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媞一直注意着李小玉的情绪,忖着和她谈心的机会。
对李小玉来说,苦恼就是生活的姐妹。因为她经常遇到情绪低潮——这是高三这种高压学习在她身上的产物。这种东西说来就来,没有缘由,没有预兆,就像巫婆施用的法术一样。她觉得教室里的一切都是黑的,书本里的字个个都是钉子,扎得她生不如死,她的心一动不动地瘫伏在幽谷里,周围模模糊糊,冰冷似铁。她在晚自习前独自站立在校园近处的桥栏上,风吹起她的短发,夹克衫和牛仔裤瑟瑟地响。她的心里萦绕着歌声:
“夜雾迷迷,有人在哭泣,
只因为,昨日他离我远去,
背影埋葬了往日无尽的甜蜜,
时间使他忘记了从前的故事。
没有他,我的日子没有生机,
没有他,我的生存没有意义,
红尘悲事,让我只能和他生离!
断肠挥手,再不能去寻找他的足迹,
咫尺天涯,难以相聚,
因为我不能放纵我自己!”
上高三以来,她最爱的就是这首歌,这里面的“他”对她来说,是“自由”。她实在太热爱自由了!受不了这铁般的沉闷生活。虽是从小学坐进课堂,便被剥夺了生活里大部分的自由时间,但高三却为最甚,与监狱铁窗相差无几。她羡慕空中的鸟儿,即使随时死去,也因潇洒一生而欣慰。望着渐渐洒下的夜雾,她的眼泪流下来。
李小玉不住校,家在卫区人民政府大院。她的家并不温暖:父母经常大动干戈,使她整日惴惴不安。她童年记忆里的第一件事,就是父亲和母亲举着凳子打到一起,她当时受到了很大的惊吓,所以至今记忆犹新。小时候,他们打架的原因她听不懂,而今,她明白他们不打架是不可能的。她的父亲是个单纯到有点缺弦的人,性情暴躁,容易翻脸,中年后更甚,酷爱酒精,沾酒即醉,醉则大耍酒疯。母亲是个极度武端的人,一切要她说了算,任何人稍有反抗,她就立刻暴跳如雷。她有一个哥哥,在警校就读,他从小喜欢说脏话,喜欢翻脸,经常虐待她心爱的小猫,所以她很讨厌他。她小时候,父母工作分居两地,哥哥跟随母亲,她跟随父亲长大,所以她与父亲感情很好。但随着年龄增长,她看到父亲沉迷酒精,加上母亲对父亲的抱怨,让她亦开始讨厌父亲。父母虽然疼爱她,却不能给他一个安定的家,他的家庭属于四人相互敌对,没有小团体的集体组织。每每记起这个,她也觉得伤心。进入高三,极度的高压使李小玉感觉自己脾气变得更坏。最让她苦恼的是,平时针锋相对的父母对晚上玩扑克却是志同道合,母亲还常常大言不惭地说:“这就是我的工作,调解和下属的关系。”
李小玉即使年纪小,也知道她是在向自己撒谎。每天晚上,李小玉刚入梦乡,“唏哩哗啦”的开门声就把她惊醒,很久再难入眠。她为此屡屡反抗,但斗争就像打在水上的石头,泛起几圈波澜,便沉落得无影无踪。她觉得高三是自己在孤军奋战,忧郁而悲伤,但却一直倔强地前进着。
晚自习以后,李小玉垂头丧气地回到家里,冷清清的环境让她觉得凄凉,她走进卧室,情绪低潮的控制,使她全心地浸入了悲伤里。
父母回来得很早。母亲在气乎乎地说着什么,一会儿,她进了李小玉卧室,说:“小玉啊,你千万记住,以后别管闲事,我今天可真尝着管闲事的倒霉滋味了。小张和小刘闹别扭,我对小张说‘两口子就得好好相处,怎么能这个样呢’,小张就立刻吆喝什么你说,‘你们两口子打得出名,还来管我,只准主官放火,不准从犯点灯’……”
“行了!”李小玉生气地大声说,“这就是你和下属调解的关系!我可没有那么多工夫去管闲事,我自己的事还管不过来呢!”
母亲立刻暴跳起来:“你看你个死样!养着你吃穿,你哪来那么些死毛病?”
“你养我不是应该的,那你生我干什么?”李小玉气得眼泪纷纷落下,“你有没有问过我,愿不愿意生在你家里,整天除了吵架就是打架,我烦死了!我怎么会有你们这样的父母!”
“你说的是人话吗你?我生了你又不欠你的!你怎么不敢跟你爸爸去发疯?家都叫他砸烂了,你可舒服了!要不是为了你,我活着干什么!”
“那你为什么要和他结婚,结婚打架为什么还要生我!你为什么不离婚?”
“他不离!”
“他不离你就不能离吗?整天就知道打打打!我烦死你们了!”
“你就疯吧你!整天就知道发疯,考不上大学还有你好看的,喝西北风去吧!整天站车间,倒三班,没有人送你,晚上自己走,**案一大堆!”
“你出去!”李小玉竖着眼眉。
母亲气冲冲地走出去,“砰”地摔上了她的门。
不到半月的间隔,李小玉又遭遇到了情绪低落。望着冷酷的冬日,她伤心泪下。她苦恼她的睡眠艰难而不规律,平时却没有清醒的时间,几乎每时每刻都在迷糊,这就决定了她的学习之苦;她无时无刻不在走神,真不知道为什么连无聊的电视剧,不好吃的饭菜以及那些从来不屑提起的琐事,也在脑子里来来回回地游荡,和学习抢着时间。她仿佛站在一片无边无际的狂风冰原上,悲哀烦躁又厌倦一切,甚至于厌倦了生命本身,不,最确切地说应该是怕——很怕很怕很怕,甚至怕得不敢再活下去。“爸爸妈妈,我要为你们活下去,为你们,我得咬紧牙挺下去!”她想。记得初三时,炎热的夏季,母亲在放学后去接她,斑驳的槐荫里,两人在自行车的行驶里喁喁低语;黑漆的早晨,父亲送她到桥上,分手后,她回头一看,父亲的身影仍然立在桥头,她的心里飘起了凄凉的雪花。进入高三,自己一次次对人生绝望的情绪低潮,都是父母携手把她拉了过来。“我真是太脆弱了!”她在心里叹息。
晚自习后,李小玉踩着厚厚的雪回家,脚冻得麻木不觉,脸被雪扑打得生疼,她真正理解了“冷如刀割”的滋味,把头包进黑夹克里,冷气仍然钻进去。她想:“考进大学我就再不用受这种罪了!”她撒开腿,在这个银装素裹的世界里飞奔起来,身后一溜飘浮的白烟。
她拍打着身上的雪开家门时,发现猫眼里有灯光,高兴极了:父母居然在家!门开后,李小玉立刻愣在那里——家里乱七八糟,破烂的家具散了一地。她走进父母的卧室,见父亲不在,母亲坐在**,额头上满是血。
“妈,你怎么了?”
母亲流着泪:“你爸爸喝醉酒砸家具,把电视机砸了。”
“你的头怎么了?”
“我去挡的时候,闪到地上跌破了头。”
“妈妈,我给你拿药。”
她一转身,眼泪甩到了衣袖上。儿时她曾常说:“爸爸喝酒总是说‘有数啊’,喝醉了,‘砰’,砸了暖壶。”以此把父亲逗得笑,她也笑。后来她心爱的泥娃娃牺牲在父亲酒后的摔打中,她开始讨厌他。逐渐她长大了,父亲也酗酒日重,她习惯了在他醉酒的阴影中惴惴不安地生活。她擦干眼泪,去给母亲敷药。母亲说:“小玉,如果我们离婚,你跟谁啊?”
李小玉一怔,悲凉立刻缠绕心胸,虽然她考虑过很多次父母可能离婚,但并没想到是现在。她怕母亲有负担,便故作轻松地说:“跟谁也行。”
“你跟妈吧,你爸爸这个人平时对你很好,可是喝了酒就靠不住了。”
她点点头,给母亲敷好药,扶她躺下,然后拾掇了房里的垃圾,回到卧室里,已经深夜一点半了,雪还在轻轻地扑打着窗子。
黎明,李小玉踏着漫过脚踝的厚雪去学校。宽松的浅蓝牛仔裤和黑皮夹克也抵御不了寒冷的侵袭,她边走边冻得哆嗦。
父亲在晚饭时回了家,他做了饭,炒了李小玉最爱吃的两个菜。父母不再吵架,在商量离婚的事。父亲说:“我对这个家功劳很大,不能这么走了。”
母亲冷静地:“你砸的东西多,花钱也多,所以我们积蓄很少,一分四份……”
“什么四份?孩子不挣钱,一分钱也不能分。”
李小玉气愤地放下手里的筷子,喊道:“不挣钱也是你的孩子1”
父亲:“你妈就是想拿着你们当借口来分钱!”
李小玉:“那我和哥哥都跟你!你养!”
父亲:“我不要!”
李小玉:“那钱就分成四份!”
父亲:“你少插嘴,你懂什么?因为我喝醉次酒就要和我离婚,算什么东西!”
李小玉:“你凭什么骂人哪?”
她的后脑立刻挨了一巴掌,虽然不疼,但是生气地把碗“啪”地扣到桌上,**地喊道:“你凭什么打我!”
父亲是不曾打过她的,从小到大,这是仅有的一次,娇宠惯了的李小玉当然大怒,朝着父亲像小狗一样呲着牙大喊起来。母亲拖着父亲,说:“你凭什么打孩子?”但随即定下情绪,“有话慢慢说。”
父亲“嗤”地冷笑一声,一杯子水泼到母亲脸上,大摇大摆地往外走,任性的李小玉抄起桌上的碗朝他的后背掷过去,家门开关,碗撞到门上,“啪啦”一声,跌成了两半。
李小玉在上晚自习的路上,跌了好几跤——雪已经结成冰了。她遇到母亲的一个同事,就用哭得沙哑的嗓子问候道:“阿姨,你好。”
那人应声走了。路上空荡荡的,只剩下干冷干冷的月亮盯着她,她的腿不停地走。
我的家是片雪花,它总在脆弱地挣扎。
天冷成冰,稍稍温暖又会融化。
我的家是片雪花,它随风摇摇洒洒。
摇大了我的童年,摇晃着我的牵挂。
我的家是片雪花,让我适应了心的摇曳。
惴惴不安,依赖着易逝的它。
我爱我的雪花,可却得失去它。
外面太黑,我真的很害怕。
第二天上午,李小玉遭遇到了自己最害怕的睡眠不足——头脑和眼睛协调不起来,记忆知识就像拿着没有胶的纸往墙上沾,使人明白“木头脑子”的真正含义。她趴在桌子上,想迷糊一时。朦胧中,听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急忙站起来,同桌小声说:“第四题第一个。”
她看着那道“英译汉”小题,吞吞吐吐地说:“这条尾巴长长地延伸……”
哄堂大笑,她这才悟到是“铁路”不是“尾巴”。英语老师于坚冷冷地盯着她:“不要以为脑子有点小聪明就耍滑头,也不要以为有当官的父母就可以天上掉陷饼。”
她恶狠狠地瞪着于坚。他还没解除愤恨:“以前我去你家家访的时候,你父亲还跟我耍架子,说我如果敢打你,就跟我没完。他怎么不问问我,我看他算个什么!我呸!你受你父母的影响,没有教养……”
李小玉气得眼里转出泪花。
“啊——嚏!”
阴阳怪气的声音打断了他的训斥,接连又是同样的两声。于坚看到是王赛虎,他正充满挑衅地看着他,俨然有和他战斗的勇气。于坚干咳几声:“我们继续上课。”
李小玉没有经过允许就坐下去,于坚没追究。她倔强地咬着**,想:“我一定要考上大学。”她把自己的心从乱麻里拉出来,浸进书本。
李小玉的父母签了离婚协议,父亲调到卫区去了。他离开家前,凝视着李小玉,她怨恨地不理他,他握住她的手一瞬,叹口气,转身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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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期末的世界大战』
期末~近了。学子们如临大敌,个个~张地埋头苦读。张媞把李小玉唤到办公室谈心,两人促膝而坐,张媞轻轻握住~~,说:“不幸的婚姻不如~,看我现在,就是这样。”李小玉轻松地说:“老师,我明白,我现在和~~过得很愉快,终于不用天天因为我爸爸喝醉担惊~怕了。”张媞笑了:“看你现在开心,我就放心了。”李小玉摇摇头:“其实中国的婚姻一点都不自由,~本就是累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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