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那分明是罩子的魂魄在房梁上荡漾。
罩子的魂魄是完整的,他的脑袋还连在他的脖子端。绳子圈住了他的脖子,将他高高吊起。我艰难地从地上缓缓爬起,重重的心稍微轻松了一点,至少那个吊着的罩子是有脑袋的,并不是血淋淋的样子。我微微吐出了一口浑浊的气。
但。立马,我的推就又**,我再一次跌倒。那罩子的头,罩子的头就像鬼一样面目狰狞。他的嘴角撅着,能挂住一只油瓶。他的脸色是青的,就像村口石碾子下的那块石头。更令我恐惧的是,罩子的脑袋和脖子连接的地方似乎只有薄薄的一层皮,软软塌塌,一扯就能断掉。
我吓得趴在地上,再没有了力气往起爬。
我身边的郭佳。看着我,看着我跌倒爬起又再度跌倒,惊叹不已。这小孩子,和我一样的年龄,什么世态都未曾见识的的小娃子,直直地立在我的边上,不知所措。他不知道说什么,不知道做什么,我也说不出话来,更站不起身。
就这样僵持,约摸有半分钟,郭佳才诺诺地垂下头,问我:毛毛,怎么啦?
我抬了手指,朝房梁上指去,说:你看,你看那,那有鬼哩!
郭佳真的就顺着我的手指指向看去,却一无所获。他说:什么都没有哩!
我也朝房梁看去。罩子还在,依旧在摇晃着身子,像一串风干的牛肉。罩子啊,亲爱的罩子,你怎么就总是找到我的头上呢?我那亲爹,那凶狠的亲爹,对我也好不到哪里去的。他也打我,骂我,成日里把我当木头疙瘩一样弄整。我那亲妈啊,也是**啊,二蛋他妈就是这样评价我这亲妈的,我在她那里就是什么都不值的废品。罩子啊,我的好罩子啊,你就别再来找我了吧,我们都是一样的命运哩,唯一的区别就是你在天堂,我还赖在这人间而已。
就在这时,我忽然想到了我的爹妈,就是我曾经的舅舅和舅母。有了他们,我的生活已经幸福地不成样子了。看啊看啊,我现在都成了城里人,再不觉得自己比城里人少了什么,我的性格变了,不再像小时侯一般沉默。小时的沉默是我的破烂的家压迫成的,我现在越来越这样认为了。所以当我逃离这样的家后,我骨子里的活泼的因素就被新的美丽的环境激发出来了。于是,我脱胎换骨,成了现在的好娃子了。
从这个意义上讲,我确实比罩子幸福了不知道多少呢!
我想了很多,眼睛一直盯着荡漾着的罩子看,罩子也似乎在看着我。
终于,我慢慢地适应了罩子的模样。是真的,当一件东西被盯看着很长时间后,那么它原先再怎么可怕也不再觉得了。同样的道理适用于美丑,和丑的东西在一起待的时间足够长的话,那它也会在不觉间变得平常,不在丑陋。这是我在若干年后总结出来的道理,这个道理我一直相信,并且是置信,直到我生命的终结点。
当罩子的面目不再狰狞恐怖的时候,我的**硬朗了许多,我也就鼓足了力气一越而起。
罩子友好地帮我掸掉站在衣服上的土灰。庙外面的天已很黑了,罩子其实并看不到我身上的土灰,但他还是认真地给我掸土,一丝不苟。我说:好了,好了,快走吧。郭佳才住了手。
我们出了庙门,此时,天已大黑。
冬天的天黑得真的是太早了,实际上,这时才是夏天时候的傍晚,最多6点钟。我就带着郭佳,跑向了村子东头,那里有二蛋的家。
二蛋家正在吃饭,前屋的桌子上摆放着一碟醋溜白菜和三碗红薯糊涂粥。他们家只有二蛋这一个娃娃,和我原来的家只有我这一个娃娃一样。村里每家每户都有很多小娃娃,少则两三个,多则五六个,更甚的是,临村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婆子,一辈子竟然生了十一个。我一直把这老婆子当作是只母鸡,她生一个娃怎么和母鸡下一颗蛋一样容易哩?二蛋家的三口人围住方桌,六只筷子交杂在碟子和老碗之间,杂乱无章。我们俩进门,正对着的就是二蛋妈。二蛋妈也透过空着的位子看到了我。她一看见我,就喊:我的妈呀,临家的毛毛回来咧!说着就放下碗朝我跑来。她的腿还没好,跑起来还是扭扭摆摆,像只鸭子似的。
我说:好啊,我叔和我姨呀!
二蛋妈说:好,好,好着呢!
二蛋爸也起了身。他的态度并没有二蛋妈那么热情,但仍然是露着笑朝我说:毛毛娃,和你城里的同学一块回来啦?
我也笑,在笑里说:是啊,是啊,这是我的同桌,我在学校最好的朋友呐!他叫郭佳!
二蛋爸就说:城里人就是不一样,取名都有水平。这不,一叫就叫上曹操身边的谋士名字了!
二蛋妈也说:城里当然不一样,你看呐,我们的毛毛娃到称里才几天就变得多么会说话啦?和以前全是两个娃娃样咧!
我连忙说:没有啊,没有啊,这还不是我这碎毛毛么!
我们就一起笑,只留下还坐在方桌旁边的二蛋沉寂着。
我盯着二蛋看,二蛋妈也发现我在盯二蛋,就扭头朝二蛋喊着:这瓜娃子,毛毛来咱屋了你还跟石头一样不动弹,没一点出息!
二蛋这才慢吞吞地下了桌子。
我说:二蛋,上学咋样?
二蛋说:没意思。
我还没来得及回应二蛋,二蛋妈就先发了气。她的眼神变得很紧张,对着二蛋就吼道:没出息的样子,瞧瞧,上学没出息你娃还想弄啥?瓜实在了,你!
我赶紧说:我姨这么火弄啥?上学么,上着上着就好,好了就感觉有意思了么!
二蛋妈这才笑了,竟摸了一下我的头说:这娃现在咋变得这样能说会道咧?
郭佳说:毛毛和刚去学校时一点都不一样了。
二蛋爸就说:不一样了好,不一样了好啊,不一样了才能有出息啊。
我看着被冷落了的二蛋,说道:二蛋呀,咱明儿到你们学校看看玩噢!
二蛋不说话,只管点头。
那晚,我就和郭佳一起,睡在靠着二蛋屋子的另一个屋子里。屋子不暖和,有点冷,好在窗户上有玻璃,没有风能吹得进来。大约是那天真的颠簸累了,很快我们就都睡着了。
晚上二蛋的屋子静悄悄的,什么声响也没有。二蛋,那一个实在的大胖墩子,睡起觉来竟是那么安然,不可思议。
晚上的夜很静,比县城里安静多了。乡村还是乡村,没有一丝城的繁杂。我在乡村里生活过了我的童年,那么长一段时间,我都没有对乡下留下什么好的印象。在我的记忆里,村里的发生的所有事都是极其平常的,就像我们村前流过的小河,日日流淌,没有一点新意。但就是此时,在我在县城生活了几个小小的时间段之后,我忽然在一瞬间就觉察出了乡下的特别之处。乡下的晚上没有拉三轮的车夫歇斯底里的呐喊,也没有偶尔驶过的大的或者小的汽车尖锐的喊叫,有的只是寂静里穿插的点点猪叫和星星鸡鸣。我静静地躺在炕头,身子上贴着一叠厚实的被子,竖着耳朵听着房子外面的声音。我的睡意竟然慢慢消散,就像锅炉里的一股黑烟,顺着烟囱一路直上,**云霄。我的眼睛在黑夜里睁得忒大,像铜铃,不住地响着悦耳的音律。黑暗里的眼神并无多少光彩,也并看不见多少东西,但我依旧睁着眼睛,而且是努力地睁大。我自己也不知道我在看什么。乡下的夜,什么时候变得如此美妙?难道是它对我越来越陌生的缘故吗?我想。
我辗转了身子,郭佳嚷:你毛毛也没睡觉?
我清醒地问:你也不睡?
郭佳说:睡不着啊,好容易来次这里,心里兴奋着呢!
我就坐起了身,说:那我们俩就别睡了吧!
郭佳便也坐了起来。
两个7岁的毛孩子,像两个成年的男人一样,坐在黑暗里的炕头上,说话,聊天。
郭佳说:这二蛋怎么这么没生气哩?
我说:是呀是呀,我原来也是这样子的噻!
郭佳说:村子里的娃都这样?
我说:没有啊。
郭佳皱了小眉头,不懂了。
我说:家庭的环境总是能造就出娃子的性格的。
我的爹呀,那个已经很久没有利用我的嘴说话的人又来了。我的嘴巴里及其自然地说出这句话,很流利,就像是一位饱经风霜的老人语重心长地感慨。
郭佳说:你这娃子,怎么又说这么难懂的话哩?
我没再说话。我在想着,莫非家的因素真的在影响着我们的性格。不过很快我就想明白了,这是真的。我想到了我自己,想到了我在几个月之间的两个全然不一的家庭和这几个月中全然不一的两个我。我明白了,明白了这个利用我嘴巴的蜷在我脑子里的人说的话。
那个晚上我还是睡着了,郭佳也是。我依稀记得迷糊中我们俩就都紧闭了口,接着倒下了身子,在晦涩的夜里沉睡了。终究是小娃子,再怎么兴奋也抵不住迟来的困倦。
第二天,天大明。我们一起在二蛋家里吃了饭。还是四方的桌子,二蛋他爹和他妈各占了一边,郭佳一个人占了一边,我和二蛋同用了一边。二蛋不说话,只顾得上往嘴里扒饭。那样子很执着。
饭后,二蛋妈就幸福地将我们送出了家门,让我们三个小娃子一起去了二蛋的学校。这是我回村里后第一次在白天出现在村里的土路上。两排人家,还是老样子,有的人在屋子里取暖,有的在门外清扫着院子。我看到了王二伯,也看到了孙三叔。他们看见我都笑,说:毛毛从城里回来啦!只有在村前瞎溜达的瞎瞎朝我挤眉弄眼地喊:你妈哩?你爹哩?你婆哩?
我就回应:我把他们都忘啦!
瞎瞎说:你个没良心的白眼狼!
我就喊:你瞎瞎不白眼啊,不白眼怎么不把你爹照顾好哩?
瞎瞎就怏怏地走了。
瞎瞎已经十八岁了吧,是他们家最小的儿子。他的其他哥哥们都去了城外,姐姐们也都嫁到了外村甚至外县,只留下他的爹还在后山脚下那挺肮脏的屋子里住着。瞎瞎妈走得早,瞎瞎也不记得他妈妈长得什么样子。每当有娃子嘲弄他说:你知道你妈啥模样吗?瞎瞎就说:知道啊,当然知道咧,两只眼睛一张嘴,一双胳膊一对腿!瞎瞎的爹老了,很大的年纪,不过看上去比他实际年龄还大。不知道他爹是怎么了,几年前腿脚就不灵便了,后来连动都动不了,只能躺在**。瞎瞎这娃子,瓜实在着哩,又不会照顾他爹,就干脆不照顾了,任凭他爹缩在被子里混天天。瞎瞎就整天在村里的闲晃悠,胡乱地种两把地,秋月里收获一点苹果,挣不了几个钱。饭也不怎么会做,就老是在外面混饭吃,东家西家一家家地讨要,是半个叫花子。有了点饭就给他爹带回去些,扔进他爹的脏碗里,就不管事了。他爹和他说话他也不怎么理会,后来他爹就像个哑巴,连话也说不清楚了。
郭佳问:他就不找点事做?
我说:他实际上比我们年纪还小哩,啥也做不了!
我又扭头问二蛋:瞎瞎没做什么事吧?
二蛋说:没的。
我说:怎么又是回答我一个字哩?你也得学着说话哩,像我一样,这样才好。
二蛋低了头,不言语。
郭佳敲了二蛋一把,很轻,说:再不说话就成哑巴咧!
正说着,我们已经到了二蛋的小学。这是阡西镇自己办起的一所小学,叫阡西小学。门很小,是木头的,像排篱笆。忽然,一男娃从门里跑了出来,看见了二蛋,马上停了下来,不假思索就给二蛋脸上唾了口唾沫,说:瓜子二蛋来咧!
我正迷糊着不知道怎么了,就发现二蛋正沉默地擦着那娃子留在他上衣领子上的唾沫。
这是怎么回事,他唾你做啥?郭佳就问。
二蛋平着脸说:我就只能被他们欺负。
呀,这是什么道理?我开始为二蛋抱怨了。我,一个乡下娃,在县城上学都没被城里娃子欺负,这乡下人怎么还欺负乡下人哩?
我回了一下头,朝学校里头望。学校很小,一眼望去全是土——土墙、土房、土操场。左面墙上用红漆歪歪扭扭地写着“准时到校”四个字,和我们学校一样,只是字太难看了而已。我只看见了一排平房,应该是教室,大约有四五间的样子。我不知道二蛋是在哪一间上课的。我就问二蛋:你在哪上课?
二蛋指了指最东边了一间。
我说:就是那间教室里的娃子们欺负你?
二蛋说:恩。
我朝那里看去,是很普通的一间房子。它在冬日沉重的空气里,朴素地立着。房子很低,天空显得很空旷。这乡下的土房子,与我和郭佳在城里小学的砖房比起来,很寒酸。但它依旧祥和,看不出一点突兀。我觉得,在这教室里,所有的人都应是同样的境遇和待遇,就像这朴素的房子一样,没有欺压。可我们的二蛋,竟然在这里被成堆的人欺负着,想怎么整就怎么整。我仿佛看见,厕所里,他们不往池子里撒尿,却全将滚滚的尿流撒到二蛋的棉裤里;野外时,他们抢去二蛋的蒸馍,将馍撇进河边的垃圾坑里。我的心里顿时充斥着无限的愤恨,为什么汪泪的二蛋在家沉默地过活,又在乡下的学校里被野蛮地整受?
我回头看了二蛋,二蛋埋着头,像是一只温顺的羊羔,全身白色的毛在银色的空气里贴倒,没有丝毫力量。
一瞬间,这祥和的小学校顶端布满了漆黑的乌云,阴沉沉的,相一口黑锅,朝我们头顶扣下。我一把拉过二蛋,喊上郭佳,朝村里跑回。身后,似有狂风怒吼,百万雄师一齐轰鸣,呼啸着冲击着我们的脊背。
我们把二蛋送到了家,我便和二蛋爹妈道别,和郭佳踏上了回县城的征途。而今,乡下,阡西镇,我老去的家乡,已经失去了我所有的爱慕。我和郭佳在通向县城的路上小跑,似乎在逃避着莫大的邪恶。而土路尽头的县城,貌似才是我的终点,那里有我可爱的小学,有我亲爱的父母,以及家里一桌温馨的热饭。
我和郭佳不回头地,沿着土路,跑,甚至不留意脚边七斜八歪的死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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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第七章回到县城,回到我亲爱的家里,我的心才渐渐缓和~来。在之后的几个或者是几十日子里,我竟然快将我的家乡——阡西乡忘却了。我忘记得是那么快,又是那么彻底,连我自己都倍感惊异。幼年时的生活拌着生活里的种种不顺畅全~蒸发了,所有的记忆就像一场梦,一场飘渺的梦。而今,这梦就化~了烟雾,随风~起,飘向未知的远方……但我没有忘记~~的棺材,以及那个盛放着我~~棺材的~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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