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我碰上了点麻烦。”连续三天,罗克都请了假,而且说的都是这一句,详细的情况他没有多透露分毫。秀武马上想到了罗克那令人烦恼的女友,她肯定是麻烦的来源,她离开了,或是即将离开,弄得罗克魂不守舍。
出乎意料的是这件引起罗克烦恼的事和李黎没什么关系。秀武在充满消毒水味的走廊里穿行,不时有人和他交错而行,他抢进即将关闭的电梯,对等待自己的人点头致谢,电梯里弥漫着饭菜的味道,不少人是来送晚饭的。人们抬头望着显示楼层的电子面板,面无表情,电梯一层层上升,自然而然地有一种压抑感笼罩着,肃穆的面孔,低调简朴的衣着,急切的心情,所有的一切都令人窒息。
秀武推来1627室的玻璃门,三张**都躺着病人,屋子里静悄悄的。罗克坐在最里面的那张床边,背对窗户,神情困倦。秀武在床脚站了一会儿,罗克的父亲躺在**,戴着氧气面罩,灰白的头发有些零乱,身上盖着白色的床单,他的一只脚伸在床单外面,有些浮肿皮肤干燥的老年人的脚,两只苍白的手无力地搁在身体两侧。右手背上埋着输液针,药水正在不断地注入他的身体。
秀武把随身带来的水果放在床头柜上,罗克受了惊动,
“哦,你来了,都忙完了吗?”
“嗯,没事了。”秀武拉过一张凳子坐下,“就你一个人在这护理?”
“我妈出去买晚饭了,白天她在,晚上我看护。”
“你护理了几个晚上了?”
“三个。”
“没有人替换你么?”
“第一晚有个叔叔家的哥哥在,后来人家上班了,明天晚上有个亲戚能来。”
“我看你快熬不住了。”罗克的黑眼圈让他看上去很萎靡。
“还行吧,能支持住。”罗克勉强打起精神,故作轻松地说。
“什么病?”
“心脏出了毛病,救得不及时会死人的。”
秀武剥开一只香蕉递给罗克,“李黎没来过?”
“她太忙,正赶上酒店春季促销。”
秀武心里说,净找借口,什么忙啊抽不开身啊,全是借口,再忙也得来看一眼吧,罗克身边应该换个人了,这个女人根本不适合他。以前他们从未在一起说过关于李黎的任何事情,等罗父病好了,秀武倒很想给罗克提一个忠告,在爱情上,他的那些哲学和文学都显得笨拙,他需要重新回到正确的轨道上来,替自己做出正确的选择,一个在男友父亲病重时都不肯露面的女友,你难道还指望她会成为一个合格的妻子?简直是咄咄笑话。
当晚,罗克找了一张空床早早睡下,他沉睡了一整晚。秀武则在罗父的床边守了一夜,他为自己能帮罗克分担一些责任深感高兴。点滴一直打到半夜才结束,护士轻手轻脚地进来,拔掉针头,另两张**的病人早已睡熟了。罗父始终在沉睡,像一种昏迷状态,秀武可以短暂离开或是打个盹,但决不能真正入睡,罗父毕竟还没有完全脱离危险。床头监测心跳的仪器,显示着罗父心脏的搏动情况,每一次跳动都暗含着信息,同时伴有轻微的并不令人厌烦的声响,仿佛是对生命状况的现场直播。
罗父的呼吸极为滞重,呼吸道可能不够畅通,存在障碍物。有两次,秀武站起身,为了避免自己睡过去,他来到走廊,活动了一下腿脚。每间病房都关上了灯,只有走廊还留着暗淡的夜灯。他慢慢踱步,想象自己身处在别的环境中而不是医院,他觉得轻松不起来,沉重似乎更适合这个地方,他看到了太多的忍耐,病人对病痛的忍耐,家属对病情引起的焦虑的忍耐。不知自己的父母现在是否还安好,正在步入老年的他们也同样面临着疾病的威胁,有多久没去看望他们了,好像很久了,该放下一切去探望他们了。
秀武枯坐床边,有时他凝视着罗克的父亲,他其实并不老,甚至还不到六十岁,他怎么会这么脆弱,难道连迈进老年阶段都很困难。罗克有些地方和他长得很像,那种柔和的下巴,白净瘦削的面部,还有耳廓,一个半圆,下面是急剧向脸部靠近的耳垂。他们的鼻子似乎不那么相像,罗父的鼻子更大更高,鼻毛很长,显出一种病弱状态。
很多时候,人对自身是无能为力的,人没有办法始终对自己负起责任,经常需要仰赖周围的人的帮助。
秀武想起在医院走廊里看见的一位垂死的须发皆白的老者,他躺在一架铁**,显然已经昏迷了,听上去呼吸急促,只有进气没有出气,随时都有咽气的可能,周围没有看护的人,死亡就在附近徘徊。老年就是这样一种脆弱无助的境况。
秀武抹了一把自己的脸,但愿罗父不要在今晚出现什么状况,更不要在他秀武面前咽气,那样就太糟糕了。
心率监测仪有了重影,秀武垂下脑袋,他的双手平放在面前的床边,重叠着,脑袋最终抵住了双手。只有很少的一部分意识是清醒的,额头疼痛,运动腕表的硬胶外壳硌得头皮发红。秀武猛然抬起头,耳朵里是此起彼伏的鼾声,他搓了搓额头,拿过一瓶矿泉水,扭开瓶盖儿,咕噜咕噜灌下去半瓶水,水的凉意让他清醒了几分。腕表的荧光亮起来,两点过五分,正是最困倦的时候。
病房的门被无声地推开了,进来的是一个穿着白色病号服的瘦小中年人,目光困顿呆滞,秀武站起身,眼睛盯着他,那人瞧见秀武,先是一愣,接着马上意识到自己走错房间了,忙不迭地转身出去。秀武暗自发笑,如果自己不在这里会怎样?他会随便爬上某张床倒头睡觉么,还是站在房间中间疑惑一个晚上。
心跳正常,呼吸正常。秀武感到腰部越来越不适,双脚和小腿传来麻木感,他轻轻走出去,无声地穿过安静的走廊,吱嘎一声推开男厕所的门,一泡冗长的尿,带着需要释放的负面情绪被排泄掉。透过厕所的换气窗,能看见一片乌蓝的明朗的夜空,那种接近于黑色的深蓝,宛如天鹅绒,明亮的星星缀在上面,微风携着凉意吹进来。
排泄之后有种难以表述的快感,医院宽阔的走廊,安谧祥和,完全淡忘了病痛的恐怖,那些焦虑,那些崩溃,那些无法排解的苦楚都留给白天,夜晚只保留安然的部分,像个安睡的孩子。
戴着护士帽的女护士行色匆匆,和秀武相向而行,在这样的深夜,秀武的身高体壮有着某种不安全的意味,她垂着眼,加快了脚步。
秀武回到病房,罗父没有任何异常,他慢慢坐下来,困意全消。不久,门外传来一阵骚动,秀武出了病房,发现有几个人推着一个病人挤在走廊里,刚才那个护士让他们把病人推进旁边的病房。人群里有个小伙子也受了伤,脸上有青肿和瘀血,**的胳膊上有伤痕。
“不知为什么,他们跑过来就把我们打了一顿,打完他们就跑了,不知道是些什么人,有五六个吧,有两个手里还拿着刀,我们根本就没反抗,怕他们杀了我们。”受伤的小伙子在向他身边的一个中年女人诉说,护士过来让小伙子到急诊室包扎一下。
因为出了这件事,直到天光放亮,秀武也没什么困意。大约六点左右,走廊传来脚步声,洗脸刷牙的人来来回回地进出各个房间。秀武注意到,罗父早晨的呼吸声比夜间轻柔了许多,也许是个好兆头吧。他起身伸了个懒腰,拉开窗帘,窗子面向东南,晨曦浮现在对面的楼间,对面大道上的车辆逐渐多起来。罗克拿着热乎乎的早餐出现在门口。
“我睡了一宿好觉,你快来吃早餐吧。”他带着谢意说。
如果罗父不见好转的话,秀武过两天还想去替罗克守夜。罗父最危险的时候已经过了,病情一天天好转,氧气面罩和心率监测仪都撤了,病人甚至可以自己坐起来,医生建议他最好不要做任何剧烈的活动。这期间,李黎始终没有出现。
“她是酒店的管理层,春季正是开始忙的时候,她自己都经常住在酒店,根本没时间干别的,她能经常短信问候我,我已经很知足了。”面对秀武提出的让他和李黎即刻分手的建议,罗克解释道。
秀武没再多说什么,他了解罗克,这个外表温文的人,内心其实很有主见,他打定主意的事,别人很难改变,不要被他表面上的柔软和沉静蒙蔽,在有的时候,最需要勇气的时候,他能爆发出惊人的力量。
上个冬天,有一次,秀武和罗克行经火车站前广场,正赶上年底,广场上人很多。在人流之中,出现了三个小子,他们的头发分别染成紫色、红色和绿色,一律身着黑色皮夹克,招摇过市。他们的鬓角都剃光了,**青色的头皮,只留着头顶的毛发,像某种兽类的鬣鬃,他们嘴里哼哼唧唧地唱着,身子摇来晃去。
一个趴在地上的乞丐引起了他们的兴趣,冬季的地面既坚硬又寒冷,乞丐拖着残废的**,艰难爬行,他的双脚外翻,脚踝处已经扭曲,他既没有穿鞋也没有穿袜子,他把残废的双脚露在外面,冻成青紫色,想引来更多的同情。乞丐面前是个磕掉了磁的旧茶缸子,他每前进一步都要推动一下面前的茶缸子,里面的硬币随之咣啷咣啷响。
紫头发那家伙悄悄走近乞丐身边,用他的尖头皮鞋把茶缸子踢出去好远,乞丐用哭腔叫喊着,乞求着,用右手拍打着地面,艰难地加快爬行速度,想拿回自己的要饭工具。红头发那家伙跟着又踢了一脚,然后他们在乞丐的哀号声中哈哈大笑。
秀武看见了这一幕,他把包交给罗克,并不做声,他悄悄跑到三个小子后面,照着红头发那小子的后脑勺就是一拳,打得那小子直发懵,蹲在地上半天没起来。绿头发和紫头发的家伙立刻围住秀武,见秀武生得高大威猛,他们没敢轻举妄动。红头发那小子边揉脑袋边站起来,他猛地从腰间抽出一条皮带,皮带上的不锈钢钉明晃晃的,腰带很宽,在他手里耍来耍去,活像一条伺机发起**的毒蛇。
三个小子刚要发动**,就听见一声大吼,罗克从远处飞奔而来,他手里举着三脚架,肩上的摄影包跳荡着,像个冲锋的勇士,气势迫人。三个小子没搞清罗克手里拿的是什么东西,他们以为那是一柄长刀,这当儿罗克已经冲到近前,他毫不迟疑,照着离自己最近的紫色头发那小子的左侧大腿就是一家伙。曼福图三脚架是以优质钢管制成的,其硬度可想而知,那小子一栽歪,痛得瘫倒在地。罗克转身直取红色头发那小子,对他手里的皮带视而不见。
三个小子被罗克镇住了,这么打下去,吃亏的肯定是他们,他们相互搀扶着,骂骂咧咧地落荒而逃。
从这件事,秀武看出了罗克身上潜藏着的东西,他的内心深处有种很男人的禀性,只不过他平时很少表现出来,他认为平常以温和态度示人并非是对他男性形象的贬低。他不像某些男人,惯于摆出一副大男人的架子,关键时刻却不堪一击,他把自己的勇气和果敢都包裹在沉静的外表之下,轻易不流露。
然而在对待的女人的问题上,秀武认为罗克还差些火候,他怎么就看不出来李黎不适合他呢?,他的理性和睿智都哪里去了?难道他担心以后自己再也找不到适合的女人了,与其这么磕磕绊绊地耗着,莫不如给自己一次新的机会。
秀武没有再去医院,一方面罗父的病情一天天好转,另一方面病人出院前的一个星期,李黎出现了,她抽出时间帮助罗克看护罗父,差不多又过去一个星期,罗父出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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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第六章“商城的创意只出一种方案可能太单薄了。”罗克刚看完秀武的盛大装饰材料商城的宣传片策划方案。在实际工作中,他们~来~发现,~为摄影师必须具备出众的表达能~,这是说~客~的必~条件,在没有形成影像之前,所有的想法都必须依靠你的表达能~传递给客~。有罗克在~边,秀武的创意就是~人的事情,他们可以互相商量,互相启发。自从父亲出院以后,罗克似乎丧失了~分从前的乐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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