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罗克是个细心的人，交给他的事情尽可以放心，秀武认为罗克在摄影方面的勤奋能帮助他走得更远。罗克做事情的细致认真，是他周围的人都交口称赞的，假如现在需要拍摄一个花瓶，多数人会用抹布把花瓶擦一遍，以保证拍摄时不出现问题。罗克肯定不会只擦一遍花瓶，他会细致地擦上几遍，连瓶底也不放过，然后他可能长时间地观察这只花瓶，研究被拍摄物是罗克的乐趣之一。如果时间紧迫，秀武有时几乎被罗克慢条斯理的细心激怒，时间充裕的话，秀武会说这是罗克的长处。罗克不怎么在意别人对他的评价，他始终在做回自己，他心里的坚持不是别人所能轻易改变的。

　　“你知道，我喜欢看点哲学书。”罗克这么开始说话时，表明接下来他准备发表自己的见解了，而且十之八九是不同的观点，他在引用笛卡尔还是康德或者是黑格尔的观点？

　　“你知道，我喜欢读点文学作品。”如果罗克这样开头，说明他对自己写出的文字很有自信，请批评的人闭上嘴巴。

　　“你知道——”有重要事情发生时，他也喜欢用“你知道”开头。

　　“你知道，三十岁生日，不该冷冷清清的。”罗克得知秀武没考虑给自己过三十岁生日时这么说，“到我那儿去吧，再多找几个人，热闹一些，别弄得那么冷清，看着凄凉。雯不在眼前，你得学会调整自己。”

　　秀武没有拒绝罗克的好意，更多的时候，罗克扮演的是一个兄弟，而非徒弟。他们相互间有一种认可，秀武被认可的部分多是在摄影专业范围内的，而罗克的为人具有不可忽视的吸引力。

　　罗克把家里着实布置了一番，五月十五日，秀武进门时有种焕然一新的感觉，看得出来，罗克花了不少心思，感激之情在秀武心里累积着，叠加着。一共来了十个人，刘海刚、陆新、秀武、罗克和李黎，以及李黎那位上个月才结婚的女友，还有两位摄影师和他们的女友。

　　罗克的房子不大，五十多平米，南向，两房一厅，是他的作为人民教师的父母分得的。秀武和陆新忙着介绍大家相互认识，众人坐在大屋里聊天。秀武知道罗克这里有好茶，每次来他都要搜寻一番，把罗克的秘藏翻出来享用，今天罗克主动奉献，

　　“这是普洱茶砖，店主告诉我，这是从长在一棵枣树下的茶树上采下来的，茶里带枣香，九七年的，离现在有十年了。”秀武泡好普洱茶，和大家一起品咂着浓酽的枣香普洱，老刘直竖大拇指，的确好茶。

　　始终没见李黎，秀武没多问，她作为女主人一定正在忙乎呢。李黎的女友端坐着，只有被招呼时，才流**几分热情，秀武没料到，这个新婚女人会来。老刘带来了一瓶红酒，从包装看应该是正宗洋货，瓶贴上都是外国字，没人明白那些字的意思。

　　“也许是来自法国波尔多地区的。”陆新看了半天后说。

　　罗克摆出一张大圆桌，招呼大家围着桌子落座，众人一阵忙乱，已经有七八盘菜摆上了桌子。秀武想找瓶起子，让每个人都尝尝波尔多红酒。屋子里没有那玩意儿，罗克也搞不清放在哪里，他有年头没喝红酒了。那东西应该归置在橱柜里，雯总是把瓶起子放在橱柜里。秀武开了厨房门，李黎站在那里，眼睛望着他，他寻找东西时给人的印象一定是不礼貌的，对主人的一种冒犯。他们相视一笑，算是打过招呼。

　　她戴着乳胶手套，微波炉里有她正在制作的美食，一只肥得流油的烤鸡。她有多大？二十四还是二十五，在她这个年龄我可没这么老于世故。秀武努力不让自己的想法过于苛刻，毕竟她是在为自己的生日而忙碌。她是女主人，即便今天是他的三十岁生日，她也有权利邀请她想请的人，而且事先不予告知，她的女友的那位如同父辈的新郎没来，他的缺席似乎别有意味，有时不出现意味着高人一等，也许生日餐会结束时，他会开着宝马车来接走自己的女人，给众人留下一个傲然的背影。

　　秀武拿着那瓶红酒，他不想为此请教李黎，也希望她不要过多干涉。

　　“找瓶起子？这种红酒配上我的烤鸡绝对完美。”

　　“我一直没碰上过完美的东西，三十年了，一直没有。”秀武用玩笑的口吻说，

　　“今天你该破个例，完美需要用心体会。”她用不冷不热，充满优越感的腔调回敬。

　　他拉开橱柜的玻璃门，那东西没放在明面上。

　　“左边第二格，陈醋后面。”她的口气像个得胜者。

　　他拿出不锈钢瓶起子，把尖锐的一头旋进软木塞，然后慢慢**来，“砰”，一声悦耳的脆响。酒香从瓶口溢出，他贪婪地吸了一口。

　　“还不算完美？”

　　“三十岁，无论如何不能算是一种完美。”

　　“你要求太高了。”

　　“过生日，就是为了告诉我们，又老了一岁。”

　　罗克端着一只碗进来，碗里是刚剥好的大蒜。这是她的地盘，秀武把那瓶酒在罗克鼻子底下晃了晃，随即撤出了厨房。

　　李黎端着烤鸡上桌，把它摆在那位女友的面前，那个女友看起来更像主角。至少名义上是为我准备的，秀武表示感谢。

　　大家听从了老刘的提议，就餐前，先点上蜡烛，秀武一口气吹灭了蜡烛，众人起立，拍手并高唱生日快乐歌。秀武吹完蜡烛，闭着双眼，沉浸在歌声里，竟忘了许愿这回事。这么多人为他唱一首歌，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他尽力不泄露内心的激动。三十岁，意味着青春正在一步步走远；三十岁，意味着可以虚掷的光阴越来越少；三十岁，也许什么也不代表，只是向四十岁迈进的起点而已。

　　两位带着女友来的摄影师朋友贡献了出人意料的生日礼物。一位朗诵了自己为这次秀武的生日专门写的诗，声情并茂，让在座的颇感不适，那是一种适合在剧场里展现的**，移植到家中明显不太合适，但毕竟这是一份特殊的礼物。另一位展示了自己书写的条幅，“山高月晓”，四个灵动的大字，他的女友帮忙展开那幅墨宝。秀武认真欣赏着那幅字，说了一堆感谢的话，一边盘算着该把这幅字挂在家中的哪个地方，这四个字所营造的意境，和自己的小屋相配么。

　　这次聚会颇有些艺术圈子的味道，完全符合罗克的口味，他痛恨那种弥漫着酒肉之气的狼吞虎咽的聚餐，精神层面在他那里永远不能被忽视。

　　秀武清楚罗克的喜好，在三十岁生日时能拥有这样的气氛他喜不自胜，虽然他时常冷静得近乎冷漠，但在内心他渴慕心意相通的朋友之交。

　　三十岁这天他没有收到雯的祝福，对此他有心理准备，一个星期前，雯发来短信，剧组马上要开赴偏远地区，那地方极为偏僻，连手机信号都没有，所以她只能提前送上自己的祝福了，希望他以后会越来越好。

　　当晚他趴在双人**，和衣而卧，越来越好，像一个梦中的理想，我会越来越好么，他把脸深深埋进枕头里，一切都是仓促间的权宜之计，一切都在等待走上轨道，几乎没有尽头的等待，正在消耗着人们对生活的热情。翌日黎明，曙色渐白，秀武醒来，抹去嘴角的涎水，发现自己穿着衣裤和鞋袜睡了一宿，疲乏在他每一次转身时都会跳出来制造痛苦。秀武就这样躺在**，研究天棚上几个微小的斑点，很多事情在他脑子里回旋，三十年积累下来的体验，三十年来经历的人世变迁，都在这时涌现出来，缠绕翻滚，没有止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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