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曲新词酒一杯,去年天气旧亭台,夕阳西下几时回?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小园香径独徘徊……”
明如镜的月亮给后园洒下了一层银光,天空一练如洗,桃林深处,一个书生独坐在石凳上,手里把弄着泛着清辉的酒杯,口中吟哦着晏殊的寂寞凄凉之词,直把满园的景色弄得凄清无比。月色寂寂,桃花簌簌落满了一地,满目的繁华似乎也是昨夜一梦,早睡的鸟儿也惊醒了,扑扑地飞上了高空。“万古寂寞岂共消?”书生欲泪无泪,欲诉难诉,转而哈哈一笑,把一杯酒咕碌一声吞进肚子里。不远处,楼上灯通明,欢声笑语,窗纸上时不时闪映出衣飘鬓影来。
“铮铮铮……”一阵清脆的琴音由假山后传来,寥寥几声,却似垂柳弄活了一潭静水,空气也流动起来了。“是谁?”书生皱了皱眉头,出言喝道,哪个无聊之人扰乱他的心情?
弹者并不搭话,轻轻拔动着琴弦,似叹息了几声,转而音律活泼起来,那琴声似乎一缕春风,融化了江底的寒冷,唤醒了沉睡的嫩芽,一点点,河水流动起来了,河面上琏猗点点,似有万条小鱼吐水,野地里冒出了嫩嫩的一片黄绿,燕子飞回来了,剪刀似的尾巴在明净的上空剪出春天的轨道……好一首春天之歌!
书生那段闲愁也随着琴音慢慢消散了。月光似乎不再冷清逼人,一树的桃花也似乎是解了禁,活活泼泼的,依然灼灼其华。鸟儿也飞回来了,钻进树叶间,呢哝几句,又跌入它的梦乡了。琴音还在绕耳,河面的琏猗正在一圈圈的扩大……书生的酒醒了不少,“是谁?”再问一句,语气已没有先前那么严厉了。
从假山后转也一名抱琴女子,一袭粉红衣裙在月色下显得那么出尘脱俗,宛如仙子下凡。电光石火之间,书生看呆了,此情此景,在哪见过呢?脑海中似乎映出一片绿叶的背景来。柳眉细眼,鼻如悬胆,一张欲启未启的樱桃**,淡淡的妆容,鬓上仅插一钗,显得那么简约,把他以前看惯的浓脂艳粉比下去了。把以前见过的女子在脑中一一过滤,是没见过她,奇怪,感觉却如此的熟悉。
那女子向前福了一福,道:“小女子琴娘,请问客官是有什么烦心事吗?其实不必一人饮闷酒的,太伤身,找前面的那些姐妹嘻笑一番,也就完了。你看,满园的春色都被你弄得成秋色啦!”
“不必了。”那书生剑眉一挑,沉声问道:“难道妈妈不告诉你,这后园我不准人进来的吗?”
“什么?”那女子一惊,“不许进来?真是闻所未闻了。后园是我在住啊!因为大家都嫌它过于冷清,一直只有我一个人独住,极少有人来。今晚太嘈杂,我才告个假,回来歇息一会的。如此,惊扰客官了。”琴娘敛衽向他谢罪。
气不禁消了大半,看来妈妈兰姨忙昏了头,忘了交待旁人不准靠近了,倒也不能怪她。今夜太寂寞了,邂逅一位美人作一番清淡也不错呢!“你也是鹤鸣楼里的人?我怎么没见过你?”
“我倒是见过公子很多次了。不过我是坐在竹帘后操琴的,公子每次来都不醉无归,又怎么会留意到我呢?”琴娘轻轻一笑。
躲在竹帘后,却也耳闻不少秩事。来此地的客人多是不学无术的官宦公子,财大气粗的商人,他却不是,饱读诗书,颇有儒雅之风;来此间的客人多是鲜廉寡耻之徒,外界传闻他也是,逆父但却偏偏孝母,是个奇怪人物。说他留恋风尘吧,他又不曾专捧哪个姑娘;说他不是吧,但又偏偏专在教坊司逗留;说他喜欢寻欢作乐吧,却又独坐后园大发感叹,万般烦恼!道是无情却有情,琴娘在此混了多年,也看不透他是何许人物,只是透过薄薄的竹帘,却总能体会他欢时悲,笑时哭的心情,目光总会停留在他身上,心中总会轻轻叹息,不料居然在此时却遇上他。
“看你气质,非此间之人,凭你的才艺样貌,应当可以当红牌姑娘的,是否时运不济,所以也在此顾影相怜?”书生记起来了,在欢笑热舞中总会有一两声雅音传入耳中,酒酣耳热之际,又有谁会领悟到弹者的心思呢?一人独住,当然是凄清无比,顾影相怜了。
“我在顾影相怜?”琴娘又一笑。“要当大牌,我想我是可以的,但我不是一般贫苦人家的女儿,不是家中穷得揭不开锅才卖入青楼,而是因为父亲得罪当朝权贵屠抄没家产,而我就落籍到这教坊司成了官妓,为了给家父保留一点颜面,所以低调当一个琴师,只为客助兴而已。”语气不胜凄然。
落入教坊司的女子多是这样的遭遇。自从靖难之役后,单单是教坊司,就建了十四楼,把稍有姿色颇有才艺的女子都吸呐进去了,更不用提什么浣衣局其它的了,这其中不知有多少官宦女儿落入娼家,才一再增容兴旺了妓院!“原来如此!”听得书生不由得同情她了。“既然你身世如此凄凉,但为何不见你的琴音有悲苦之意,反而暗含生机呢?”“人总要向前看的。不寄望将来,人的生存就真是一点意义都没有了。兰姨不许我问谁是我家的仇人,只是说仇人的权势很大,能保护自己就是对得起爹娘的在天之灵了,知道真相对我无益,也报不了仇。要活下去,首先得忘记仇恨。所以,经过这么多年,我努力的不再过问陷害爹娘的小人,把仇恨愁苦之心一点点的磨去,人生在世总要随意而安,而我一个弱女子又可以做些什么呢?能够在此保持我的清白之身都是上天的青眼有加了,真的不能希求太多了!若天天都感怀身世,琴音必定悲苦,也就有负了此处妈妈保全我之意。妈妈又岂能容我如此自由?人生本如浮萍,现在可以安居,又能让我按着自己的意愿过活,难道不应该感激老天吗?”
书生愀然动容。此处一般的女子,让她忘记以前,面对现实,若真的会,之后那心真的就堕入风尘,每晚醉生梦死,再也忘了自己是何人的女儿,难觅那本是官宦人家的那份高贵了,鲜花飘落在泥沼里,掩面救不得!所以,他也是最大的关怀这一群可怜女子,这也是他流连于此的原因。不像别的子弟,想着那群女子当日是何等的高贵,高高在上,连多看一眼都是在冒犯她,如今却贱如地下泥,每天的见人就投怀送抱,就越发的遭蹋起来,让那群女子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以满足他们的嫉妒之心。想不到在这教坊司还有不肯随波逐流的女子!身历平凡女子所不能承受的遭遇,对未来还抱有欣欣之望,多么难得!他象是看到大石底下一棵弱草,在石头下依然生机勃勃!自己生在豪门,生活上养尊处优,却时时意志颓废,相比之下是何等的惭愧!书生立即长揖在地:“小姐一言使我胜读十年书也!不知小姐可愿成为我的良师益友,与在下长谈否?”琴娘笑了,连忙还礼:“岂敢岂敢!若客官不嫌弃小女子罗嗦的话,还是可以的。”两人一见甚欢,见时候不早了,于是约定明晚桃林相见。
以琴娘的容貌,难道没有人发现她的特别之处?那些追香逐臭的官府中人又岂会放过如此可人儿,一张竹帘就可以隔得住浪子的注意?书生一直想不通琴娘的遭遇。等到华灯初上时,他又独自一人到鹤鸣楼,里面早已是红环翠绕,莺歌燕舞了。隐隐约约竹帘内坐着几位女子,正在琴瑟相奏,箫笙齐吹。书生快步上前一把掀开竹帘,吓得那几名女乐失声尖叫,一下子音乐就停了。仔细望去,帘内的几名女子皆相貌平平,年纪已经不小了,厚重的脂粉也掩盖不了岁月留在脸上的痕迹,看来是年老色衰才不得已转入幕后的。唯有地个弹琴的女子,倒也年轻一点,颇有几分酷似琴娘,眉毛略粗,**稍厚,却完全没有琴娘那娇美的气质。难道昨夜相遇的女子只是捉弄他,并不是在此弹琴的?书生略感失望,或者昨晚喝多了,月下看人容易产生错觉,把不美的东西看成是极美?那弹琴女子似知其意,美目流转,报以一笑。是她没错!书生更觉得疑惑了。
闷闷的书生提不起神来,好不容易挨到相约时候,赶到桃林——或者,这回可以看清一点,不过无论她是什么样子,想见她的心情还是没变。不知是不是心情比昨晚的好,感觉月光很美,如流水一般,静静地洒在这一片桃花林里,踩着地上的落花,脚步也不由的放轻了起来,宛如走进一个粉红色的梦里一般。而在梦里,早已有一个女子在落花中舞了——难道是桃花精灵?腰如柳枝软,嫩柳拂水,一点柔情;指若兰花软,幽兰逐风,十分不舍;桃花片片随袖舞,舞到动情处,哪一片是花,哪一片是我?衣带飘飘花如雨,人盈花轻薄,低旋似与花语,高昂欲引花逐,翩翩似惊鸿,却回眸,送秋波。
那跳舞女子一见有人,便停住了,浅浅一笑,腮已通红,艳如桃花——不知是因为害羞还是跳得久,或者两者皆有,衣袖再也兜不住那桃花,骤然从头上落下来,鬃角边,肩头上,鞋面上,衣裳也尽染桃花渍,暗香浮动,亭亭站在那落花中,恍如一个下凡的桃花仙子了。书生简直看呆了。“不好意思,失礼了。我看这月色实在是太好了,就忍不住手舞足蹈起来,勿见怪。”细看她,柳眉细眼的,不是那琴娘还会是谁?与桃花共舞,居然可以舞得如此和谐,如此灵动,真让人把尘世中的纷纷扰扰都抛之脑后了。书生感动至极,深深地作了一个揖。待直起身来,以前的疑惑又回到脑中了。
“很奇怪我的模样都有点不同吧?其实在这烟花之地,想出人头地,很易,想默默无闻,很难,有了一个动人的容貌,那是一件危险的事。若不是当年我父亲曾与鹤鸣楼的妈妈兰姨有个一面之缘,在她落魄时资助过她,恐怕我也与其它女子一样,沦为陪客的女子了。幸得我自幼弹得一手好琴,改名换姓,兰姨才籍此让我在这操琴。要想好好保护自己,不把自己的妆化得丑一些,那是在劫难逃啊!你说是亮出自己找个好人家吧,可我们这种身份的,本身就不能随意赎身,若等不到朝廷特赦,否则一辈子都摆脱不了这种身份,若诞有后代,子子孙孙都脱离不了为奴为婢为妓的身份,那真是让家门蒙羞啊!如此,我为何要取悦他人?为什么还要强出头?没有什么环境比这更差的了,进不得,退不得。但我却要适应它啊,唯有求其次,让以后的日子过得平静一些好了。”琴娘凄然一笑,“其实我跳舞比弄琴更好,师承母亲,但是,那太暴露身份了。你还是第一个看到我跳舞的人呢!”
一个弱质女子,在这浊世中居然处处丑化自己来避祸,万般不自由,真是可怜可叹!书生逗留这里这么久,还是头一次遇见这样的事呢!于是说:“既然你不喜欢此地,我来想办法让你脱离苦海,还你自由之身的。”“还是算了吧,这里的妈妈待我不错,明不帮,暗地里还是挺照顾我的。再说,我已经没有什么亲人了,投靠哪里呢?就算有,避祸还来不及,哪有人敢收留我?人生在世,有一个安身之所,也足够了,何必要好上加好呢?”“你也不用那么悲观,就象你说的,希望在明天嘛!”书生安慰道。琴娘一笑。
“对了,你以前的名字叫什么?我想琴娘不过是你职业的名字而已。”“我叫孟意。”“孟意?事事如意之意吗?”“那倒不是。我父亲叫孟春风,而我母亲叫春花,当初在长安相遇,就一见钟情了。后来生下我后,我父亲就以先祖孟郊之诗‘春风得意马蹄疾,一路看尽长安花’而取名为意。你说巧不巧,一句诗就暗中把父母与我的缘份都含在内了。所以,我不能因为我的不幸而玷污先祖的清誉啊!”
“什么?孟春风?孟春风是你爹?”书生震惊了。他不是别人,正是石通之子石拓。听别人说,十年前就是因为一个叫孟春风的官员看不惯他父亲在邓州鱼肉百姓,上奏明成祖,弹劾石通,直言他本出身绿林,怎可担当参政一职,怎能爱护百姓,礼待读书人呢?此等人虽有功于朝廷,但理应罢他之职,解甲归田才是万民之福。谁料此事早有人报告石通,石通大怒,反诬他与铁弦有私交,暗地参与造反。明成祖本是有惮于铁弦的宁死不屈,令他颜面尽失,现在孟春风与他又是同乡,又是老友,果然大怒,宁杀错一千,勿放走一个,于是立即罢他之职更株连九族。两夫妇双双惨死在流放海南途中,仅剩一个女儿也不知流落何方。石拓有感于春风之鲠直曾多方暗中打听其女下落,为其父赎罪,浣衣局,教坊司都查过了,就是不知她身在何处,暗想或许她早已不在人世了。想不到居然有人暗中隐瞒消息,还给她改了名字!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怎么,你认识我爹?”孟意惊疑地问。悔不过一时口快竟将自己身世和盘托出,把兰姨嘱咐的话都抛之脑后了。此人是敌是友难说,害死父亲的仇人还在朝廷之中,要杀自己那是轻而易举之事。想到此,她不寒而栗了。“不错,你父亲刚直不阿,才遭……小人陷害,”石拓艰难地说,他父亲是小人,他却是小人之子。“试问正直的人有哪个不敬佩,不惋惜?小生汗颜,多方打探小姐的下落,救你出苦海,想不到竟在此!真是苍天有眼!“如今清清白白的一个诗香门第女儿,因他父亲的横行而流落到烟花之地,哪有不救之理?可怜那孟家小姐,连父亲死于谁手也不知!“放心,有我在,我会保护你的!”石拓不禁握住她的纤纤素手。
“真的?”孟意睁大眼睛,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的身世只有兰姨一人知道,自己一直独守这个秘密不为外人知道,今夜不知怎么的居然把多年的秘密说出来,这才后悔不已,却想不到竟遇到父亲的知音,真让人感到惊喜万分了。“真的,只要在邓州地方内,我都可以保护你,你尽可以发挥你的特长,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不用忌讳了!不过,你的身世再也不要向别人说了,朝廷耳目众多,万一被你家仇人知道,那样对你是很不利的!兰姨也会受到牵连的!”“我知道,我一直不敢说,只是不知今晚怎么了,一见你就什么都说了,大概,你就是我命中的贵人吧?”石拓抚mo着她的头发,久久不语。但愿日后你还愿意我成为你的贵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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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人走起运来那真是关~门都挡不住。鹤鸣楼一~子爆出个大冷门,一个貌不惊人的~琴~子一~子被石参政的儿子看中,~~跃为当头~牌,居然买~整个桃花园让她~住,出出~~如众星拱月一般,好不得意!而且成立了一个舞蹈班子,整天教一些爱好此道的~子跳舞,良~不拘,每天都在那翩翩起舞,引得不少百姓驻~观看,惹得登徒~子爬墙窥门,啧啧赞叹。据说她~色俱佳,见过~人都惊为天人,~起琴来,闻者无不心醉神移,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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