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我睡得很好，很塌实。我就好像是在充满着迷雾的天堂里，飘飘欲仙。醒来的时候，天还未亮，只是灰蒙蒙的一片。我看了钟表，才是6点。我想接着睡，可是睡不着了。我便拉来衣服穿上了，又蹬上了鞋子，出了房。舅舅舅母还很安静，他们并没有起床。我一个人，转遍了他们的家，包括隐蔽的角落。这是我第一次这么细致地观察着舅舅的家，之前我从没仔细看过，因为这个家，或者说是这间屋子，是陌生的。对于陌生的环境，我向来是排挤并且接受。这是一种很奇怪的行为，但确实在我身上存在着。存在必有存在的道理，于我，我觉得是我的无可奈何所致。
其实是很简单道理，多年以后我再回想起我这时候的这种怪异的想法和行为的时候，我很理解我。在那样的境况下，我是一个流浪儿，呆在任何地方都是寄人篱下。在所谓的敬老院，在二蛋家，在舅舅舅母家，我都是个客人，甚至连客人都算不上，只是个累赘罢了。所有的所有决定了我奇怪的行为，我于是对这样的环境排挤和接受，并且心安理得。
那天早上，我就一个人，在灰色的晨光下，走遍了舅舅家屋子的没个角落。我看到他们家有三间屋子，一间他们两口子住，一间我在临时住着，还有一间放着杂物，很杂的，什么都有。客厅很大，但家具堆放得很整齐。四座沙发摆成一个方圈，中间围着一个茶几。茶几是大理石的，开起来很贵重的样子。客厅前放靠墙的桌子上置着电视，是彩色的，屏幕虽然不大，但图象很是清晰。我觉得这客厅就像是个礼堂，比我家的露天院子好得太多了。我看着这间客厅，真的就想起了我们家的院子，以及那课爷爷在三十几年前栽种的梧桐树。我竟有些想家了，虽然我知道那个家现在没有一点值得我想念的地方。我不知道我的爹现在在哪，是不是还活着，我也不知道我的奶奶在那间破庙里是否沉睡得舒适，我更不知道我的妈此时在混着什么勾当。
我之前并不知道什么是幸福，因为我没见识过别人的生活与我有什么迥异。现在我突然在一瞬间里明白过来了。难道现在的我，生活在舅舅家的我才是幸福的？
生命真的有了层次感后才能激发人的思想？那个利用我的口说话的人又出现了，又说了一句很哲理的哲理。
我摇摇头，不知道怎么回事。我转头看看窗子外，天比我起床时稍稍亮堂了一点，但依旧是灰色的。星星朦朦胧胧，很不清晰，似乎一不小心就会跌落在天的深处，不会再现身了。月亮竟还在悬着，颜色同样淡了些许。有风吹着，不大，但很寒冷。寒冬的天气就是这样，特别是在我们这快地方，四季分明，夏天把人往死里热，冬天把人往死里冻。
后来舅母就起来了。她披着外套，头发很乱，还没有完全清醒。她看见我，吓了一跳。说：怎么这么早就起来了？不多睡会啊？
我说：睡不着了。
舅母说：冬天天亮得很晚，应该好好休息呢！
我就想起了我的奶奶，那个每天早上早早喊我起床的奶奶。我并不觉得她做得不对，但相比舅母，我还是愿意选择睡好觉。
我说：恩。
舅母说：那早上想吃点什么，我给你做。吃了好去学堂。
我说：不知道。
舅母笑了，一边向厨房走去，一边说：那就给你油炸个鸡蛋，早上吃着有味道！
我没答话。
很快，我就听到了油在锅里沸腾的声音，而后又立马听到了鸡蛋在油里尖叫的响声，同时，一阵浓郁的香味飘着飘着就到了我的嘴边。我感到一丝温馨，很暖的那种。
我似乎听到二蛋她妈又在我的耳边说：你妈就把你送给你舅当娃啦！可此时的我竟觉得我很幸运了。二蛋妈说这话是怀着同情的语气，可我现在想来这话更像是幸福的预言。我，真的了解了幸福，并且了解了之前的我、我的家庭是如何的不幸福。
舅母把炸好的鸡蛋端在我了我的面前。鸡蛋金黄，很灿烂，还冒着气。我闻到了它的味道。
舅母说：快吃。
我就开始吃了。
油炸鸡蛋果然好吃，有点咸咸的味道。舅母说那是放了些盐在里头，吃起来才有味。我有种很好的感觉。
那天早上吃了饭，我的精神倍加。我提了包就去了学校，一路上脚步轻盈。到学校的时候，还没上课，郭佳在座位上无聊地摆弄着他的铅笔，偶尔用他那肥硕的嘴咬咬铅笔的把。我到了我的座位上，对他说：孬！
郭佳抬了头，也说：孬！
我坐了下来。
那天上课，依旧是那丑陋的班主任兼语文老师。她在讲汉字，要我们好好学写，说学会了才能写作文，写了作文才能有出息。后来又加了一句：古代学生们考试就只考一篇作文哩，作文写好了就能进城当官，写不好了就只能在家给地主种地、受欺负。
我就想到了我自己。我不就是个给人家种地受欺负的种吗？那我就只得好好学啦？
我问郭佳：这老师说的是真的吗？
郭佳说：八成是吧！
我便相信了她的话。我决定开始好好学习。
很奇怪，那天上课，我突然发现，那平日里难看得班主任竟不再是那么难看了。她头发的黄颜色是很正常的，甚至有点漂亮。她那比砖头还厚的**，恍惚间变得水灵了。她的声音很好听，讲课流利清晰，嘴里吐出的每个字都似乎充满了爱意，像春天里的阳光。
那节课我认真地听了，一个字也没落下。
就在那节课后，我彻底地熟悉了学校，熟悉了这个听课的地方。我熟悉了上课的形式，知道了该干什么不该干什么。我也习惯了这样上学的生活，我全然可以接受。我决定，补上自己没来上学的大半个学期没学的课，并且学好。
我于是开始正常地生活起来了。然后在某一天，我觉得我已经是个城里人了。我失去了自卑，并且开始兴高采烈地生活了。
那以后，罩子那死去的魂魄一直没来找我，我慢慢忘却了他。二蛋，以及二蛋他妈，也慢慢被我忘却了。我成了一个新的我，和之前的我判若两人。我的话也多了起来，被之前生活束缚的思维似乎突然之间放开了。就像一头栓着的猪，一旦被解开了绳索，它便能飞跑起来。
我变了，真的变了。
环境能改变人的生命。那个人又在利用我的口了。
我听懂了他的话，我很相信，万分地相信，万分愿意地相信。
我现在能自如地握着笔写字，而且在放学后自己按照书上的介绍自己学会了拼音。舅舅家的那间屋子，似乎真的成为我的私人的屋子了，我每天住在里面，没有人打搅。我依在屋子里头的桌子边写字、看书，很舒服。原来，我也是上学的料啊！
那天，我放了学，回了家。进门看到舅舅舅母已经做好了饭，在等着我哩！
我脱了书包，顺口说：妈！声音不大，但依旧很清晰地传到了舅舅和舅母的耳朵里。
舅母呆了一瞬，舅舅也是。片刻之后，舅母才回过神来，然后竟然朝着我奔跑过来，狠狠地抱了我。
我被抱得喘气了。
舅舅在旁边说：快放开，放开，把娃都勒死了！
舅母这才松了手，放开了我。
舅母依旧在激动，她语不成调的说：好，好，这样，最好，以后就，叫我妈，叫他爹啦！说着，指了指舅舅。
我竟不觉地点了头。
后来，舅母对我说，我妈把我送到他们家来，就是让我给他们当儿子的。他们生不了娃，是舅母有问题，想娃都想疯了。想去抱个没人养的娃养着，可终究嫌没有血缘关系，不亲。正巧我家出了事，我又搭上了这么一个**般的妈，我舅母就有了想养我的想法。她和舅舅商量了一番，舅舅也就同意了。他们便找到了我妈，准备使出浑身解数来和我妈理论，没想到，我妈想都没想一口就答应下来了。我便像礼物一样被我妈送到了舅舅家。我的亲妈，正好获得了一身轻松。
呵呵，我听到这些，就笑了。这些，我大概早都可以猜出来了，只是我没有刻意地去猜罢了。我那亲妈啊亲妈，怎么就能当上妈这个角色呢？莫不是老天爷瞎眼了？
但现在，这些对我来说已经没有什么实质的意义了，我已经找到了我的生活，和我新的爹妈共同营造的新的生活。我感受到了我童年时候没有机会感受的幸福，体会到了我童年没有条件经历的事情。
现在的我，开始了活泼的日子，我能够大胆地和所有城里人对话，很平等地对话，我不自卑，和我说话的人也没有高我一等的意思。我早上起床晚上睡觉，白天上学下午自学。舅母给我做饭，舅舅对我关心。我的日子竟开始祥和了。
生活原来可以这般舒畅！
我的亲妈再也没有出现在我眼前过，她的身影在我眼前晃了几晃，也变得模糊了。我想彻底地忘却她，但我做不到。终究是生下我的女人呵，终究在不情愿下养了我七年呵，我怎么能说忘就忘呢？人是有感情的，至少除掉我的亲妈和像我亲妈一样**的人之外都是有感情的，也正是由于这感情，使我不能忘却她。不过这样也好，倘若我也忘却了我的亲妈，那我岂不是也和我亲妈一样**了？我不能，我不能。
我也在偶然一个闲静的时刻里想起了二蛋，那个我曾经的邻居。二蛋现在在乡下还好么？我在问自己，我自己当然不知道。我就有了一种想回乡看看二蛋的愿望。并且随着时光的推移，我的这种愿望愈法强烈了。我想起了和二蛋一起玩耍的经历，一起在乡下土路上逮大蚂蚁的事以及其他。
我的脑袋，在我在我的新爹妈家住了几天之后变得灵醒了，前所未有的灵醒，就像一块长年累月深处地壳底层的冰块，见到了明亮刺眼的阳光，霎时间更为晶莹剔透了。
舅舅舅母对我越来越好了，也似乎是在养我的过程中真正地养出了感情。我真的成了他们的儿子，我也更加愿意地做好他们的儿子。
学校里，我的课也补上了。我那不怎么丑了的班主任，对我的表现很满意，她表扬过我，我接受了。
我的同桌，郭佳，对我说：哈，你很厉害！
我说：我可是乡下来的！
郭佳说：不，你不像！
我说：但我确实是！
郭佳说：这又有什么关系？
我说：是没关系吗？
郭佳点头，说：恩。
我说：那你愿意去我们乡下看看吗？
郭佳说：那太好了哈！
我说：好啊，好啊，那以后一定带你去看！
郭佳说：别以后啊，过几天就去！
我肯定地说：好！一言为定！
郭佳第二天到了学校，第一件事就是对我说，他妈已经答应他可以去乡下看看了。我说：好！等我消息！
我回了家，对舅母说：我想回乡下看！
舅母说：呵呵，回去有啥好看的啊？
我说：自有待我欣赏的景致！
这句话不是我说的，是的，又是那个站在我背后，利用我口说话的人说的。他说了这句话，我就听不懂了。舅母说：这娃，小小的怎么就说大人也听不明了的话？
我没吱声。
舅母又说：我的儿子啊，给妈说话还话中有话呢？
我听到舅母亲切地喊我“儿子”，又同样亲切地将自己称为我“妈”，心里竟一时间充满了酸水。或许不是酸水，而是比蜂糖还甜的糖水，也或许是别的什么味道的水，都因为我的激动和感动而没能细致地品尝出来。我只感觉我往肚子深处咽了几口唾沫，两股明显的水流就顺着我的脸颊两侧划下，然后进入了我的嘴。我尝了一口，咸咸的，和舅母，不，和我妈为我油炸出来的鸡蛋是一样的味道。
我又说了一句话，带着撒娇意味的：妈，我要去乡下看嘛！
我妈竟同意了。她点头，然后慈祥地对着我的眼睛说：好，好，好！连着三个字，字字柔和，像是掺进了溪水。
我高兴地依靠在了我妈的肩膀上，眼光落在了窗台。正巧，高悬在半空的太阳将她最为强烈的一缕阳光投射在了我的眼皮上，我的眼皮抖了三抖，便轻轻地合上了。我只感觉这暖意灼烧着我的皮肤。在这样的感觉里，我不觉地抱紧了我的母亲，很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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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第五章一九九三年冬天，在大西北关中平原西～的一个小县里，出了一件忒大的案子，骇人听闻。那个县～蚀～县，历史倒还～长，只是这县的名字总是给人一种不祥的～。蚀，是害虫们才有的行为；～，让万物龟裂，使人间民不聊生。蚀～放在一块，这两层意思就都有了。但，这终究是历史留给后人的遗产，现在的人没有任何资格去质疑和更改。名字只是名字，代表不了什么实质的～。县里的人生活倒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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