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过早饭之后,少华说载我去和坪找一个朋友。
和坪比砂陇委实要发达,工业区、居住区都比砂陇的要先进气派。而坐在摩托车后面,看到疾驰而过的乡村、土地、路边的竹林和莽莽的桔园的时候,我觉得这里跟我的老家一样,是工业和农业正在交锋的地带。路上除了车和人,以及耀眼的阳光之外,四周都处在一种苍茫之中。那苍茫如迷,我怎么也找不到答案,没有答案,我心里只有忧伤和担心。
和坪的村子是一围一围的,红瓦白墙,不高,或许与这里近海有关。
少华载着我驶进一条墙壁上长满青苔的小巷,在一个很窄的旧朱红木门前停下来。
少华不笑,或许我已经成了他心里的一个负担。
看见他的忧戚,我想只要有工作,无论怎样,我都去干了。我不是寄生虫,但我确实给朋友添麻烦了。
少华敲门。我提着心,我害怕拒绝。
一个穿花衣的老太太来开了门,仰着半边脸,迟疑地打量着我和少华。
少华说明来意,老太太拉开门,站一旁,把我们让了进去。
进门是花岗岩石板铺就的地面,不怎么光滑,也说明了这一家也不怎么富裕。
进了大厅坐下来,老太太去厢房里叫人。少华说:这是在和坪很有名望的司马一刀的家。
我不知道司马一刀是谁。对这里的一切我都陌生。我只希望有一份工作,不要朋友施舍般的帮助我。我不忍再看少华的脸,我看墙壁上的画,那画是直接画上去的,龙、凤、花、祥云,都很生动。
一个留着大平头,嘴上留了两撮胡子的高大男人从厢房里走出来。他跟少华打了个照面,笑了一下,眼睛又转向我,滴溜溜地转了几圈后,在少华的对面坐下来。
少华从口袋里掏出烟来,司马一刀也从口袋里掏出烟来。
少华抽的是“555”。
司马一刀掏出来的是软盒“中华”。
我接过少华一支烟,也接过了司马一刀递过来的一支烟。
我没烟。
点燃烟后,少华说:叶竹是我的朋友,从湖南来的,想找一份工作。我帮不上忙,你认识老板多,托你帮忙,联系联系。
司马一刀又转过脸来看着我,他的眼神有点奇怪,他或许没想到,坐在他面前的这个青年,是从千里之外的湖南来的。
我笑笑,点点头。
司马一刀说:前几天我一个亲戚问我有不有人介绍,但不知道他现在还要不要人。
什么厂?少华看着桌面,嗓音有些哑。
玻璃厂。司马一刀又转过脸看我一眼,说:温度很高的,你吃得消?
我说:没问题,我能。
少华看看我,有点无奈,又有点不忍,但抽了一口烟后,还是说:你跟司马老师去看看,现在找工作挺难的。
我说:好啊。
少华有事要回学校去办,我不知道是借口,还是他不忍心看我进玻璃厂,反正他把我扔在司马一刀家里就走了。
我送他走到门口,少华想了想,从口袋了掏出了五十元,递给我说:你先拿着花。
我接过来,还没有说出我挣了钱就还的话,少华骑上摩托车就走了。
看着天井里灿烂的阳光,看着明净的天空,我真没预料到,我在这里会像云一样,无处落脚。
回到司马一刀家的大厅,司马一刀正在煮水,准备泡茶。看我进来了,笑着说:坐,这么大老远来,辛苦吗?
我诚惶诚恐坐下来,干涩地说:不辛苦。
我们先喝杯茶,然后我骑车载你去厂里看看。司马一刀一边斟茶,一边说:你读了多少书?
我说:自费大学毕业的。国家不包分配,毕业就失业。
司马一刀停下斟茶的手,拿过烟盒,有点不好意思地说:你先在那干,以后有机会给你找份其他的工作。
我想教书。我接过烟,很认真的说。
现在这里教育单位也人满为患。司马一刀笑着说,何况你不会讲潮州话,即使教书也过不了语言关啊。
我点点头,说:我们什么时候去工厂?
司马一刀走到角落,那里有电话。他拿起电话想了想,就给玻璃厂打电话,说了几句,挂了电话。我心里就一阵发凉,不会一份苦力活就也这么泡汤了吧?我咬咬牙齿,努力的不要表现出悲哀来。
司马一刀坐回到我面前,说:他们老板还没回来,我跟他们管事的说了,待会我们就去。
我连声说:好啊。
司马一刀似乎看出了我心里的担忧,笑笑说:不要急,这家不行,就找下一家吧。
我很想告诉他我身无分文了,但几次努力都没说出来。我还没有到生活的绝境,我还要脸。对一个陌生人说了自己的贫穷,除了赢回一点怜悯,还有什么呢?
喝了一缸水,司马一刀站起来说:我们走吧。
我站起来,跟在他的后面。走到天井里,司马一刀从墙角里推出一辆自行车,说:到外面大路我载你。
我看着那辆掉漆生锈的车,心里直疑问:这车能驮俩人吗?
到了外面马路,司马一刀挥腿跨上车,说:上来吧。
我跟在后面跑着,说:行不行啊?
没关系。上来吧。
我用力一蹭,坐了上去,那车也没扁胎,但心还是提着。如果把人家的车坐坏了,我怎么好意思要人家帮忙!
七月的阳光很灿烂,潮汕大地也一片绿意。风清凉地吹着,高天上流云点点。路上很少有骑自行车的人,我看着司马一刀的背,没踩几十米,他就汗流浃背了。一个陌生的人为了我的工作奔波、出力,我没法说感谢。感谢是多么苍白,对好人来说,只是一种虚伪的应酬。而我却要真心实意地记住他们,一句感谢又怎么能表达我的心情?
到了小凤工业区,是一个高坡。司马一刀费力的踩了一段,很吃力了。我便跳下来。他也下了车,喘气说:玻璃厂就在上面,你看到那烟囱了?那就是玻璃厂。
我说:看到了。
玻璃厂其实是个马赛克厂。里面除了一台定型机是铁的外,其他设备都是土的。窑是砖箍的,房子也是砖垒的,地面也是泥。当然,上面盖的是铁瓦。地上也狼藉,没盖水泥的地面,马赛克散落得到处都是。这是一个乡镇小厂,很不规范的一个小厂。
厂办公室也简陋,除了合在一块的办公桌,一条茶几,两把椅子,桌上一把算盘之外,就剩个电话了。我们进来的时候,一个头发白白的老伯正在茶几上用电炉煮水,准备泡茶。
司马一刀说:范厂来了吗?
那老伯见了我们,马上从挂在腰间的眼镜盒里取出眼镜,戴了眼镜看了我们一眼说:范厂还没来。坐。说着,站起来,从门后又拖出两把折叠好的椅子。
司马一刀回头对我说:进来坐,我们在办公室等范厂长。
我跟在司马一刀后面,小心翼翼地在椅子上坐下来。
找范厂什么事?老伯泡好了一壶茶,一边请我们喝,一边问。
司马一刀说明了来意。老伯看看我,那目光简直像在我身上刮一样。我脸红了,我还从来没有见过这阵势。
司马一刀拿出烟,给老伯敬了一支,又递给我一支。
老伯接了烟说:台风刚过,厂后面的房子倒了一间。
司马一刀也跟他谈起了这次台风。
我坐在旁边,只盼厂长快来。我感到很枯燥。
司马一刀跟那老伯聊了一阵,转头对我说:这里的工人都是四川贵州的,你们老乡啊。
我红了脸说:我是湖南的。
老伯说:湖南我去过,你是湖南哪儿的?
我说了,老伯还是神采飞扬地说:我去湖南采购过木材,没去过你们哪儿。你们哪儿吃辣,什么菜都放辣椒。
我笑笑,说:是啊,无辣不成菜。
司马一刀看了我一眼,我就不说了。我没有必要在陌生人面前说家乡,何况我对家乡没有什么留恋。
范厂正在这时提着一个竹笠进来了,稀疏的头发向后梳着,白衬衣,短裤,肌肤黝黑,一看是个洗脚上田的农民。他在墙角放好竹笠,冲司马一刀笑笑,说:先坐。又进了里间。
司马一刀红着脸,要笑不笑地说:他是厂长。
我点头,并一本正经起来。
厂长出来,拉过椅子对司马一刀说:就是他?
司马一刀赔着笑,递上烟说:是。
范厂长摇摇手说:我没抽烟。转过绯红的脸向我说:我们的工作很重的,你考虑考虑。
我说:我在家是做农民的,我能吃苦!
范厂长又跟司马一刀笑着说:让他明天过来上班,一个月工资三百六。
司马一刀问我:怎么样?
我没意见。有个吃饭的地方,有个住的地方,是我迫切需要的。只要能解决这两个问题,工资多少都是次要的了。
确定了之后,出来,我问司马一刀,要不要告诉少华?
司马一刀含蓄地笑笑,说:你回他家取行李,再告诉他。现在我们下去吃饭。
司马一刀帮我解决了工作,看得出来,他心里也很高兴、自得,甚至还有点成就感。
他载着我,从坡上冲下来,一路踩得特起劲。到了镇上,转进一个胡同,在临江找了一个小饭店,停好自行车,说:我们就在这儿吃了,这家的菜地道。
这店是油毛毡盖的,黑黑的,像个废墟。走进去,还上楼,这就是搭棚人的技术了。房子用的都是竹子,竹杆、竹条、竹篾、竹席,巧匠的手一缠一绕,成了房子,还有楼。做在临窗的桌边,看了房子,看窗外。窗外是江,练江,宽阔的水面波澜不兴,打鱼人摇着小船,左晃荡右晃荡,在江面上划出一条淡淡水痕。
司马一刀点了几个菜,还要了一瓶白兰地,他看着我,微微眯着眼笑着说:男人就应该喝烈酒,放歌击棹,才是本色。
我的工作有了着落,心里也兴奋。第一份工作虽然是苦力,但它能使我自立,摆脱对人家的依附。有了工作,我就是独立的人了。看着江天一色,我心里也没有迷惘了,第一次在他乡安心地笑着说:如果我们能移酒船头,凭风而歌,泛舟而饮,也是尽兴了。
我会弹三弦呢!司马一刀得意的说,改天我弹给你听。
那我只有出耳朵了。我不好意思地看着司马一刀泛红的脸,说:我还不知道你干什么的呢。
我原来在电视台,现在在文化站。司马一刀轻轻拍了拍桌子,说:跟你一样,打工。
我是地地道道的打工仔。我认真地说,我会做好那份工,不给你丢脸的。
范厂长是我的亲戚,只要你好好干,不会亏待你的。司马一刀给我斟酒,说:我们今天就喝个痛快,明天你上班。
我有钱了请你。看着那淡黄的酒液,我也想一醉方休。风雨已经过去,平静的生活来临,幸福的曙光就在不远处,只要我努力,就能捕捉到快乐。自信起来的时候,往往忘掉了自己也自负,总以为天下是自己的。
你是外省来的,攒点钱吧。司马一刀笑着说,我爱交朋友,谁有钱谁请客都一样。
这是少有的潮州人。我看着司马一刀,心里也惭愧,他帮了我的大忙,应该我请他的,可我口袋里只有少华给的五十元,没能力请他。
喝吧。司马一刀跟我碰碰杯,倾杯喝了一口。
我也喝了一口,那酒辣辣地,喝下去,一路如火燎过。
三杯两盏,我就头晕起来。脑袋沉沉地,可胃肠又在翻江倒海。
我这几天都没有吃过饱饭,也没有休息好,人的精神又处在高度紧张之中。突然放松,就以为自己了不得了,其实虚弱得很,不堪一击。头太重,我不由自主地趴在了桌上。
司马一刀拍拍我的手,说:没事吧。
没事。我艰难的抬起头,发觉光线比以前强烈多了。是不是眼睛凸了出来?我用手抹了一把脸,说:我们走吧。
我带你到我单位的宿舍休息。司马一刀叫来店主付了钱,又对我说:用不用我帮你?
不用。我站起来,努力地稳住自己,踏出一步,楼板却咚的一响。我已经不能控制自己的脚力了,但我还得跟他走。只有跟在他后面,才能说明我没醉。
到了文化站,司马一刀放好车,就上楼梯,我跟着上楼梯。到了四楼,司马一刀开了门,里面有一架书,一张桌,一张床。司马一刀说:你上床躺一会儿。
我走到床边。踢掉鞋,躺下去,可心里更难受,心口也堵得慌,喉咙一痒,张口一哇,吐了。来不及把头移到床边,我就吐了一枕头。房子里顿时酒味弥漫,感觉刺鼻恶心。我闭上眼,眼里流出了泪,是羞愧,也是无奈。我没想到我会吐,还吐在一个陌生人的**,少华知道了,会拿什么眼光看我?
司马一刀把我扶起来,抽掉床单,又拿来一个痰盂放在枕头边,说:吐痰盂里。说完,他去打电话,我担心他打给少华,但我无能为力,只有闭上眼睛,任由他们看待了。
脸,我已经丢了。
本章已完结,下一章内容更精彩喔。
下一章“第3章:第三章”内容快照:
『第三章』
到工厂报到,是司马一刀踩自行车送我来的。他还送我一~蚊帐。这里的蚊子我见识过了,像小飞机,隔着蚊帐都能叮人,一叮一个大包,奇~。工厂在~~~,杂草树木~翳,正是蚊子生长的天堂。我的第一件事是跟一个~邓刚的贵州人去被台风刮到的~房子里,将散落地~的马赛克捡起来,装~~袋,用板车拉到车间,供工人组装。车间里的都是~,四川的贵州的,年纪大的年纪小的,都有,都不好看,我都不认识。看着邓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