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翅鸟

就为了她曾经说过，我应该参加辩论赛，当厂里团委要组队参加省电力团委的辩论赛时，我参加了。

参加之后我才发现，所有的人，都和我一样没有一点经验。更要命的是，厂里对这次活动根本没有报什么希望，经费没有，教练没有，只有我们四个人和一个老实巴交的团委书记。更要命的是，为了表现厂子的形象，书记居然找了号称厂花的，我的同桌——玲。

但是坏事也是好事。最起码，我又能见到她了。

辩论赛其实很没劲。说是陕西各电力单位组队参加，可是那水平实在不值得恭维。尤其是各供电局的队员。听说还是请了西安各高校教授进行过一对一培训的，其水平也不见得好。想想其实也不奇怪，供电局平时就是能吃不能干的，什么成本都不掏，两三毛钱一度从电厂买的电，一转手就是六毛、八毛卖出去。更不用说西安一块八一度的商业用电了，这种买卖谁都会做，做久了，人就没有干事的动力了。再说他们来的人，都是各单位领导要用的人，却不一定有真才实学。更何况冠军早就依各单位对省公司团委的“贡献”内定好了。就象我对我们团委书记说的：“你今天晚上和那几个省公司团委的人一起去玩上一晚上，明天不给高分都不行了。”可是他不干，发电厂的人，对这一套还是不习惯。结果，虽然在场上我们占据了明显优势，一路过关斩将杀到了决赛，评委们经过半个小时的私下里的“郑重”考虑，还是让我们当了亚军。

不论如何，这已经是厂团委历史最好成绩了。玲说：“咱们到金翅鸟去玩玩。”书记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我说：“其实没什么，说是夜总会，在西安还算干净，就是热闹，厂里各班组到西安，也经常去玩的。放心吧，只要不要包厢，毁不了你清白的。”

说是干净，那是相对而言，从玲说出那话我就知道她是经常去的。不过，在演艺大厅里的确是干净的。我们就在那里要了点啤酒水果，听听歌，放松一下。这时，我就想起她，走出去打了个电话。她问我在哪儿，我说在金翅鸟，她说她也去过，挺好的，我说那你来吧，她说：“你不怕你同事见到我？”我说：“你来了，她们只有自惭形秽的份。”“那我下课了就去，大约得到晚上九点。”

九点多钟，她来了，脸上带着迷人的笑，穿着一身白色套裙，敞开的上衣**淡绿色的T恤，在她的胸前，别着一枚钻石胸针。我领她到了我们桌前，向她介绍我的队友。当介绍到玲时，我说：“这是我初中同学，兼我们厂那个什么花。”玲恨恨地瞪我一眼，上下打量着她，再转过头看我时，那目光中有一丝阴冷。舞台上，歌手们在声嘶力竭地唱，舞台下，观众们在**在打击着桌子。她开始还有些拘谨，但是很快就放开了。音乐声很吵，我们几乎没有说什么话。我翻了翻她的课本，看不懂。看来MBA的确不是闹着玩的。这时就听到我们厂另一个女孩对玲说：“你看人家那气质，就是和咱们厂的不一样。”玲没有说话，只顾看着台上表演。而在她面前，已经有三个空酒瓶了。我们那位团委书记却只记挂着酒水费用，生怕我再要点什么。我悄悄对他说：“书记你就放心吧，我还不至于用公家的钱谈恋爱。再说了，有三个女士在，你还怕别人说什么？”

到了晚上十一点，我送她回去。从金翅鸟到她家，路程不短。我们坐在一起，她问我：“看这样子，你们赢了。”“我说：“那是当然了。你不是说过我应该去参加辩论吗？”她说：“你还真敢说，叫我看哪，对方昨晚一定是喝多了，才给你了点机会吧！”我说：“你可搞清楚了，对方三个女的，能喝多了？我倒是比赛前半个小时才喝了一瓶的。”

“天呀！你比赛前还喝酒？真以为自己是李白呀？”“那可不一定，要不是喝点酒，调动一下兴奋点，我还真能让她们给挑了。那三个，尤其是四辩，可真不是好对付的。”“那你都不能怜香惜玉一下？”

“看你说的，厂子荣誉面前，能开玩笑？要是你在对面，我肯定让着你，可是她们居然找了那么难看一胖女子当二辩，脑子还那么笨，真把我们西北第一大厂当点心了。不给她点颜色看看，她都不知道自己有多丑。”她已经笑得止不住了，好不容易止住笑，说：“还说什么厂子荣誉，其实就是看人家丑，要是人家换个美女，你肯定什么都不要了。不过你那嘴上也积点德，人家就是丑点，也不至于笨吧。好歹也是一大企业选出来的，能笨？”

“那你可不知道了，她是真笨，辩人际关系中合作重要还是竞争重要，她居然来个合作更符合社会主义本质，社会主义本质就是共同富裕。那她还不找死吗？”她想了想，说：“那也没错呀，你怎么对的？”我说：“我问她，能不能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再带动其他人。”她这才明白过来，说：“你这哪是辩论，明明是拿伟人的话压人家。”我说：“反正是让她说不出话来，她没话了，还不让她们四辩开口，说：‘要是对方辩友认为竞争比合作更重要，我们可以让出这场比赛，因为我们一直是抱着合作的态度来的。’那我可就不客气了，我说：‘对方辩友认为让出比赛就是合作的态度，而我方的看法恰恰相反。我方认为，我们来到这里，是要通过一场场精彩的辩论，来为我们西北电力的发展提供一点参考和思路的，而对方要让出比赛，不但不是合作的精神，而且是极为不合作的精神，你们没有和我方合作，没有和辩论**合作，没有和各位评委合作，更没有和在场观众合作。请你们拿了一点合作的精神，和我们竞争到底！’”

她故作惊讶地看着我，说：“真难为你了，那么长的话，一口气说下来，一定很累吧！”我悻悻地说：“原以为能好好玩一下，没想到，各单位就这点水平，菜得让人牙疼。要不我说供电局这帮二道贩子，拿钱比谁都黑，干活比谁都次，连说话都不会，让我白忙活那么长时间。”再一看她抿着嘴笑的样子，我说：“不过能有这样一次机会看看你，还是挺值得的。”“怕不是心里话吧！谁知道你是不是想和你们那位厂花呆在一起才来的。”我说：“女孩的美有许多种，要是只有一副脸蛋，那只有说是漂亮，不能说美丽，只有你这样，内外兼修的，我才会认为是美丽。”

这时，到她家了，她下了车说：“你就坐这辆车回去吧！这里偏僻，车不多的。”她走了，我目送她走向大门，直到她回过身向我挥挥手，才对司机说：“青年路。”司机说：“那可就远了，从城里到南郊，再从南郊到北郊，至少得个六十元，你这女朋友寻的，可真是地方。不过听你一说，这供电局电厂还就是不一样。以前只知道电老虎，还真不知道里头还不一样。”我说：“谢谢师傅，理解就好。”

不是吗？理解就好，看着车窗外一排排明亮的路灯，我就想，就在现在，在金翅鸟那班人还在狂呼乱叫的时候，在无数家庭已经关了灯准备休息的时候，还有多少象我的弟兄们一样的兄弟，此刻还在各个电厂的控制室里，把亮丽的青春和乌黑的煤炭一起填进炉膛，再从高耸的烟囱里，一去一返呢？

这样想着，已经到了宾馆。临下车时司机对我说：“走好！”说得我心里暖乎乎的。

到了三楼，正要开房间门，旁边突然传来一声：“回来了？”我吓了一跳，才看到旁边房门开着，玲站在门口。

我收起房卡，面向她，想听她说什么。可是她却半天没有出声，只用一双恼怒、凄婉的目光在我脸上扫射。我知道她想说什么，只坦然地看着她。她果然忍不住说了：“我现在，才知道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她冷笑着摇摇头：“不用在我面前装傻。从初中同桌开始，我也认识你十五年了，十五年了，都不知道你还有个她。”“你错了，不是我还有个她，而是我一直只有她。”我向两边走廊看了看，服务台边服务员的头立即缩了回去。我知道，此时在我房间的和她房间的同事肯定都在门里面偷听。可是玲选择了这个地方，我也顾不了那么多了。我说：“你是不是觉得，全厂追你的能从厂大门排到二门，可是我却从来没把你放在眼里。所以总想让我对你也殷勤一点，以全体杀伤的战果来证明你的魅力。可是我早知道你这个人，虚荣心是你最大的弱点。而我恰恰不喜欢这一点，就象你不喜欢的我孤傲一样。”玲哭了，是那种无声的啜泣。突然她向前一步，把头贴在我的肩膀。我没有动，说：“对不起，可能我的肩膀有点瘦，不适合你。”

她没有抬头，说：“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你以为我就那么爱表现，这次，厂里已经要把我调到厂办去了，我说想参加完辩论赛再去。八年了，我在黑煤堆里呆了八年，是个人都能被埋成煤渣子。我不表现，能调出那个大煤堆吗？现在，终于有了出头之日了，所有人却都说我是靠那种手段才上去的。这一次，我就为了能和你在一起，最后再试一次，你却这样对我。我知道她比我好，可是……”玲猛然推开我，“她再好，也不能和你在一起，她现在学的是MBA，你呢？她能达个城市里过你想过都过不上的日子，你呢？不要再妄想了，你的生活在厂里，在发电机旁边，以你这样的性格，你连个分场主任都不用想，你就是个工人的命！你已经二十六了，不会再有机会了。再这样下去，你只能毁了你自己！”

我说：“就是毁了，至少我曾经幸福过。年轻的日子不多了，我还能再有什么？除了和她的爱的记忆值得我保存一生外，我还会有什么？明白了吧，这一切，是我自找的。”

玲走了，房门重重地关上了，而我，在走廊里又站了好一会儿，我知道，玲说的，是真的。

那以后，见面的机会越来越少了，她总是忙，忙得没有时间见我。直到那一次，在大唐芙蓉园，我最后一次见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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