佝偻的身子,干瘦的躯干,枯树皮般的脸庞写满岁月的积淀,认识的沧桑。头发苍白,胡须苍白,就连他的眉毛,也是苍白苍白的。只有他那双倔强、干练的眼睛,还闪射着智睿、不屈的光芒。
这个老人,便是我的远房老叔唐裕贵,民国初年出生,幼年丧母,受尽苦难,打过日寇参加过抗战,参加过解放战争打过土匪,还经历过抗美援朝土地改革,儿孙满堂的他年过古稀的他还做过生意当过老板。即使是在改革开放年代他也投身商海,办商店开公司,捐助失学儿童协办敬老院做过不少的膳事,受人敬重和爱戴,就是如今你到桂东郎蛮山雅迷寨,只要一提起我的族叔唐裕贵,不管男女老少,没有一个不翘拇指哥的。
历经了大半大半个世纪的族叔唐裕贵,他的生活,他的经历,本来就是一部人生的传奇,世纪的印记,时代的浩歌。那年因为探研民族历史,考察古迹名胜,搜集民族风情资料,围着木楼火塘,就着一坛桂东烈酒,我和族叔数度昼夜长谈,听他敞开心扉,将他的一生经历,以及对他时代对人生对历史的慨叹和领悟全部就着瑶山的古朴、老寨的沧桑、烈酒的雄浑娓娓道来。他或激动,神情激愤;他或感伤,凄然泪下;或快乐,呵呵大笑幸福的难以自抑。说到激昂处,他时而高歌,时而怒骂,有时甚至是拍案而起手舞足蹈;说到伤心处,他时而饮泣,时而哽咽,有时甚至泪流满面号啕大哭,令我也随之高兴,随之愤怒,随之哀伤。
我的民族是伟大而英雄的民族,我的瑶山是古朴而神奇的家园,我的乡亲是勤劳而勇敢的族群!诵读民族历史,领略历史风云,阅览时代沧桑,常常令我热血沸腾心潮澎湃,**难抑感动不已!和裕贵老叔同言同醉,酣卧于瑶山熊熊的火塘旁边,裕贵老叔传奇般的经历常常令我敬佩不已亦感动不已,多次产生出要将它写出来歌之叹之与人分享的欲望,只是由于自己智浅才疏,怕难以将这题材驾驭,怕难以将我老族叔的经历及心地难以展示和表达,这才数度整合,几番构思,多次执笔搁笔,延捱至今。
古老的郎蛮山啊,
你是我祖先站立的地方;
我的父亲在这里流血,
我的母亲在这里长眠,
我的儿孙在这里繁衍,
我的家族在这里振兴!
你是太阳和月亮升起的地方,
你是我们祖祖辈辈恪守的家园!
喝着烈酒,喷着酒气,唐裕贵族叔唱出来的古歌,时时撞击着我的心域,时时荡击着我的灵魂。它使我不再蹉跎,使我不再延捱,使我不再懈怠。于是我毅然拿起笔来,将我族叔唐裕贵的传奇经历以编年史的方式延衍成文,歌颂家乡,歌颂英雄,晋献我瑶山赤子的一片心意!
引玉抛砖,求教方家,望不吝赐教为盼!
我们山瑶人爱唱歌,亦爱喝酒。歌是我们生命的一部分,酒也是我们生命的一部分。
妹子们唱歌,唱得花儿一年四季长开,唱得月儿常常圆得像玉盘。汉子们爱喝酒,喝了酒恶虎敢擒凶豹敢打,跺一脚地陷喊一声天塌。我们山瑶人是歌塑成的十九凝成的啊!
回忆悄悄打开心坛,同年便是深藏在这坛中的佳酿。那时,阿爸常端了酒碗,用他那血管高凸的糙手摩挲我的头顶,意味深长地对我说:“孩子,没有酒就没有你的命,你的这条小命,就是从酒坛中捡回来的啊!”说着硬是给我灌一口酒,呛得我吭吭地咳,直咳得脸红脖子粗的流了个满脸的泪。
阿爸说,我的出生经过,就是一部惊险的传奇。
我家三代单传,接续烟火是我祖父辈们时时挂在心上的头等大事。祖父给我父亲起名“兴家”,取得就是人丁茂盛,家族兴旺的寓意。
听人说,我父亲年轻的时候,可是我们山寨里数一数二的血性汉子。他英俊,健壮,一口能灌下半坛老酒一肩能扛起三百斤山柴。手中一杆火铳更是神奇,山猪野牛恶狼凶豹被他击毙无数。就连山中的百兽之王饿老虎,也被他射杀过一只。他嗓子好,会唱山歌,清亮雄浑的男中音一唱出,不知要醉倒几多的花花妹子。他带着后生妹子前去歌圩“踏歌堂”,唱个三天三夜的嗓子也不会沙哑,现编现唱的歌词也没一句是重复的。他十八岁那年,当我祖父放出口风要为他开亲定婆娘的时候,不少女孩儿和她们的父母都动了心,接踵儿央人说和,媒婆媒公们快没把我家的门槛给踩断。
媒婆媒公们所提的都是我们郎蛮山盖村压寨的花花女,一个比一个靓丽得就像下凡的仙女一样。面对媒公媒婆的油嘴面对花枝儿一般的靓妹,祖父祖母挑儿媳妇挑花了眼,这个也要得那个也不错的不知要谁好了。失去了主意他们便去问家族中德高望众的八叔公,八叔公掐着花白的山羊胡子眯缝着眼睛核计了大半天,最后一锤定音:“问仙,合八字,哪个与兴家有缘就去哪个!”
媒婆媒公把妹子们的生辰八字一起交到祖父的手里,红红的生辰帖子放在神台上摞了厚厚的一大搭。问仙合八字的仪式由八叔公主持。神台上红烛长燃,檀香高烧,摆有熟鸡熟肉还有一碗殷红的鸡血酒。仙婆姓杨,由八叔公请来的,据说是我们山沟里极有名气的仙婆。听人说,这仙婆当时有六十多岁年级,人干干瘦瘦的牙口却极好,再老的母鸡炖得不烂她也能撕烂嚼碎吞下肚去。她爱抽旱烟,很能喝酒,三四海碗老酒也能不歇手地一口气喝个精光。她是歌师,也是故事篓子,后来我长大,曾在她的口中录得很多的民歌和故事,这些民歌和故事后来大都发表了出去,除了捞稿费有的还获了奖呢。仙婆作发,先焚香烧纸,跪地祷告,手执那碗鸡血酒念念有词地踏罡步,捻手诀,用指头将血酒弹向四方。
时值民国初年,山寨偏僻贫穷,求神问卜非常盛行。杨仙婆作法时,祖父祖母和八叔公非常虔诚,神情肃穆地静坐在一旁,眼瞪瞪地望着杨仙婆鬼魅一般呜哩哇啦地乱唱乱跳,连大气也不敢出。请下仙来,问流年,问姻缘,卜吉凶,再合八字。仙婆问,祖母赶紧将阿爸的生辰八字详详细细地告知与她,然后由她天干地支、金木水火土、相生相克地与妹子们的八字庚帖逐一相合比对。合了半晌,她才从中抽出一张,递给我祖母,说:“这个花女的八字不但与你兴家的八字相合,姻缘前定,而且成家做夫妻后多子多福,贵不可言!”说得我的祖母捧了那庚帖如奉圣旨,唯唯诺诺地连连点头。事毕,为了答谢仙婆,我家共给了她一只三斤重的大红公鸡,九斤猪肉,九斤香糯米,九斤老酒,九块光洋。嗣后,这个被杨仙婆誉为将来定会贵不可言、多子多福的李姓妹子,便嫁进家来成了我的母亲。主持婚仪送我父母进洞房的大红媒,不用说便是这姓杨的老仙婆。
母亲的娘家在黄牛塘,离我们寨子两条山沟,七八里地。由于邻近,两村结亲的较多,来往密切,故大多都比较熟悉。母亲姓李,叫莲凤,人如花似朵的自不必说,刺绣编织等女红活儿在妹娃中数一流,且能砍山背柴,唱起山歌跳起瑶舞嗓子如同画眉鸟儿一般,腰儿比柳枝儿还要纤柔,是个远近闻名的红花妹子。在歌圩上她原本与我阿爸十分熟悉,两人不知在歌堂上问答盘诘来来往往地对歌“较量”过多少回。两人本来就有情意,这下子又由仙婆批八字相合,更是喜不自胜。合了八字,唐李两家便下聘,订婚期迎娶,在那年的冬月初九这一吉期,母亲便被一顶四抬花轿、双鼓双铳双唢呐,喜联花炮,迎娶进我家做了我阿爸的新娘。
母亲自进唐家,于内孝敬公婆操持家务,于外耕耘插播从事农活,深受祖父祖母的赞赏。母亲手巧,地里摘回棉花来轧轧、纺纺、织织,便成了郎蛮山才独有的粗沙织布。然后再将这些布儿拿到集镇上去染黑裁缝,飞针走线,每到年节家人们都有套新衣上身,贺节见客。母亲的心儿灵慧,一些极其平常的蔬菜,如茎叶、瓜豆、花果等,她切切晒晒腌腌酢酢,便能变成极其可口的佳肴,使原本清谈贫困的生活变得丰富多彩,余味无穷。母亲最拿手的一招便是酿甜酒,煮几近由包谷渣、红高粱、香糯米合成的杂粮饭,掺上甜酒曲,再混以山楂、红枣等山果,沤酿七到十天,全家人便能吃上又香又甜的甜酒。这酒大补,滋阴壮阳,伸筋活血,健胃强身。老人吃了红光满面,健朗有加,青壮年吃了身体强壮,精力旺盛,再苦的活儿也能干,再重的担子也能跳,即使是在凶恶的猛虎,也敢与之搏杀。故此,家里大人和小孩,都对母亲极其敬重,就连街坊邻居,也直夸我父亲好福气,娶了个这么贤惠这么能干的好婆娘。
母亲有了身孕以后,祖父祖母对母亲更是体恤和疼爱。山地让她少上,重活儿要她少干。特别是祖母,不让母亲插禾,不让母亲挑水,就连母亲提了潲桶去喂猪,她也抢过去自己干,说只怕出闪失抽了筋骨伤了肚中的宝宝。平时总要熬个红枣蜜糖蛋花汤什么的给母亲吃,老祖母守在一旁直要看着母亲一口不剩地将它喝光,她才作罢。俗话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我们山瑶人对这事儿更是讲究。其他沟弄极兴男子上门招郎入赘,俗称“上舍”。而我们这几个寨子却是严格地沿袭着男婚女嫁的风习。一有空,祖母除了关切地问写母亲的起居饮食之外,就是三柱高香跪在祖公龙犬盘瓠的神案前,直直祷告祈求神灵保佑我家老少平安,母亲能给我们唐家生个大胖小子。为了求得心理上的平衡,使得她的这一祈愿成为现实,祖母还背着人问过好多次仙,卜过好多次卦,直到人人都给她个“你媳妇生的这胎肯定是个大胖小子”的答复,老人才肯将悬着的心儿放下来。
谁知我这不孝之子临世之时却难产,折磨得我的母亲惨号着苦苦挣扎了两天两夜也没生下来。我懂事之后祖母曾多次在我面前唠叨:“阿贵,你长大了一定要好好孝敬你的阿妈!你不知道,为了生你,你阿妈吃了多大的苦头啊,流了那么多的血出了那么多的汗,两天两夜的挣扎哪,人非常虚弱脸色苍白得就像一张白纸一样。你阿妈是个多好的女人啊,我们为了确保她的生命直叫接生婆把你弄死拽下来,是她不肯,死死地忍住,直恳求我们,说是愿用她的命来换你的命……”说时,祖母眼角热泪直流,说得我个小小娃仔的眼眶儿也潮兮兮儿的。
“这龟儿子这么整人,不要他算了!”望着母亲殷红的血和苍白如纸的脸,听着母亲揪心裂肺的**,父亲又心痛又着急,自己的头发都被他捋下了一大把来,“放弃小孩,救大人要紧!”
“兴家,人命关天你可要拿定主意啵!”接生婆边说边用她那满是血沫儿的手,提起一把生满了铁锈的大剪刀,“这可是个又白又胖的大崽儿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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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血酒』
听接生婆这样说,父亲失去了主意,哀戚地用眼睛去看祖~。祖~叽里咕噜地~着~烟筒,一~不吭,半晌,才见她~地一顿~烟筒:“兴家,别犹豫,舍小孩,保大人!”“七~,你可~想好了,”接生婆吃惊地说,“这可是个白白胖胖的大小子哦!”“接生婆,照我说的去~准没错,”祖~~苦地长叹~气说,“没了这个孩子莲凤还可以再怀~,如果莲凤去了,兴家可就再难娶到这样的好媳~了!”“对,”怜爱地望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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