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雀门

当工人其实也没什么不好。父亲总是说：“工人是搞技术的，技术好了，责任心到了就有饭吃。干部是搞政治的，政治就是统治人、统治人心的学问，是人类最难学也最难掌握的学问。就是掌握好了，这人心难测，说变就变，是最难看透的。所以，还是当工人好，机器是死的，只要你把它看好了，它就不会给你捣蛋。”

这话说的是有道理的。刚上班的时候，对一切都不熟悉，一切都要从头学起，干活的时候总是战战兢兢的。可是随着时间推移，我渐渐成了一个成熟老练的工人。工作再也不是难事，反而让我在工作中感觉到一丝畅快。每当我完成一次以前没有干过的操作，心里就会有一种成就感。我从来没有把工作当成一种负担，那是我的生活和一部分。是的，生活，我每天六个半小时的工作，换来的是虽不丰厚，但也足以让我每月都不用担心没钱。想想上技校时每月六十块钱的日子，我是真心感谢社会主义的好处的。我们值长是在科威特的发电厂打过工的，他说：那里的电厂，全部都是烧原油的，起动快，不用担心锅炉结焦，也没有那么多规定。可是，每天早上打卡，要是出现三次迟到，就自动去银行领最后一个月的工资走人了。最让人不忍受的是，每天上班都得洗澡，洗不洗都要从那里过一趟，这边进去，脱光了，那边穿上工作服上班，下班也是一样，就是防止工人偷拿工厂的东西。总之是没有一点人情味，只有劳动的买卖，外加上战乱和厂门口多国部队的机枪。所以三年期一干满，他们立即就回国了，即使每月加三千美金都不愿多干一天了。

其实我也不是愿意这样一直当个工人。我也努力过，可是现实就是那样的无情。没有文凭不行，第二文凭厂里也不认，最关键的还是关系。没有这两样，即使你干得再好，也只能当个班长，提值长是没戏的，除非有非常过硬的关系。这是我们厂的现状，也是无数国企的现状，我无法改变这一切，但是我能改变我自己。每天六个半小时之后，我所能做的就是读书、上网和学习，不论有没有现实的用处，那就是我的爱好。要不，我就会象许多师傅一样，长年地，浑浑噩噩地上班下班，最后直到退休，连一点值得记住的东西都没有。

当我再一次升了专责之后。工作不再那么辛苦了。许多体力活不用我再干，端茶倒水的活也有人替我干了。手头有了点积蓄。年龄也到了可以考虑一些事情的地步了。我便在一个夏天到了西安，想和她见一面。

我给她打了手机，问她在哪里见面，她的声音有些生硬，似乎已经不象以前那样亲切了，她说：“你一个大男人，想约我见面，连个地方都要我选吗？”我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对于这座城市，我的确并不了解，更何况，以前有几次她都不愿意在她们公司附近见面，我想她大概不想让她同事知道我的存在。我犹豫不决，不知该说什么好，最后她说：“你到朱雀门等我，那里有一间泡沫红茶馆。”

我立即打车到了那里，那间红茶馆就在城墙跟上，旁边就是城门。我要了靠窗的一张桌子，要了一瓶啤酒等她。窗外的街道上，夏日的热气正在蒸烤着城市，无数头上冒着汗的人在忙碌地奔波。不知为什么，我心里隐隐约约有一种异样的感觉，似乎我和她之间，已经不象以前那样了，可是到底哪里发生了变化，我却无法确定。算了，以前就有人说我过于敏感了，是不是我太多心了。

正想着，她已经来了。一身职业女装，和栗色的微微卷曲的长发，红肿的满是倦容的脸颊，让我第一眼都认不出她来了。她漫不经心地在我对面坐下，对服务生说：“一杯泡沫红茶，谢谢！”

不管怎么说，她能来，我已经很高兴了。我问她累不累，她说不累，我问她工作忙不忙，她说不忙。我一时无话了。从她的脸色和黑眼眶我能看出来，她很累，我知道，白天上班晚上上课的确很累。可是，那种以前见面时的激动和亲切，为什么也不见了。是不是？我不敢想了，只有不停地喝啤酒，希望那种冰凉的感觉，能让炽热的心获得安宁。

一时间，我们都没有话说了。半晌，她才说：“你来有什么事？”我心里一下子凉了半截。我说：“你知道，你应该知道的。在这个城市中，我还有什么要牵挂的。除了你，在这座城市里，再没有能让我牵挂的了。可是我风尘仆仆地跑来找你，你却问这话。难道，是这城市的风，已经让你改变了吗？”

她有些恼怒，说：“我很累了，不想和你争什么。今天，有许多事都不顺心，我很累，也很烦，就是来见你，也是好不容易抽了点时间出来的。我不象你，只要好好工作就行了。在我们这里，人和人之间是没有感情的。只有竞争，只有勾心斗角，不论干什么，都有人说三道四，都有人落井下石。”她看着我的眼睛，说：“你能明白吗？城市就是这样，城市不相信眼泪，也不相信感情，每个人，都在为自己的利益而拼搏，而根本不会考虑别人。你相信吗？”

“我相信！但我也相信感情。也许我在我们那样的环境里是感觉不到的，但是，我也有同事，和同事之间也很处得来。曾经看过一些文章，也听过一些故事，知道公司人是怎么回事。可是，你不能这样，不能把我签名的同事想成一样的人。你心里明白，我和他们，不一样。我不想得到你任何东西，也不想你受到任何伤害，我只是，在远处，在每一个白天和黑夜里，默默地关心你，牵挂你，思念你，祝福你。”

她红肿的眼睛里似乎有什么东西闪动了一下，旋即就不见了。她说：“是啊1也许在去年，你的话可以让我很感动。可是，毕竟那时我还年轻，而现在，这个城市已经告诉了我什么是社会。你说你不想得到我什么，其实你想得到的恰恰是我最宝贵也许还是唯一还值得让人夺取的，那就是我的爱。其实，你曾经，而且是很长一段时间都曾经拥有，可是，我……现在心里有点乱，真的，我的心很乱。我不知道，在你和……别人之间，我该如何取舍。让我静一静，好吗？”

在她说话的时候，我已经喝完了三瓶百威啤酒，啤酒是不错，但是喝得多了，那味道也是苦的。看着杯子里琥珀一样的酒，我突然有些反胃。那全然不是以前喝酒的感觉了。在短暂的炫晕之中，我听到她说：“我还要去上课，先走了。”我的头脑一下子清醒了，急忙说：“我送你。”可是她已经起身，轻轻地摇摇头说：“不用了，你也静一静吧！”

她走了，我颓然坐了下去，对服务生说：“再来一瓶……不，两瓶。”

茶馆里，情人们在窃窃私语，大街上，行人和汽车在构筑城市的繁华。而茶馆的音乐还在继续响着：

“红颜知己，若即若离，

昨夜梦中又见你，

还是那样冰心似秋水，

还是那样花容如玉砌。

红颜知己，两情相依，

人生岂能没有你，

你总是夭涯万里如咫尺，

你总是心有灵犀两相知。

红颜知己，竹马青梅，

万千往事存心底，

忘不了祁连大漠沙如雪，

忘不了长安冷月寄相思。

红颜知己，如歌如泣，

纵使相隔心难离，

却为何十年相依成一梦，

到头来却为他人着嫁衣。

红颜知己，人生有你，

从此难得再相聚，

任那容颜老去发如雪，

夜夜独酌酒为愁肠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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