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下个月的这时候,五月十五日,我就三十岁了。秀武往前面的街角走,离那座高耸的酒店已经不远了,一边想着三十岁的问题。三十岁,很可怕啊,再过二十年就五十岁了,没怎么在意就成老人家了。左肩上的摄影包压得他有点向左倾斜,不时他会停顿一下,往上拉拉摄影包的肩带,他已经习惯了沉重的摄影器材,不背负这个重量时反而觉得不得劲。
“前面就到香格里拉了。”转过街角时罗克说,
他落在秀武后面几步远,一副三脚架外加肩扛式摄像机,他提的东西比秀武的还重。罗克望着脚下越来越黑的地面,紧跟着秀武。
黄昏降临在这座城市,街灯已经在不经意间亮起来了,灯光下的城市拥有另一副面孔,和白天完全不同。朦胧、神秘、空中漂浮着闪烁的光带,欲望的碎屑和诱惑的魅影在街道上逡巡。
香格里拉,传说中的圣地,美不胜收的地方,眼前的大厦被赋予了这个美丽的名字。华丽的灯光从香格里拉流泻出来,大厦四周散射出炫目的光晕,映照着门前的大道,辉煌的夜晚属于香格里拉。
这样的夜晚与我无关,秀武一直都这么认为,他始终在记录别人的夜晚和白天,别人的重要时刻,自己却被搁置一旁。淡黄色的大理石地面,显得温暖安详,不冰冷也不坚硬,恍惚有液体的触感。秀武没有理会大理石地面,也不在意大理石上来来往往的人,他面无表情地进门,左转,直奔宽阔的楼梯。后面,罗克走得很吃力,摄像机扛在左肩上,曼福图**的支架在他的右手里,像一杆枪头冲下的步枪,他左摇右摆的姿势让人担心随时会有什么零件从他身上掉下来。
风仪厅能同时容纳数百人,“就是这里。”秀武停在门口,仰头注视着深色匾额上“风仪厅”三个金色的大字,随手把摄影包搁在脚边。罗克靠过来,放下摄像机和三脚架,长出一口气,活动了一下双肩,有点出汗。秀武向四周看了看,这个厅他还是第一次来,前几次他去过另外两个更大的厅,不在这个楼层。
从门口可以看清风仪厅的全貌,围成圈的淡绿色皮沙发,前面有个长方形的台子,大厅的后半部分空着,几个女服务员正在拉一架木质的高大的褐色屏风,屏风把风仪厅分成了两个部分。
“咱们来早了。”
秀武蹲下身,拉开摄影包,给机身装上镜头,然后他小心地把相机放进柔软的夹层里。罗克一直瞄着风仪厅,
“这里看起来真舒服,这些富婆真会选地方。”
“等你有钱了也一样,怎么舒服怎么来。”
秀武咧嘴笑,双手始终没离开摄影包。
“你们好!”声音来自侧后方,秀武扭回头,慢慢站起身。来人一身藏青色西装,浅粉的衬衣,领子翻在外面,酒红色的皮鞋,头发弄得极服帖,能清楚地看见梳子梳过的痕迹。还有香水味,一种模拟的松香,清淡,若有若无。
“你们是今晚的摄影师吧。”摆明就是,多此一问,“欢迎欢迎,我是今晚的司仪,一会儿带你们去见下吴总,进大厅里来吧。”司仪做了个请进的手势,
“谢谢。”秀武和罗克从他身前进了大厅,他们观察着那里的灯光,然后给三脚架选了个位置。秀武把相机安在三脚架上,从镜头里观察着,罗克给摄像机换了块电池,找了盒空带子装上。秀武走到一边,讲手机,听不清他讲的什么,偶尔,他的左手和头部会有轻微的动作。通完电话,秀武把手机揣进裤兜,走回相机旁边,用手捋了捋头发,
“雯今天回来。”罗克和秀武对视了一下,
“电视剧拍完了?”
“应该是吧,属于她的戏都完了,她上飞机前给我打的电话,一个多小时就能到家。”
“北京离咱们不远。”罗克嘿嘿笑着,
秀武能听出他的笑里暗藏的意思,他没多说什么,这小子也明白小别胜新婚。
“雯这次去了有两个月了吧?”
“没有,一个月零七天。”
“啊,够长的。”
“拍戏都这样,天南地北地跑,非正常生活状态。”
“呃,完全不同的生存方式。”
秀武用两只手的拇指和食指围成一个取景框,不断变换位置,想象照片的角度。罗克摆弄着手里的摄像机,他太熟悉它了,如果把它拆散,他有可能将它复原,虽然不是十分有把握,但绝大部分零件肯定会复归原位。无数的婚礼培养和锻炼了他们的技艺,在忙乱的瞬间抓拍重要的时刻是他们的专长。
“摄影师朋友,我来引见一下,这位是我们的吴总,今晚的活动就是由吴总的企业赞助的。”那位头发梳得过于齐整的司仪引着一位雍容的夫人走过来。
秀武向后仰了一下头,“你好,吴总。”
“你好。”吴总身着一件银色晚礼服,端庄干练,颈间银亮的项链在灯光照射下闪烁不定,她的身材很匀称,臀部和腰部几乎没有赘肉,应该是不曾生育过的。她的声音极柔和,没有富人惯常的那种居高临下。也许只是一种装饰性的温和,有些内心很势利的富人总是试图掩饰自己对穷人的轻蔑,摆出一幅平等的姿态。秀武拢了拢额角的头发,这个动作能让他更镇定。
“今晚麻烦你们了,我们是私人性的聚会,所以都希望留下纪念,你们会给我们的回忆增添精彩的影像记录,非常感谢。”吴总的音色不逊于播音员。
“请放心,我们一定尽力做好。”秀武把吴总的客套当成了一种督促。
有几位客人走进大厅,吴总看了眼腕表,略一颔首,转身去迎接客人了。
她看起来像三十岁,不过,秀武根据经验知道,她肯定过了三十岁了,像她这种富家女人都会保养,外貌年轻个十来岁一点不稀奇。在她看表的刹那,秀武发现她那双手保养得很好,形状柔和,那两只手大约忘记了主人的年龄,它们停留在二十岁。
有钱人的穿着多数都很夸张,女人更是如此。
“怎么每个人都擦香水?”罗克皱着鼻子,似乎那些高档香水的气味破坏了他的嗅觉。秀武想起吴总身上散发的淡淡幽香,有的女人身上的香味太夸张,而这位吴总不是。那些富有的女人位坐在皮沙发里,她们多数都相熟,寒暄着,用忽高忽低的声音交谈。秀武已经开始了他的工作。
“女士们,先生们,大家晚上好。”司仪跑上前台,大声问好。今晚来的客人九成都是女士,男人少得可怜。“欢迎大家光临今晚的时尚名媛会!”
秀武记起酒店大堂的告示牌上是写着“时尚名媛会”,粉红色,凸出来的字体,组织单位里还有名人协会。任何人似乎只要进入名人协会就算是名人了,一个生产名气的机构。那位三十岁就秃顶的客户叫什么来着,他的名字差不多是被故意忘记的,秀武在他的办公室里看见一个小得可怜的花篮,祝某先生生日快乐,名人协会敬赠。花已经开始枯萎,但仍舍不得扔掉,名人协会的落款极大地满足了他的虚荣心。
“首先有请我们今晚活动的赞助单位的领导,吴稚媛女士致辞。”司仪用高音表达他的敬意。因为不够一致,掌声显得稀稀落落,不甚热烈。
吴稚媛讲得不多,几句话就结束了,声音依然温和,这是她的形象的一部分。她比较上镜,秀武忍不住多给她拍了几张。
富家女对什么感兴趣这晚会就提供什么,能保持容颜年轻的美容方法和生活习惯,健康心理的调适等,几位主讲都是专业人士,这样的安排正是听众们需要的。还有一个主题是——旅游与购物。
罗克扛着摄像机穿梭在大厅的各个角落,他不能遗漏任何来宾,否则他们会认为自己遭到了轻视。自由交流的时间到了,场面一度混乱,这是抓拍的好时机。经多一番调整,人群安定下来。
“罗克,你现在立即回我那去。”秀武穿过人群低声对罗克说。
“雯到家有一会了,她把房门钥匙弄丢了,正在门口傻等着呢。”秀武把房门钥匙递给罗克。
“这里你能自己应付?”
“可以,你快去吧。”
罗克飞奔出香格里拉,一边想象着秀武被摄像机和照相机给压垮了。
雯坐在楼前的长凳上,仰头望着星光闪烁的天空,罗克打断了她满含无奈情绪的仰望。罗克很熟悉这套两居室的住宅,他帮雯提着行李上到四楼,一阵稀里哗啦的忙乱,找到钥匙,开了房门,揿亮吸顶灯。雯随后进来,她用疲惫的眼神扫视着门厅,餐桌上铺着一张报纸,旁边有一块吃剩下的苹果,因长时间暴露在空气中而呈现深铁锈红色。她总觉得这张淡绿色的玻璃餐桌太凉,即便是夏天,她也尽量不让自己**的胳膊肘和手掌接触它。熟悉的气味扑面而来,温暖,微甜,参杂着一丝男人的体味。在她的印象里,这气味是家的组成部分,是安全可靠的代名词。她松懈下来,身上的包落在地板上。
“我还没吃饭呢。”她对着罗克的后背说。
“你在飞机上没吃?”
“没吃,吃不下,想回来吃。”她想回来和秀武一起吃晚饭。
“哦,我也没吃晚饭,我来安排吧。”罗克正在把窗户拉开,屋里的空气好像不太新鲜,确定纱窗管严之后,他转到冰箱前。
雯看见小客厅的窗子里出现了她熟悉的街景,这里正对着一条窄巷,灯光朦胧,从四楼的这个位置看去,很像精心布置的一个小型舞台,一盏等待来客的路灯昏昏然地亮着。
“先喝杯水吧。”罗克从身后递来一杯温水。
她没有回头,向侧后方伸出手接那杯水,抓住了,过了一会儿她才意识到自己握着的是罗克的手,她一下松开手,转过身来,接过那杯水,喝下几口,仿佛离开的这些日子也被吞咽下去了。
“稍等一下咱们就开饭,秀武还要忙一阵,咱们就不等他了。”罗克掩饰着话中的体贴成份。
雯无声地点点头,再次靠近窗户,那盏路灯愈来愈模糊,她的右眼溢出泪水,流过右脸颊,痒痒地,接着是左眼。她心头原本期待的欢迎仪式落空了,归途中,甚至在剧组快散伙时,她已经多次设想过这个温馨的时刻。一束新鲜的红玫瑰,几款精美的菜品,一瓶红酒或咖啡加奶,两盏蜡烛,还有他身上好闻的气味,以及衬衫下面坚实的身体。失望从来没这么强烈过,为什么会这样,即便一年前秀武表示同意她搬进来但决不承诺结婚时,她也没这么失落过。剧组里的牛头马面让她穷于应付,身心俱疲,她渴望尽快停泊在一个没有风浪的港湾,然而眼前的港湾却是空的。
同居一年多了,为什么她印象深刻的感动场面仅有两个,这太少了。去年春天秀武带她去海边拍照,他喜欢给她照相,他能抓住她最美的一瞬。不期而至的春雨打断了他们,秀武收好相机,**外套披在雯的头顶,他自己一边淋着雨一边作出很享受的样子,那时她分不清脸上挂着的是泪水还是雨水。去年夏天,有一段她迷上了泡酒吧,在那里她觉得能得到放松,他陪着她。有一晚,她大醉,故意的,还留着几分清醒。他把她背回家,给她洗脸洗脚,那酒后劲大,她呕吐起来,她躺倒在**,迷糊着,听见他进出屋子收拾。第二天,她醒来时问他,你讨厌我了么?怎么会,可是你不能总是醉啊,那样我太累了,一个月一次还能勉强对付。说完,他们一起哈哈大笑,抑制不住,像痉挛。
罗克在秀武的写字台上找到一张浅黄色的订餐卡,电话打过去,要了两个热菜,时蔬海鲜小炒,家炖黄花鱼,外加手擀面,都是她爱吃的,经常一起吃饭,罗克对她的口味很熟悉。他还从冰箱里翻出了两根黄瓜,
“看我给你弄个凉菜。”他挽起袖子,菜刀发出有节奏的敲击声,雯感激地望着他忙碌的身影,被他的热心安排所感动。
“是秀武让我做的。”他欢快地忙碌着,“本来咱们可以在香格里拉和那些富婆们一道吃豪华自助餐的,可是,实在不好意思把你也叫去占她们的便宜。”
雯被他逗笑了,“耽误你吃大餐了。”
“没有,我闻不惯她们身上的香水味,巴不得赶紧离开。”
“去的都是富婆吗?”
“差不多吧,今晚她们搞聚会,让我们做影像记录。”
定的菜送来了,雯拉低餐桌上方的灯,餐桌已经摆满了。“一起吃吧,都饿了。”罗克拉开椅子,在对面坐定。
雯慢慢坐下来,坐在对面的本来应该是另一个男人,这些美食也应该出自他的安排,然而眼下,一切都似是而非。
“秀武吃的应该比咱们好,五星级酒店的标准呢。”他宽慰着她。
“嗯,谢谢你小罗,要不是你,我现在还得饿肚子。”他们迫不及待地开始了进餐。
秀武一会儿肩扛摄像机,一会儿又举起照相机,他尽力把动作控制得平稳一些,旁人很难看出他的忙乱。自助餐开始时,来宾们井然有序地领取自助餐,和其身份相称的礼让让她们引以为傲。吴稚媛注意到秀武一直在工作,饿着肚子为进餐的人们拍照。
“你也来吃点东西吧,不差这一会儿功夫。”吴稚媛的话音十分悦耳。
秀武放下相机,立刻加入到进餐的人群中。有两次,他还和吴稚媛交流了一番对今晚的食物的看法,其实他很少和客户谈论工作以外的事,今晚是个例外。
腹部饱胀,雯挺直了身子,对面的罗克把剩下的食物一盘一盘地吃光,刚才,他故意放慢进餐速度,等待她吃饱。“吃饱了,吃饱了。”罗克在盘子后面**半张脸。雯以主妇的目光打量着餐后的桌子,罗克习惯餐后喝点水,那几个空盘子像战利品,他把盘子摞起来。
“我来收拾吧,你休息一下。”雯站直身子,不表现出任何疲惫的痕迹。罗克把盘子拿到厨房,大声说,“这是我的强项,女朋友经常让我干这个。”
雯又一次被他逗乐了。收拾停当罗克就告辞走了,她需要休息,需要安静地呆着,他知道她的疲倦,他走得小心翼翼,悄无声息。她蜷缩在沙发里,几盏灯都被她点亮了,她害怕黑暗的屋子,从小她就习惯呆在灯光明亮的房间。她抑制住自己,不去回想刚刚散伙的那个剧组,不去想那些杂七杂八的琐事。她已经到家了,应该放松才是,可是今晚她找不到回家的感觉,哭的冲动已经消失,但她整个人还漂浮着,不肯着陆,静不下来。
罗克走后,她拉上窗帘把自己封闭起来,屋里只剩下空寂和自怜。雯不想陷落在这样的情绪中,一个多月前,有一本她看了一半的书,书名记不住了,只记得淡蓝色的封面。她到秀武的书架上查找,秀武的书并不多,她很快找到了那本书,《走失》,重读了一遍故事梗概,那些人物重新跳出来,活跃在她的面前。男主人公经过反复思虑,终于下定决心离开他的家,不再回来的那种离开,然而此时女主人公已经消失几天了,他的离开与否变得无足轻重。她离开了,她脱离了那个家,那个男人,还有那个曾经温馨的婚姻。雯的嘴角挂上一丝苦笑,她了解自己,她重来就缺少离开的勇气。那本书陪伴她度过了近两个小时,最后她缩在沙发里睡着了,双膝蜷在胸前,像个婴儿,那种睡姿惹人生怜。
后半夜,雯醒转来,发现自己竟睡在卧室的**,她想翻个身,却碰到了身旁坚实的胸膛,还有熟悉的气味,那种让她觉得安全和依恋的味道。她将脑袋抵住那肌肉结实的胸膛,把一侧脸颊贴上去,用双手环住那具身躯。她的外衣已经给脱掉了,连耳朵上的耳钉都摘了,他真细心。她更坚实地抱住他,沉入甜蜜的梦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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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第二章在~天初~生机的海面~泛舟,~漫色彩很浓重。刚刚从冬天的~蓝向淡绿过渡的海~是爱情的最佳背景。海边多是些散步的人,外地来看海的人零星地坐在礁石~,有时他们会看~一整天,就那么一动不动地坐着,饿了就吃些随~带的~粮,直到天色向晚,才依依不舍地离开。见惯了大海的本地人,常常会窃笑,那海有什么可看的,能看~一整天,不~单调乏味么。~看见大海的人~本不理会这些冷嘲~讽,海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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