不敢说是，也不敢说不是。没关系，我没心去探讨这个问题。
我的心里一直住着另一个人，他帮着我思想，用我的口说话。我好多次妄图找出这个人。好几个黑夜，我在里屋镶嵌着大镜子的立柜旁，脱了身上的所有衣裤，翻来覆去地找那另一个人，但终究是没有成功。
二蛋妈在呆了三分钟之后，终于回了神。她说：呵呵，那我就和二蛋回村了。二蛋在村里的学校也开始上一年级了，有机会了回来找我们二蛋玩！
我说：恩。
二蛋妈就匆匆从教室外的角落里出去了，我原地没动。
二蛋妈沿着过道走了过去，擦着了二蛋的身子。她拽了一下二蛋，二蛋就跟在她身后，一同离开了。就在他们母子二人的穿着厚厚衣服的脊背转过弯时，我突然看到，没了脑袋的罩子此刻就悬在他们头顶，并且旋转着……
二蛋和她妈一走，我低头看见了二蛋妈递给我的带子。我打了开，看见了一群黄色的苹果。我数了下，一共四颗。
突然，我感觉冷了一下。是我衣服太薄的缘故。
那天我回到舅舅家，放下书包，就看见舅母举着一件大袍子朝我走来。舅母动了我的书包，将包放稳当，对我说：试下这风衣，看合适不？
我没说话，就径直把舅母举着的袍子套在了我的身体上。
舅母问我：合适不？
我还是没说话，但只觉出一股强烈的暖意一涌而出，顷刻湮没了我的躯壳。
最后，我终于说：这袍子暖和！
舅母说：不是袍子，是风衣！
我说：噢，是风衣！
晚饭吃的是红薯糊涂粥，和我一般在我家吃的晚饭一样。但，我在那天，竟尝出这粥比往常香甜了许多。
晚上我睡了。我慢慢觉察到，我似乎正在以一个快捷的速度，从一个乡下娃向一个城里娃变化着。而主导我变化的人，就是我的舅舅和我的舅母。我在这里明确地强调了，无论是舅舅还是舅母，都是我的，我的，我的……
我睡着了。
我觉得很暖和。那晚上有月亮，月亮放出比太阳还要火热的光芒，悄悄地把我包裹。我坐在火炉旁，烤手，烤脚，烤头发，把能烤的东西全烤了。我的周身热动了起来。一朵红色的野花从泥土里钻了出来，不畏严寒。一只雁掠过我的肩膀，它没有飞去南国过冬。我的世界，不觉间，闯入了希望的使者。
夜，世界，同时美丽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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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那晚我～得很好，很塌实。我就好像是在～着～雾的天堂里，飘飘～仙。醒来的时候，天还未亮，只是灰蒙蒙的一片。我看了钟表，才是6点。我想接着～，可是～不着了。我便拉来～～～～了，又蹬～了鞋子，出了房。舅舅舅～还很安静，他们并没有起～。我一个人，转遍了他们的家，包括隐蔽的角落。这是我～这么细致地观察着舅舅的家，之前我从没仔细看过，因为这个家，或者说是这间屋子，是陌生的。对于陌生的环境，我向来是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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