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遇

作者：在水一方

笛声幽雅却很哀怨。

哀怨得朱羽几欲掉下泪来。

受惊的马嘶叫着往前狂奔，山路颠簸，朱羽却全然不觉，直到马失前蹄，陷进一个黑泥潭中才恍然大悟。

掠身腾空——

稳稳落在实地，缰绳却不曾放手——柔韧的缰绳在他手中突然变成僵直的绳棍——绳棍扬起处，惊马狂嘶，原本大半个身子陷入黑泥潭中的马竟被硬生生给撑了起来！

将马带到实地，他吁了口气，望着那笛声传来处自言自语道：“好险，差点毁了一匹好马……”

丛林深处有年轻女子冷笑，笛声嘎然而止。

朱羽一边安抚着惊魂未定的坐骑，一边说：“马儿啊马儿，如此悲伤的曲调，咱们不听也罢。方才你若不是被这笛声所迷，想必也不会掉进沼泽潭对不对？”

林中又是一声冷哼，冰冷却又诱人瑕想。

朱羽皱起眉头，自语道：“这年头的怪人还真是多，都喜欢躲起来装鬼吓人……”

那吹笛的女子却仿佛已经离开了，丛林中一片死寂，过了很久也没有任何响动。

朱羽叹息：“我还以为今天会有艳遇，看来是没指望了……”

让马休息了片刻，他调整心神，牵着马寻着来路出去。

密林中千年古木遮天蔽日，地上野草丛生鲜有人迹，根本分不清东南西北，更别说要寻路出去了。

转了两三个时辰，仍是茫茫无际的丛林树木。

朱羽渐渐有些焦躁。

他之所以焦躁，是因为他有所牵挂。

那个他从没见过面，却据说是他父亲的人听说就要死了，并且在临死之前，想要见他这个“儿子”的最后一面。

他现在赶往南京，其实就是为了奔丧。

一个忙着奔丧的人，能不焦躁吗？

但是这或许也不能成为他真正焦躁的理由。

二十六年来，他从没有见过这位“父亲”。既然都二十六年没见了，那么这最后一面见不见或许也没什么大不了。

他不由得想到了小菜。

不知道小菜摆脱万虎和“渔樵妻婿”没有。

虽然平日里他从不与小菜打交道，甚至对小菜在朱爷面前的唯嚅而很不以为然，但是当小菜一脚踢在他马背上时眼中的义无反顾却叫他感动不已。

眼见着天色渐暗，离与小菜约定的时间越来越近，而这密林却似没个尽头。

正焦躁着，前方突然传来人声。

朱羽心中一喜，心想莫不是已走到大道上来了。

那人声听起来却很有些耳熟：“他奶奶的！有人没有？人都死到哪去了？”

竟然是万虎的声音！

见到万虎，或许就能知道小菜的下落。

将马远远拴住，悄悄靠近声音传来处。

拨开荒草，朱羽突然笑出声来。

因为他看见了一件令他很愉快的事。

几个时辰前还气势汹汹扛着大刀想要砍下他脑袋的万虎现在正像一只粽子一样被一张大网捆住，头下脚上，高高的吊在一棵高大的桦树上，而他一直扛在肩上的大刀则乖乖的躺在地上，映衬着他因气急败坏而显得有些狰狞的脸。

“夜魅十三！”

看见朱羽，万虎原本因血液倒流而涨得通红的脸刹那间变得惨白：“你……”

朱羽从草丛中钻出来，拍手笑道：“万大侠，你怎么变成只粽子了？”

万虎气得脸色由白转青，叫道：“夜魅十三！你有种就放我下来！我们再来比个高下！”

“夜魅十三？”朱羽摇摇手笑道，“这里可没什么夜魅十三。你要是想等他来放你，只怕你在这里变成了风干腊肉他也不会来……”

万虎咬牙道：“你借这种下三滥的手段暗算我，算什么英雄好汉？！”

“且慢且慢！”朱羽一本正经地说，“有件事要先说明——你被吊在这里可不是我干的。我想可能是有猎人想要猎野猪什么的设的陷阱，谁知道万大侠这么不小心自己钻了进去……”

万虎向来是不善言词的人，被朱羽一番话气得浑身发抖动，却说不出话来，只恨不得一刀将他的头颅砍下来当球踢。无奈浑身被这看似普通却牢固无比的网**捆住，根本动不了分毫。

朱羽玩够了，看着万虎辛苦的模样叹了口气，说：“万大侠，其实我真的很想放你下来，可是又怕你一下来就又嚷着要杀我——要知道，我是真的很怕死的……不如这样，你先答应我不再找我麻烦，不打我脑袋的主意，我就放你下来。”

万虎恨恨道：“你这贼子灭人满门凶残无道，竟然连三岁孩童都不放过！只要我万某人活着一天，就决不会放过你！”

朱羽叹息：“我这是招谁惹谁了？怎么都说我是灭人满门的杀人凶手？真是天理何在啊！”

万虎冷哼：“敢做不敢当，算什么男子汉大丈夫！”

“万大侠——”朱羽的神情从来没有这样正经过，“不管你相不相信，我真的没有杀巡抚周文宾，更没有灭人满门！我不知道是谁想要嫁祸于我，但我却知道，如果你今天将我杀了，只会让真凶躲在暗地里耻笑你的愚蠢！”

他从地上捡起万虎的大刀，说：“我现在就放你下来，如果你还想被真凶利用，就尽管来杀我好了！”

万虎惊讶地看着他去割网，心中念头转了数转，脸色也阴晴不定变了数变。

然而无论朱羽怎样用力割，这网就是不破。

万虎冷笑道：“这网要是这样容易弄破，我还用等你来放下我？”

朱羽一拍脑袋，说：“哎呀，我怎么这样蠢？直接解绳子不就得了？”

他一边说一边费力地往树上爬，然而桦树树杆光滑，他爬了几次都爬不上去，气得万虎骂道：“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装疯卖傻！是成心戏弄老子不成！”

朱羽说：“别急别急，让我想想办法……”

他似乎也很着急，急得直打转，当他转到第三个圈时，突然看见几块刚好能让人放上两只脚的石头。

朱羽大喜，赶紧去将石头搬到桦树下，站上去，却够不着拴网的绳子，再搬第二块放上去，仍是够不着。万虎见他笨拙的样子，急得直翻白眼。

而朱羽却搬得满头大汗，当他将第三块重上去，又摇晃着向第四块石头走去时，他突然“啊呀”一声从万虎面前消失了！

地面上出现了一个大坑！

朱羽所搬的石头，原来竟是猎人放在陷阱四周压住遮挡陷阱用的树枝杂草的。

原本这陷阱是为了猎取体形巨大的猛兽，人在上面轻轻走过本来是没什么问题，可是朱羽却把压树枝的石头给搬了，树枝没有支撑不能承重，他又怎能不掉下去？

所幸坑里没放什么竹刺利器，朱羽只是摔痛了屁股。他站起来往上一望，才发觉这坑竟然有两人多高，坑壁更是上小下大没有任何可支撑落脚的地方，一个不会轻功的普通人在没人帮助的情况下是无论如何也上不去的。

朱羽就只有叫救命了。

“救命——救命啦——”

刚叫了两声，就有人应了。

一个女孩子的笑声。

愉快的笑声。

听到这笑声，朱羽的嘴角牵起一丝得意的微笑——其实他早就知道这丛林中不只有他和万虎两个人——那个吹笛的女子，她怎会轻易的任由外人闯入她的领地？

可是，这笑声却有点陌生，与先前冷笑的声音全不相同。

这声音更年轻，更清脆，更叫人身心愉悦。

一颗同样年轻，同样叫人身心愉悦的脑袋在大坑上空出现，两只水灵得发亮的眼珠子天真却又顽皮的盯着朱羽：“喂，笨蛋，是不是你在叫救命啊？”

不知怎的，朱羽心中竟有些失望，脸上却堆满了可爱的笑容：“是啊，小妹妹，你能拉我上去吗？”

那女孩坐在大坑边缘，两只脚在上面晃来晃去：“可倒是可以，不过我如果拉你上来，你用什么感谢我？”

朱羽道：“我给你买糖怎么样？”

女孩嘟起**，狠狠的瞪了朱羽一眼：“你当我是小孩子啊？”

朱羽笑：“你本来就是小孩子……”

女孩瞪眼道：“你再说我是小孩子我就不拉你上来了！”说完做势要走。

朱羽赶紧说：“好好好，我不说了不说了——那你说让我怎么感谢你？”

女孩想了想，说：“不如你给我讲讲外面的故事，讲讲外面是什么样的……”

如此简单的要求朱羽哪里会不答应，连声应承。女孩这才满意的扔下一根树藤将朱羽拉了上来。

另一边吊在树上的万虎忍不住嚷嚷开了：“喂！小丫头，快放我下来！”

女孩却将头扭到一边，从鼻腔里哼了一声，说：“你这人又凶又吵，长得又丑，还乱骂人，我才不放你呢！”

原来这些陷阱本来就是她设置来捉野兽的，并且早在万虎落入网中时就来到这里了，却因万虎一直叫骂，索性躲了起来，想叫万虎多吃点苦头。

朱羽听女孩说万虎长得丑忍不住笑起来，等他笑得肚子发疼，笑得万虎七窍生烟，才收敛仪容说：“小妹妹，我看你还是把他放了为好，省得他在这里大叫大嚷吵着你。”

女孩像看一个怪物一样将朱羽上上下下左左右右看了个仔细，说：“你难道不知道他想杀你吗？我要是放了他，你可就没命了！”

朱羽叹息：“可是如果你不放他，他只道是我让你不放，反而更加误会我。他若有什么三长两短，别人也会误会是我杀了他。”

女孩同情的拍拍朱羽的肩，说：“大哥哥，我相信你是个好人！我现在就放他，不过你放心，我一定会保护你不让他打你脑袋的主意的！”

说完她足尖轻轻一点，人便跃上了桦树，解开网绳，万虎重重摔在地上。

“好啦！”女孩跳下来，说，“大哥哥，你该跟我走了。”

“走？”朱羽奇道，“走哪去？”

“跟我回家给我讲故事啊！”女孩叉腰道，“你该不是想反悔吧？”

朱羽道：“这倒不是。只不过我和朋友约好了日落之前在禅飞渡相见，我得去找他。”

女孩说：“你看天就要黑了，这黑风林晚上有瘴气，你要是不听我的话非要出去的话，只怕你的小命都会丢在这里了。”

朱羽早闻到空气中有股令人气闷的味道，心知女孩说的不假，可是心中却又担心小菜的安危，说：“可是我这位朋友身处险境，我想去看看……”

万虎晕头晕脑的从地上爬起来，听了朱羽的话，闷声说：“你放心，我要找的人是夜魅十三，不会为难无关的人。你跑了之后，我和老渔婆都追你来了，独孤垂想来未必能困得住他。”

正说着，丛林深处突然传来几声短促严厉的笛声，女孩听了吓得直吐舌头：“糟了，莫姐姐在叫我了！你们不想死在这里的快跟我来——”

她一把抓住朱羽的胳膊，足不沾地的朝着笛声传来处飞奔，朱羽只觉得耳畔风声猎猎，眼前树木呼啸而过，女孩带着他飞奔竟然毫不吃力。

朱羽乐得轻闲，问女孩：“你与你姐姐住在一起吗？”

女孩说：“是啊，本来还有林姑姑和我们住一起的，可是后来林姑姑死了，我莫姐姐可伤心了……”

“你姐姐姓莫？”

“是啊，她叫莫问秋，我叫水玲珑……林姑姑是莫姐姐的妈妈……”

“莫问秋……”朱羽默念着这个名字，心中不禁好奇拥有这样一个名字的女子到底是什么样子……

过了不久，眼前阔然开朗。

树木不再密集，一条清溪蜿蜒流淌。

几间茅屋坐落在溪后绿茵地上，屋前种了许多不知名的花草，空气中弥漫着花草的幽香。

一阵笛声传来。

笛声低沉，迷茫而惆怅，尤如它的主人。

素衣，素面。

清婉、清冷。

朱羽的心忽然被那个屹立在溪边的修长身影给轻轻撞击了一下。

那身影查觉到有人来到，止住笛声，抬起头，一双深邃的眼眸警惕的停留在朱羽身上。

水玲珑在溪边停下，唤了声：“莫姐姐……”

莫问秋……

朱羽收拾心神，朝着莫问秋深深一躬，道：“莫姑娘——在下朱羽，就是今日姑娘用笛声赶走杀手救下的人……”

莫问秋将目光从他身上收回，淡淡的说：“朱公子不必言谢。其实以朱公子的能奈怎会怕一个柳絮飞？今日倒是我多事了。”

朱羽淡淡一笑：“不管怎样，都是要多谢莫姑娘。”

一旁水玲珑奇道：“莫姐姐，你认识他？”

莫问秋道：“不认识。”

她又看了朱羽一眼，对水玲珑说：“你既然请来朱公子做客，怎么不去准备点你的拿手好菜款待朱公子？”

水玲珑拍手道：“对啊！大哥哥你一定饿了，你等着，我去给你做野味，到时候你就边吃边给我讲故事！”

说完她蹦跳着往屋里去了。

莫问秋目送着她进屋后，问朱羽：“这丫头要你讲什么故事？”

朱羽道：“外面的故事。”

莫问秋叹息：“她是在这里待太久了……”

朱羽：“你们一直都呆在这里没出去过？”

莫问秋没有回答，她望着流淌不息的溪水，白皙的脸上又泛起先前的迷茫。过了很久，说：“白日里我听朱公子的随从说公子是天水神武堂的少主，不知是不是真的？”

“是真的。”朱羽说，有些奇怪隐居深山的莫问秋会知道神武堂的事。

“那么……朱公子可知道龙溪谷？”

“知道。龙溪谷的谷主姓莫……”朱羽突然明白了什么。

“那他……他还好吗？”莫问秋紧张的留意着朱羽脸上的每一个表情，似乎想从他脸上找到答案。

朱羽不由得有些难过：“他……莫老谷主他……他已经过世了……就在前几日……”

　莫问秋的脸刹那间变得惨白，朱羽看到她握着竹笛的手指因过度用力而变得失了血色。

“莫姑娘……你怎么了？”

“我……没事。”她长长的叹了口气，喃喃自语道，“我早知道，他总会有这一天的……”

泪水在她眼中转了好几转，却最终没有落下来。

沉默。

直到水玲珑在茅屋里点上烛火，莫问秋才叹息着说：“我们进去吧……”

朱羽却迟疑道：“莫姑娘，我有件事希望你能帮忙……”

莫问秋停下脚步：“什么事？”

朱羽道：“我是什么人，我不说莫姑娘大概也知道了。莫姑娘想必也知道人人都说神武堂的少主朱羽是个不会武功的人，我希望这永远都不要改变……”

莫问秋冷冷的看着他，等他说完，冷冷的说：“你若是怕我泄露你的秘密，何不一刀将我杀了？”

朱羽被她这一句冰冷刺骨的话刺得心隐隐作痛：“莫姑娘怎么会以为我是这样的人……”

莫问秋冷笑：“你们这种人是什么样的人我真是太清楚不过了！你们为了你们所谓的事业，为了隐藏你们的秘密，抛妻弃子，滥杀无辜，有什么事做不出来？”

她挺直着腰，美丽的脸上尽是倔强与傲慢：“你想要我保守你的秘密，唯一的方法就是杀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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