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只要不忙，每天秀武都愿意在客厅或卧室的窗子前盘桓，相对来说，他更喜欢卧室窗子里的风景。客厅的窗户外面是一条小巷，经常有汽车开进来，两边的人行道上行人并不多，这条小巷仅装有两盏路灯，孤零零地挂在电线杆的顶部。一盏路灯在巷子的那一头，另一盏离客厅的窗户不远，晚上望出去，视野里仿佛只有一盏不甚明亮的孤单的路灯，经行的行人步履匆匆，因为黑漆漆地，总让人觉得存着某种危险。这是个典型的城市角落，密集的住宅，逼仄的巷子，孤独的路灯。白天，这条小巷也很安静，对过楼里偶尔会跑出几个半大孩子在红砖铺就的人行道上玩耍打闹。

　　卧室里的窗子却有另一番景象，视野更远更阔大，远处有一线隐约的山峦。这里和对面的小区之间隔着一带宽阔的绿化带，林木，园景，亭台，花圃，错落有致。当初选择住在这里，很大的一个原因就是因为窗外的这片绿色。

　　有时秀武也会起个大早，去树林里溜达，跑步，看别人打拳、练剑，谛听那些被带出家门的画眉、鹩哥、玉鸟、百灵的婉转歌唱。

　　秀武和房东的关系很好，几年住下来双方相安无事，那对房东夫妇本是好静的人，没事儿从来不打扰房客。雯搬进来后，为了她的安全感，秀武和房东商量买下这套两居室的房子，房东起初不同意，后来禁不住秀武的一再央求，并且秀武还主动给多加了几千块钱，房东才答应把房子卖给秀武。办完交房手续的当天，秀武和雯还冒着雪去了一家小酒馆，点了两个菜一个汤，吃得不亦乐乎，庆祝他们有了自己的小窝。吃完饭出来，踏着半融的雪回家，心情大好，连那些脏污的融雪似乎也不那么令人生厌了。雯负责给房子做了一次规模不大的装修，换了地板，添置了几件家具，电脑也是在那时购买的。

　　遇上需要寻找灵感时，秀武常呆在窗边，漫无目的地望着窗外的那些景物，任自己的脑子胡思乱想，有时，就在他心游万仞之际，灵光乍现，某个新奇的想法会突然间冒出来，新的创意就此诞生。或者，秀武也会听音乐找灵感，把音量放大，让音乐充满室内空间，令空间也战栗起来，甚至连上厕所也无法逃脱那些音乐。古典音乐是秀武经常选择的，他偏爱那些宏伟的交响乐。有时他也在泡热水澡时寻找灵感，泡在温热的水里，高声唱上两嗓子，期待灵感从天而降，但效果似乎没有听音乐和发呆好。

　　如果在家里找不到他所需要的灵感，他就到外面去。秀武在一家健身中心办了会员卡，隔些时日就去跳操、练器械、游泳，把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肢体的运动上，暂且将创意这回事儿撂在一旁。灵感突然造访的时刻无法预测，泳池边，举哑铃时，或跳操最激烈时都有可能，收获灵感时秀武会心满意足地把笑容挂在脸上，别人不知道他的收获，还以为他只是经常心情好而已。

　　有一回，秀武企图换一种方式把自己的灵感折磨出来，快深夜十一点了，他独自去了保龄球馆，十六道的球馆大半空着。秀武找了个十六磅的球，想了想曾经学过的击球要领，他就那样一个人不停地掷球，累了就歇一会儿，然后接着再来。“砰！砰！砰！”击中的脆响，像一种暗示，困难就此被克服掉。困境就像那些排列整齐的球瓶，被滚得越来越快保龄球打倒，那一瞬间，快感蓦然腾起，一次小小的胜利引发的欢乐的漩涡，全中的脆响格外悦耳。然而他期待的灵感迟迟没有降临，他原以为回家后会有灵感，但过度的劳累让他睡得很沉，连梦都没做，灵感被劳累赶跑了，他一无所获。

　　想起隋丹的那个系列照，想起冯先生那不冷不热的意见和建议，秀武决心拿出点真东西来给他们看看，同时也算是推广自己，毕竟是一次比赛，被选中的人会获得许多关注，摄影师也极可能受到意外的垂青。他今天采取的方式是边听音乐边给自己画一张素描，他把门边的那座长条形穿衣镜挪进客厅，然后给自己支起了一个画架，他坐在一个来自长白山老林的木墩上，这是一个很舒服的姿势。对音乐的选择他有点犹豫，柴可夫斯基还是马勒，最终的选择是《第一钢琴协奏曲》和《大地之歌》，他喜欢有**的音乐。

　　素描并不理想，可能是被音乐影响了，灵感倒是有了些闪光，在《第一钢琴协奏曲》的**部分和《大地之歌》的后两个乐章初露端倪。秀武放下画笔，把稍纵即逝的想法记下来。他还需要更多这样的灵光乍现，现在只是个良好的开端。正式拍摄前的这三天他需要努力保持一种**状态，保持一种敏锐的想像力。

　　有时他也会在保养相机时获得灵感，有个牙膏的广告，他是在洗衣服时获得灵感的，洗衣服时大脑的空白状态帮助了他，那个牙膏广告取得了意想不到的成功。那之后，他开始更多地涉足广告创意领域，这是个更具挑战性的领域，和单纯的艺术创作相比，广告创作需要用创意来说服厂家，说服消费者，这是一种目的性很强的创作。

　　一个陌生人，第二天秀武审视那幅未完成的素描时哑然失笑，以前他给自己画的素描，特征抓得还算准，起码能保证熟人从素描中认出自己，而这一幅呈现的则完全是另一个人，一个连他自己都不知何来的人。

　　前一天记在小本子上的灵感被他删掉了两条，在平静的状态下，他意识到，那是根本无法实现的创意，以他现有的条件不可能完成那样的设想。他把小本子往前翻了翻，企图从别的创意中得到启发，很快，他就发现了自己不在状态。

　　秀武出了家门，转到窗前的那片绿化带，草坪还未脱尽冬天的枯黄，四月是个温和的时节，坐在花坛边缘，阳光照在脸上，头发上，他伸出手掌，看四月的阳光把掌纹和手上的汗毛照得异常分明，他想象手掌和汗毛也像四月的植物一样在生长。春季，人的脑子也会生长么，即使不生长，也应该比冬季更灵敏一些吧。他猜测人类因为遗传的缘故在冬季会比较迟钝，原始人在冬天需要减少活动，以躲避严寒和风雪还有食物匮乏。

　　他渴望灵感蜂拥而至，不过今天，在春日的煦暖里，他并不着急，这样的春日里所有的事情好像都放慢了节奏。一只鸟在歌唱，百灵还是画眉，在那片树叶还没有完全长大的树林里，几只鸟笼摆在林中空地上，小鸟们尽情歌唱。秀武靠在一棵杉树上，微闭双眼，鸟鸣婉转，春天就潜在这悦耳的欢唱里。从歌声里听不出它们的忧愁，笼中的欢乐，它们忘记了身陷笼中的苦闷。秀武睁开双眼，一阵颤抖掠过周身，多么好的命题，人和鸟，有那么多的相似之处。

　　笼中的欢乐，可以作为一种人生的阐释，也可以是一种状态的描述，或者是欢乐尽头的麻痹。这也许是个可行的灵感，秀武的脑中涌现出这个由命题派生出的影像。

　　四月，像个可人儿，陪伴在他身边，甜蜜，温暖，悄无声息。

　　给隋丹的创意被分成了两个部分，色彩明亮有阳光气息的那部分被命名为“四月”，忧郁内敛的那部分叫“笼中的欢乐”。“四月”全部在户外用彩色照片诠释，而“笼中的欢乐”则全是黑白照，这部分对光线的运用极为考究，刘海刚在用光方面给了秀武很大的帮助。

　　拍摄进行了整整三天，一切还算顺利，除了冯先生间中光临了一次，并出于充内行的需要他让秀武稍作改动。秀武佯装听从他的意见，让他为自己的内行颇得意了一番。这个时候，秀武模仿了米开朗基罗对付一位假充内行的官员的办法，该官员发现在大师的工作室里一切都无可挑剔，但不挑出点毛病来，人们恐怕要看低他这个做官的，于是，他假模假势地指出，大师正在雕刻的那尊雕像的鼻子有些不妥，鼻子略显大了，需要修改。大师欣然应允，按此人的说法假意用凿子修改雕像的鼻子，同时将攥在手里的石粉一点点漏下去。官员偏过头去，装作仔细端详的样子，最后满意地点点头，嗯，比刚才好些了。此时，米开朗基罗**了一丝嘲讽的微笑，那尊雕像依然完美如初。

　　冯定波，北京思宇文化发展有限公司董事经理，北京都会影视制作公司董事。还有几个头衔，秀武没细看，这家伙在这个圈子里已经混出了一些声势，怪不得隋丹非得要请这么个顾问来，秀武把姓冯的的名片扔进了抽屉里。

　　给隋丹拍摄的这两个系列，秀武对“笼中的欢乐”这一组还是有些把握的，毕竟最大限度地考虑了光线的运用，最挑剔的评委也能从中找到满意的地方。而且这个主题，颇有些哲学意味，在拍摄的过程中，他也或多或少地加入了一些象征性的元素，期望引发观众的思索。其实，由缺少历练内含不足的隋丹来演绎这个系列还是有些吃力，拍摄起来也就格外费时费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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