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幸生逢今世，正当用武时分。晓上高冈迎旭日，天地祥和万象新，江山格外神。

有志无须贵胄，英雄莫忌出身。若是有为当自励，誓做弄潮第一人，男儿本色真。

——破阵子·咏志

第一部天谟大同捭阖

一.我的大同理想（代序）

《大同谟》终于写完了。我能接触到大同理想可说是很早很早以前的事了。记不清那是1972年还是1973年初秋的一个早上，那天的天气非常晴朗，我去东门沙角的沙滩玩耍，在运沙船拉来的沙堆上意外的捡到许多旧铜钱，拿到废品站去卖，得了一元多钱，立即兴冲冲地跑到五一新华书店去买我早就相中的两本小人书，一本是《商秧》，另一本是《秦始皇》。我那时还不识字，连书名我都是问别人才知道的。我觉得书里面的图画画得很美，心里很喜欢，一直渴望能买到手。现在一下子就拥有了两本，心里头那个高兴啊。真的无法形容。

我边翻看新买来的书，边穿过人民广场，往北门走。正走着，突然刮起了一阵狂风，风尘过后，我悠然回头一望，看到从广场前的那座牌坊式高大建筑顶上的彩旗中间飞过一本纸状物，它悠悠扬扬地越飞越高，仿佛要飞到蓝天白云上去似的，显得很有趣。当它飞过我的头顶时翩翩跹跹的即不快也不慢，好像在逗弄我一样。我于是便追着它跑，最后，它飞过一片树林，落在远处北门边的菜地里。我跑进去把它捡起来，原来是一本很薄很残损的书，有考试卷那麽大，是用腊纸刻写的手工印刷物。字刻得工工整整的，很漂亮。这本从天上掉下来的书，我也就顺手带回了家。

得知我买有新书回来，邻里的一些大朋友和小朋友都跑来借阅。他们几乎都好奇的问到了我捡回来的书，我把经过的情形告诉了他们，他们于是也教会我认读封面上的书名———《大同书》。

在我家门前是一个宽阔的平台，正对着窑埠古渡口，视野非常开阔。蟠龙山和东台山一览无遗。一湾柳江缓缓流过，就像一泓平静的深潭，倒映着两岸的美景。在平台旁我家种有一棵番石榴和一棵枇杷树，隔壁家也种有两棵番石榴和一些芭蕉树。此外河堤岸坡周围还有一些野生的洗手果树，金金虫树，苦楝树等植物，加上公家在堤坡上种的一大片竹林，使这里的景色相当优美，而且充满野趣。

平时，我喜欢搬张竹椅在番石榴树荫下看公仔书，邻居家的小伙伴们放学后也喜欢来这里玩，有些高年级的还喜欢把书中的文字念给大家听。所以，我虽然不识字，也能懂得书中的大概内容。秦始皇统一天下和商秧变法的故事，渐渐的我也能复述给大伙听。后来，这两本公仔书他们实在是念得乏味了，就让我拿出《大同书》来念。听他们说这本书的第一部已经被撕得所剩无几，只有第二部是完好无缺的第三部只剩下不到半页。就这么一本破书，能引起他们念诵的欲望的，就是一打开封面，就见到这么几个字：“富者必多营商业，某富人以商于柳州致大富……”因为我们都是柳州人，书中提到柳州当然使我们感到亲切。而且在柳州经商能致大富，不能不引起我们无穷的遐想。经商致富在当时是反动的，谁敢议论谁就要被抓去游街批斗的，非常恐怖。但我得承认，这句话正是我喜欢《大同书》的直接原因。而第二部《去国界合大地》的思想，在他们掐头去尾和添枝加叶地解释中，听起来很有意思。大同之世取消世界上所有的国家，全地球归一个公政府管理，这就是我最早接受的大同理想，这个理想影响着我的一生。

我对大同社会有如此强烈的憧憬，当然是有原因的。善良的人们也许并不了解“非洲人”的苦难与悲惨，更不了解生活在“非洲村”的无奈与绝望。如果了解了“非洲人”的生活，你就会知道他们这个群体对社会现实的不公与黑暗是多么的不满，心里是多么希望去到一个公平公正而又生活美好的社会里。所谓“非洲人”，就是没有户口的“黑人黑户”，这些“黑人黑户”往往会被红卫兵，红小兵，工宣，工纠，军管会什么的撵出所居住的家，不许返回。“非洲人”只得去边荒恶臭之地聚居，就形成了所谓的“非洲村”。“非洲人”由于没有户口，所以没有国籍，没有公民权，没有居住权，没有读书权，没有就业权，没有结婚权，没有参政议政权等。同时也因为没有粮票，杂粮票，肉票，油票，布票，豆腐票，煤票等等活命的东西，所以“非洲人”在中国连起码的生存权也被剥夺去了。中国由于没有人权，所以也没有人身和恋爱自由，如果哪位城里的男士为了追求爱情的幸福而敢于跟农村女子结婚的话，那他们生下的后代一定是“非洲人”，我们几兄妹很不幸生来就是“非洲人”，是被苦难和悲惨泡大的人。我们所住的“非洲村”，就在柳邕路都乐冰箱厂一带。这里其实并不叫“非洲村”，因为只有一小半的人是“非洲人”，较之纯粹的“非洲村”要好得多，至少没有那么脏和那么乱，犯罪现象也要少得多。这里的“非洲人”有在荒地开恳种菜来卖的，有拉板车的，有打铁的，有卖烧鸭的，有倒卖粮票布票的，有卖唱的，有骗赌的，有算命的，有卖跌打药的，有拐卖妇女儿童的，有偷窃的，有用合金锡伪造假银元的等等。我的父母在门前摆过粉摊，卖过水果甘蔗，也捡过牛粪马粪来卖。为了生存，几乎每一家“非洲人”都有过偷盗行为，我就跟别人到过附近的玻璃厂，刀片厂，机务段，车辆厂去偷过煤。有一个跟我差不多大的名叫阿波的男孩，听说在玻璃厂偷煤时，被人发现追赶，掉到河里淹死了。还有一个叫黑子的，是赶马车的，也是偷煤逃跑时被自家的马踢死了。发生了这样的事后，妈妈再也不让我去偷煤了。

我们这群“小黑人”，在村里还算安全平等的，走出外面就会受到歧视，嘲笑，甚至殴打。由于被欺负多了，我们也会反抗，小小年纪就被迫跟人打群架了。那段时间，我身上有很多的伤，我也用石块、砖头把欺负我们的人身上弄出很多伤。在世人眼里，“非洲村”就是邪恶和犯罪，而在我眼里，“非洲村”却是一个避风港。

由于我是家里的长孙，祖父祖母极是疼爱，常常把我接回向东路三巷九号的家里去住。在这条巷子，就我一个是“黑人”，不管男女老少，几乎都对我有过歧视，诸如此类的谩骂：“你是没有户口的‘黑人’，滚到非洲去。”“你是‘非洲人’，不是中国人，不许在中国居住。”这种话，我听得耳朵都起茧了。就连相馆把我的相片挂在橱窗，他们也要骂几句。我出世满一百天时，妈妈带我到人民饭店斜对面的一家相馆去照相，后来这家相馆的人把照相的四角钱退给妈妈，并多晒了几张和加晒一张放大四寸的相片给妈妈，征得她的同意后，把我的相片挂在橱窗上，挂了好多年。就这么件小事，也是他们的骂料：“你是个‘非洲人’，也有脸把相片挂出来亮骚？丢死人了。”记得有一次，巷子里几个人打我一个，我跟他们拼命地打了起来。他们当中的一位女性家长，领着他们几个把我扭扯到街委会去，街道主任居然是这么说的：“谁叫你没有户口？以后他们再打你，你不准再还手/再打架就把你送到派出所关起来。”瞧，可怜的‘非洲人’。

由于常受人欺负，有一段时间我很少出门找人玩。祖母疼惜我，经常给我讲一些家族的逸事。高祖父喜欢拉二胡，有一天夕阳将要下山时，他又独自拉起了二胡，正在入迷，觉得有人挨在身边坐，以为是村里的牧童，用手去摸他的头，却摸到了一手的毛，这才转脸去看，好家伙，原来是一只大老虎，吓得他赶紧逃进屋里，把门窗关好。后来这只老虎经常躲在远处的大树后，探出脑袋悄无声息的，安安静静的听他拉二胡。高祖父心里到底不安，不敢再在村外独居了，只好又搬回村里住。曾祖父桂胜，娶有两个老婆，愿配姓王，因为无男，又娶了曾祖母廖氏。曾祖父三十岁那年，下起了大雨，有一个道士坐在河对面，说是来找徒弟的。那场雨下了好几天，那道士不吃不喝也不动，奇怪的是他不打伞，身周一点也不湿。那天曾祖父突然发了狂，拿起斧头要劈这个砍那个的，吓得家人全跑光。他丢下斧头径直踏过涨着滚滚大水的河去，跟着道士入茅山去了。祖父梁智，是走日本来的柳州，在龙城中学做木匠。这里有一群地下党，见祖父老实又讲义气，经常骗他帮送情报，每一次都是很危险又很重要的情报，被抓到肯定会被杀头。他说他从龙中送过一面红旗去培新路，交给一位北方佬，那是柳州升起的第一面红旗。龙中的地下党都很搅屎，危险的情报没一个人敢送，于是就劁祖父的楷子，让他帮送。每次祖父刚一送走情报，这群人马上作鸟兽散，祖父完成任务回来后，他们在确定祖父没有出过意外后，才老鼠叫米般的一个个出来。柳州解放后，祖父又当了一名工作组长，家里住有不少解放军的骑兵战士。后来祖父当选为柳州首届劳模，劳模的合影我还见过。据说有一位姓高的地下党推选祖父当了首任工人大队长，后来又调他去当总工会**。我家祖辈从没有人当过官，跟当官的扯上关系也只是与黄绍竑有点关系，到了祖父倒当上了官，可惜他不是当官的料。他不会溜须拍马，只知公事公办。虽然他的工资只有四十块钱，还不够养家，但他还是干得挺欢的。这样当了一段时间的官，龙中那群地下党又找他谈话，谈笑间把他的官职罢免了，第二天立马就有人到家里把那盏拉进我家用来发动群众，宣传群众开会用的电灯撤走了。龙中那群地下党一个二个的都在装癫吃马屎，谁还顾念祖父帮他们送情报的功劳哪？祖父真是好笑的进步工人。不过，祖父倒是真心拥护共产党的领导。至于我们这样的“非洲人”，共产党是不屑于领导的，我们打一出世就被共产党开除了。但是，人活着就得谋生存，“非洲人”也要在苦难和悲惨中挣命。

记得我满六岁那年，祖父把我接回去，说是要送我到向东小学读书。听说是读书，我当然乐坏了。然而学校不收，说是教育局有规定，“非洲人”一律不准读书。那些曾跟大人骂我“非洲人”的小伙伴，见我念不了书，甚是同情我，怂恿我跟他们一起去学校偷听老师讲课。现在想起来，真有点《说岳》里的岳飞小时候在窗外头偷听塾师授课那样，我也是躲在窗外呆呆的向教室内张望。我印象最深的是听《一块银元》的课文，课文里那一家子的苦难让我非常同情。学校有一位男工宣和一位女工宣，他们知道我是“非洲人”，气势汹汹的要抓我起来，我吓得赶紧跑，从学校的后门一直往沙滩跑。

从六岁到九岁，祖父年年带我和妹妹去学校报名，可是年年读不上书。于是我年年去学校偷听上一阵子的课。十岁那年，眼看又要开学了，妈妈很认真地对我说：“娃呀，我跟你啊爸离婚了，你们几兄妹都跟你啊爸，这样你们就有户口了，就可以读书了。”就在这一年，我和妹妹顺利的读上了书。也就在这一年，“非洲人”不要户口也可以读书了。妈妈为了我们能读上书所负出的牺牲实在是太冤了，所以我当时对学校也不怎么向往了，有时甚至很厌学。尽管这样，小学毕业考我还是取得了全年级第一名。毕业考后，老师悄悄地把班上那几个“非洲人”叫出去，说是上面有精神，不让“非洲人”考初中，从现在起，他们不想来上课的话，可以不必来参加统考了。他们回教室捡书包时都流凄惶的眼泪，至今仍然深深地刺痛着我的心。唉，苦难的“非洲人”。

我想，世上善良的人们了解了“非洲人”所遭的苦难和悲怆后，就一定会明白我为什么希望能去到一种比社会主义更理想、更美好的社会中去，在这个社会里没有工宣，没有军管会，没有“非洲人”，最好连户口也没有，人人平等，男的女的可以自由结婚。因此，当小伙伴又是查字典，又是问大人的，总算把我捡来的那本《大同书》念完时，大同社会一下就闯入了我的心里，令我无限的憧憬。

在中学的时候，记不清是从哪里借到了一本完整的《大同书》来读，虽然不是很了解书中的内容，但我还是发现康有为的大同理想跟我心中所憧憬的有很大不同。许多年以后，我终于想到要把我心中的大同蓝图用笔描绘出来，刚开始心中很模糊，我的思想观点跟本无从表述出来。于是我就拼命地翻书，书店的，图书馆的，旧书摊的，什么书都翻。有兴趣翻看《大同谟》的诸君，一定会发现书中引用了许多种书的文字，要引用一句这样的文字，必定要翻很多很多的书才能找得到。我想，即便是考中博士后，也未必要翻看这么多的书。所以　，《大同谟》我写得真的很辛苦。如果不把我心中的大同理想写出来的话，我会更加痛苦。

梁启超称《大同书》在当时的社会上引起了火山爆发，我当然不敢奢望《大同谟》会引起如此强烈的社会效果，但我确实希望《大同谟》能够得到诸君的喜爱于赞赏。如果我的大同理想能够深入人心的话，则我于愿足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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