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迷影

作者：子夜流星

巳时，丹阳斜空。虽是深秋，但南方的气候依然毒热。杭州郊外野径，一匹单骑正如风雷般疾驰。马漆黑如炭，乘客白衣飘然。黑白之后，是一层层飞扬的尘土。白衣人弓着身、扬着鞭，奔行之速已让人看不清他的容貌。从轮廓看来，他年约在二十五之间。

　　倾时，一人一马飞奔到了一座红色楼宇之前。院门上挂着一块牌匾，牌匾很新，篆着“落英楼”三个金字，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彰显着主人的声威。　

　　疾奔中他稍拽缰绳，翻身落马，行动很快但又不乱。乘着落马之势，几步他便奔至院门前。那马儿仍朝前小跺十余步方才停下势头。

　　白衣人朝着门板急拍数下，虽快但有节奏，像是某种暗号。他销等片刻，却不见来人，当下复举掌欲拍。看来他很是着急。

　　“是谁？”这时贴门传来一龙钟老者之声。

　　“盟无皿。”白衣人收住掌势，急忙应道。

　　他答得很快，也很急，尾音竟比老者的还早结束些。

　　那老者听闻，急忙开了门，将他引了进去。

　　老者将他引到客厅，便径自往里屋去了。

　　此时厅内正坐着三个人，先前报信的那三人。三人见到了盟无皿，便都忙起了身，抱拳垂首行了个礼。盟无皿稍稍点头还礼，便走到左上角的椅上坐定，众人并无一句言语。

　　这一切异呼常理的静，但在他们眼中，这一切又是那么自然。

　　不消多久，老者从里屋出来，只对着盟无皿点了点头，自往厅外去了。盟无皿起了身，遂往里屋走去。余下三人视若无闻，兀自坐在厅内静候。这里的人好像都不太喜欢说话。这种习惯不知他们维持了多久，看来决不止一年两年。

　　盟无皿走过一条长廊，来到了一处凉亭，亭中有一位老者正伏在案上作画。这作画之人正是朱爷。

　　他停下了脚步，垂立在一旁静候。

　　朱爷见他到来，当即停了笔锋，转首对他微微一笑，伸出手示意他在一旁坐下。盟无皿坐在一旁，凝神看着案前之画。

　　画里画着一条小溪，小溪旁是一丛草地，溪水幽幽流淌，在水中东头有一轮圆日的模糊倒影，西头是一弯半月。

　　他的画很美，景色很美，也很怪。不知道他是否看过日月同出的景象。

　　朱爷也在看画，但他此时一定不觉得它美，因为他正面露愁苦之色。盟无皿不知道他为何发愁，而且是成年发着愁，好像这世上没有一件他称心的事。盟无皿想不通，但还是会想，时常也为他伤感，认为他不该过得这么累。但此时，他已无心再想，因为他觉得，现在最该愁的人是自己。

　　朱爷看着画，凄然道：“哎……这溪中日月何时才能聚首？何时才能从这水中浮上高空？”言毕便沧然落下泪来。

　　盟无皿嘴角动了动，欲言又止。他此时很想安慰朱爷，但又觉不妥。

　　朱爷抬起头莫然地拭去泪水，随后正色道：“此次的任务办得如何？”他说话很缓慢，但透着威严，与方才相形，已是判若两人。

　　盟无皿急忙起身，俯首道：“回爷，此番行动已失手，有人捷足先登。”

　　“什么！你说他们不是你杀的？”却见朱爷脸色蓦地刷白，声色中略带惊颤，这一惊可见非小。

　　盟无皿道：“正是，但那人却也自称夜魅十三，恐怕是出了内鬼。”

　　朱爷闻言猛地一惊，抬起头直视着盟无皿。

　　此时的盟无皿，不敢正面看他一眼，他害怕，怕看到他的眼神。

　　朱爷的眼神很深邃，深得无法见底，深得能射出寒冰。

　　良久，朱爷淡言道：“未必，此次行动只有你我二人知道，况长远镖局的‘夺魂镖’关保镇和那参将李龙绝非泛泛之辈。更有那巡抚周文宾的贴身护卫万虎，功力更是深不可测，我门下之人除了你，决无第二人有此能耐杀得了他们。”

　　盟无皿思量片刻，小心问道：“难道真是那夜魅十三重出江湖？”

　　朱爷怒声喝道：“不可能！八年前，他已死在我手。”

　　盟无皿经他一喝，顿时语塞。他原就知道会有这样的结果，但思量之后，还是问了出来，问得很小心。

　　良久，朱爷婉言道：“好了，你这一路来也该累了，先回厅内休息吧，有事一会再议。”

　　盟无皿低着头道：“是！”随即退出两步转身而走。但走出两步又回头道：“回爷，我还有一事。”

　　朱爷侧转头颈，瞪眼说道：“说。”这种神态，显然很是不悦。

　　盟无皿经他一瞪，顿觉心中一寒，颤声说道：“我在福建参将府见到了真凶，就是那个夜魅十三。”

　　朱爷奇道：“哦？看清是什么人了么？”

　　“没有，当时他蒙着面，但背影却熟得很，只是还不敢断言。”

　　“但说无妨。”

　　“朱羽。”盟无皿更加小心地说道。

　　朱爷突然瞳孔猛张，满脸的惊诧，缓缓挤出一字：“他？”

　　他很意外，但无法相信。

　　盟无皿道：“像他，但我想不会是他，少爷不会武功。”

　　朱爷缓缓地点了点头，说道：“嗯……好了，你下去吧。”

　　盟无皿依言退去。

　　朱爷没有责罚他，这让他感到意外，但他还是担心，怕朱爷随时会改变主意，所以他走得很快。

　　此时风起。一阵卷着热浪的风。风不大，但足可吹起一张纸。案上之画随着风儿掀起一角，就要飞走。朱爷将它抓住，他此时还不想放它走。

　　他小心的将画摊开，放上案石，然后提笔沾了些墨，留下了落款。是三个字，很潦草，笔墨也不清晰。好像他极不情愿写这三个字，或是很小心。

　　依稀看出是“朱延明”三个字。

　　“朱延明”？“朱延铭”？莫非他就是八年前失踪的大内十八罗汉的那个首领？他叫“延明”又姓朱，然道他与明朝有何关联？

　　但现在还不能确定，因为，他没有亲口说。

　　朱爷落下款后，再将画细看了一遍，嘴角泛起一丝笑容。他笑得很难看，不知是满意还是失望。他放下了笔，捡起画，将它一条一条地撕碎，然后一团一团地塞入嘴里。他将画吃了，而且吃得很香，像是在品味佳肴。

　　这时，破空传来“嗤”的一声，一枚金镖钉在了亭柱上。随后又听到“啪”的一声，地上又落下个包裹。

　　朱爷慢条斯理地取下了那枚金镖，看了看，便将它掷在了案上，随后又缓缓地走到包裹前，将它解开。

　　他对掷物之人漠不关心，就像是事先安排好了的。那人掷下东西后就不再出声，好像这两件东西是凭空而来的。不知道他还在此地或是已经走远了，没有脚步声也没有轻功的破空声。

　　朱爷打开了包裹，里面是两颗人头，血淋淋的，双眼兀自瞪着。

　　一颗套着军盔，一颗戴着乌纱。

　　说到那枚金镖，江湖中无人不晓，正是关保镇的‘夺魂镖’。另外两颗人头恐怕就是参将李龙和巡抚周文宾了。

　　朱爷对着眼前事物没有一丝表情。或许这原就是他想要的，或许他想要的更多。他的心似乎很大，大的让他对所有事物都不满足。没人知道他是什么人，究竟想要些什么，或许他本来就是个怪人。

　　说到怪，现在客厅里也来了一位怪人。

　　万虎，说到这个名字江湖中无人不晓，比‘夺魂镖’还响些。他很年青，只有三十岁，就是他在六年前孤身灭了南林盗四十九人，从此名声显赫，威震武林。

　　说到南林盗，原是闽浙一带的绿林帮，个个身裁彪悍，身法骄捷，打家劫舍无恶不作。多少百姓家破人亡，多少镖局倾家荡产，多拜南林盗之手。江湖侠士及官府，多次组织围剿，但终究无功而返，从此令人闻风丧胆。

　　是他，万虎，一个二十四岁的青年，一夜之间将南林盗四十九人尽数铲除，从此他的名声震惊朝野。没人知道他师出何门，也没人知道他身出何地，人们知道的，只是他的名号。

　　此时的他，夕日的威风已然散尽，因为，在他眼皮底下所保护之人轻意地被人割去了首级。这对他而言，不是挑衅而是耻辱，一夜之间，他威名扫地。

　　不知道他从何处寻来的消息，他来到了“落英楼”。

　　他右手紧扣着刀柄，满脸的愤怒，目光像利剑一般扫视着厅内的四人。

　　无人发出一言，空气是凝固着的。

　　他将目光停在了盟无皿身上，厉声问道：“你是夜魅十三？”

　　“不是。”盟无皿回答得不悲不伉，对万虎的盛气浑然不觉。

　　“那谁是！”万虎怒喝。

　　“都不是。”盟无皿神态依然。

　　万虎已然怒极，显然对他的回答不满，但他不再发一言。

　　握在手中的刀正微微地发出“嗡嗡”声响，左手握紧，骨骼也在响。

　　杀气！好浓的杀气！

　　杀气混在空气里就变成了阴气，一股慑人心魂的气。

　　没人敢小看这股气体，因为对方是万虎。

　　四人早已暗扣好手中的武器，做好了战备。

　　厅里的五个人，没有一个是弱者，也没有一个会感到畏惧。

　　万虎，虎目一睁，口中暴出一声怒吼，拖着刀直扑向盟无皿。他选择了盟无皿，因为他觉得，这里只有他才配得上与自己交手。盟无皿没有躲，没有动，什么也没做，他只是站着。

　　刀。

　　刚猛地刀。

　　刚猛地挥出，却也刚猛地收住。

　　他没有受伤，因为刀没有砍下。

从万虎出招之时，他就一直盯着他看，没有眨一眼，可以说什么都没做。万虎没有杀他，因为他知道盟无皿不是他要找的人。

　　他要找的是夜魅十三。

　　万虎收起刀，幽幽地叹了口气，目光很沮丧，他很失望。他转身走了，没留下一句话。他知道，今天在这里是无法得到他想要的。

　　他勿勿地来，又怏怏而走，前者愤怒，后者沮丧。厅内四人又坐回到原位，就像刚才的事没发生过一样。一切还是那么静。

　　这时，里屋内传来两声轻咳声。

　　朱爷出来了。

　　四人霍然站起，恭敬地垂立着。

　　朱爷摆了摆手，示意众人坐下。

　　朱爷看着盟无皿问：“刚才为何不出手？”

　　“出了。”

　　“出了？”

　　“是的，出了。在他未出手前我就出了。”

　　“你想与他同归于尽？”朱爷不禁奇道。

　　“是的，我只好这样。”盟无皿答。

　　“为何？”

　　“我没把握胜他。”

　　朱爷仔细地看着他，却不再发言。

　　坐在左边第二人站起说道：“爷，山西孟庄主那里已经万事妥当，问我们何时过去。”

　　“后天。”

　　又有一个道：“龙溪谷莫谷主已于三天前仙逝，还请爷定好后备人选。”

　　朱爷拿出一个锦囊递给他，说道：“速将此物送到庞万三手里，到时自有安排。”

　　那人接过锦囊，便转身就走。

　　又有一个报：“爷，主公……快不行了，他想让少主去一趟。您看……”

　　“知道了，你下去吧。”

　　“是。”那人退身而出。

　　盟无皿待要说话，朱爷朝他摆了摆手道：“下去吧。”

　　他虽是不愿，但也只好退了出来。

　　深夜。皓月悬空。凉亭里，朱爷独自坐着。他在等人，一个重要的人。案前泡着一壶碧螺春，茶叶是新的，很清很香。朱爷端起盖碗，拧盖在碗中拨了一拨，随后送到嘴边小品一口，顿时扬起一丝幽然之态。

　　这时，院外蹿进一人，几番起落，便站在凉亭之前。他的速度很快，声音很细，就像鬼魅一样悄悄然。

　　朱爷笑道：“你来了。”

　　“是的，我来了。”

　　原来，他就是朱爷要等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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