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三十五年、公元1946年,9月,一个异常炎热的初秋,江北名城东江。
傍晚时分,天空中乌云密布,天际不时传来沉闷的雷声。
暴雨欲来,平地里刮起了一股狂风,把东江最繁华的商业街—————中山路街道两侧的光怪陆离的店招布幌吹得四下翻飞乱卷。
一时间,大街上四散奔跑着寻求庇护避雨的人群。
哗哗哗哗,大雨倾盆而下。在金蛇般扭动的闪电的助阵下,震耳欲聋的雷声连珠炮般猛烈轰击着这座濒江临海的危城。仿佛这座风光秀丽的城市连同几十万在这片土地上生息的子民瞬间将要化为乌有!
昔时人头攒拥的水门汀铺就的大街上已了无人迹!
此刻,在一家大商店前的雨篷下站着位年轻漂亮的小姐,独自面对檐下越来密集的雨帘。她在不时地抬腕看表,眉宇紧蹙,清纯似水的眸子里时而流**焦灼与无奈来。
其实,夏秋之交的东江,这种“风云际会”的坏天气的出现是件十分平常的事儿。
这位年轻美丽的女子名叫许丽云,今年刚满十八岁,暑假前才从本市的医士中等专科学校毕业,毕业后分配到位于剑山脚下的东江市精神病疗养院担任护士工作。今天是她第一天正式上班的日子,不料却遭遇到这场暴风雨洗礼。
终于,她撑开了花布雨伞,向豪雨中走去。
狂风很快吹翻了她的雨伞,暴雨倾刻间打**她那件月白色旗袍的下沿。
她用纤弱的小手把雨伞一次次翻整过来,又把旗袍往上提着,尽管这种动作多少显得有点笨拙和多余。
她已经穿过了洞开的南城门口,剑山五座连绵似屏的山峰横陈在眼前,而位于山脚下的精神病疗养院那幢白色建筑,在闪电强光的不断渲染下,竟显得分外突兀。
门房冯老头已有五十开外年纪了,他的最大的与众不同之处是有着一只红熟得几乎透明的酒糟鼻子。
在阴雨晦暗的日子里,精神病人一般都会出现异常**的情绪。冯老头瞧着病房大楼里映出的一幅幅怪异的图像,听着精神病人们此起彼伏的吵闹声,在频频摇头叹息:“唉,作孽!都是人生父母养的,变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
门房里吊着只15支光的电灯,显得很幽暗。
晚间本是冯老头人生最快乐的时光,因为他可以免去医院里的一切杂务,坐在桌上独斟取乐。
酒,这种奇妙的液体,滋养了他的生命,也滋养了他那只与众不同的酒糟鼻子。
桌上摆着半瓶酒,一碟花生米,一碟猪耳朵。
他刚要举起筷子,有人突然在“砰、砰”敲门。
冯老头最不耐烦有人在他喝酒时打扰他,便恼怒地吆喝道:“谁呀?”
敲门声更急,喧嚣的风雨中传来一个少女娇弱的声音:“冯伯伯,快开门啊,我是许丽云啊。”
老冯头嘟囔着去开门,刚拉开了一条窄缝,一个娇小的身影几乎跌撞着进门来。
冯老头拉长了腔调不悦地问:“姑娘,你到底是谁呀?我怎么不认识你啊?”
浑身湿透的许丽云**尴尬的笑容:“冯伯伯,我可知道你的名字,我是刚分来的护士,今天第一天上班……”
冯老头拉了一条干毛巾递给许丽云:“先把头发擦擦干吧,一个姑娘家淋了雨会生病的。”
东江市精神病疗养院始建于上一个世纪末,是清廷利用庚子赔款创办的为数不多的慈善机构之一。当初选址在剑山脚下,自然考虑到这里是东江的风景名胜区,环境幽雅,空气清新,又远离闹市,是精神病患者理想的疗养康复之地。
这家医院的护士长姓钮,生就一副白白净净的瓜子脸,眼睛不大但看起人来却很厉害,四十多岁了还守身似玉的未嫁人,她是口口声声要终生都做老姑娘的。大凡老姑娘都有一些怪脾气,这位钮护士长性格中就有着明显的洁癖,一条普普通通的手帕放在水池里洗上几十遍都觉得不干净。对待职业,她也有着类似“洁癖”的那种执著和认真。这样被她管辖的几十位年轻的护士小姐都很畏惧她,背地里叫她老太婆,甚至大不敬的还要冠上一个“死”字,变成了“死老太婆”。
刚才,“老太婆”在班前点名时发现唯独新分来的护士许丽云没到,心中大为生气,年纪轻轻的,第一天上班就“油”了,那还了得!过了五分钟光景,这个淋成了落汤鸡似的许丽云才可怜兮兮地站到了她的眼前。护士长似乎刚明白外面在下着大雷雨,但她并未心软,还是摆出了平时一副训斥人的姿态,双眉紧皱,单手插腰,嘴里喋喋不休地唠叨道:“小许,你今天第一天上班就迟到了整整五分钟!这是医院的制度所绝对不允许的!”还有一些更难听的,“……咱们这所医院可是所正规医院,公办医院就要有公办医院的样子,你明白吗?”
许丽云委屈得几乎要哭:“可今天突然下起了大雨,我家住在桃溪镇,离的远,我也是尽了力的。”
护士长:“你不必跟我解释什么,我只对医院的制度负责,没有规矩不成方圆,我可管不到天上下不下雨……”
围观的小护士们一个个噤若寒鸦,她们心里都很明白,这个时候绝对不能上前劝解,而劝解无异于火上浇油。
护士长大概唠叨够了,这才吩咐许丽云:“小许,你先去换件干净衣服,查房马上就要开始了,你去准备一下吧,脸上不要这样苦巴巴的,调整一下自己的情绪,注意,你将来也许会永远面对一群特殊的病人……”
这时壁上的时钟已指向了6点45分。窗外,闪电、雷鸣、大雨还在闹腾得不亦乐乎。
一病区配药房是间小小的斗室,多年未加粉饰的墙面已经泛黄,且不时会散发出一股霉味来。十几个护士小姐挤在这里,边从药剂师手中接过晚间查房所需的药物,边在天南海北地闲聊,叽叽喳喳个不停。
有个叫田丽的年轻护士对紧挨身旁的许丽云说:“喂,您好!新来的?叫啥名字?”
田丽长着一张葱油饼似的圆脸,额前留着整齐的刘海,因为皮肤白皙细腻,看上去也有三分娇媚之处。
许丽云告诉她自己的名字,又问:“你呢?”
田丽说:“我叫田丽,在这儿上班已经三年了。”
许丽云立刻规规矩矩地向她鞠了一躬:“哦,田大姐。”
田丽“噗哧”一声笑了起来:“干吗啊?像个小学生见到了老师似的,咱们是小姐妹,没什么规矩可言的,以后你有事没事少理这个死老太婆。她这个人忒烦人的。”
许丽云点了点头,随即又说:“我新来乍到的,哪敢啊?”
许丽云是个遗腹子,自当出生就没见过父亲,空荡荡的家中就她和当小学教师的母亲许念慈以及年逾七旬的外婆仨相依为命,也许是因为常年生活在这个缺乏阳刚之气的单亲家庭的缘故吧,许丽云的性格就像林中的小鹿一样特别的懦弱文静,即使是一片树叶掉在她身上,她也会吃惊地退避三舍的。因此,自当她从医士学校毕业后选择了精神病院护士这个职业,未免让当母亲的又吃惊又担忧,许念慈很认真地规劝过女儿好几次,要她放弃这个职业另谋它就。可许丽云还是婉转地谢绝了妈妈的好意,还说;“现在世道这么乱,能谋个职业就很不错了。”
这当儿,田丽告诉许丽云,在许负责的一病区123号病室里住了个特别怪怪的病人,叫简文贵。简文贵40开外年纪,平时衣着整洁毕挺,花白头发一直梳得油光可鉴,脸上模样斯斯文文的,任谁也看不出他脑子里有毛病,反倒像个有学问的大学教授哩。更奇怪的是,自当他住院十余年来,没有讲过一句囫囵的话,脸上一直保持着悲天悯人的苦行僧般刻板的表情,是一位典型的抑郁型精神病人。
许丽云问田丽:“田大姐,他……会打人吗?”
田丽“咯咯”地笑了起来:“不会,不会,听人说他生病前也是个医生,而且在咱东江还是个名医。骨子里不是个粗人,你就放一百二十个心吧!”
此刻,一个巨雷突然凌空劈下。
断电了。医院陷入了一片黑暗和混沌中。
众护士吓得尖叫着拥作一团。
钮护士长手里拿着支蜡烛出现在门口,她注视着吓成一堆的护士小姐,冷凌地说:“镇静!请大家立刻把备用的蜡烛点上,7点整正式查房,雷打不动,这是咱们医院保持了几十年的规矩!”
田丽附在许丽云耳畔小声嘀咕:“规矩,规矩,这个死老太婆一天到晚要嚷嚷三百遍规矩呢。”
许丽云:“是的,她刚才已经对我讲过好几遍了。”
小护士们相继点起了蜡烛,鱼贯走出配药间。
烛光映照着许丽云苍白而美丽的脸庞,她戴上了一只大口罩,脸上便只剩下那对深邃传神的大眼睛。
在黑幽幽的走廊上,摇曳不定的烛光把许丽云纤巧苗条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
许丽云一手托着药盘,一手擎着蜡烛,小心翼翼地推开了123号病室的门。
除了窗户上不时闪过的电光,门内死寂,没有任何声响。
许丽云把药盘放在床头柜上,又竖好蜡烛。烛光里,她看见了形容枯槁的简文贵,像具木乃伊似的僵坐在**。
许丽云从热水瓶里倒了一杯白开水,又从药盘里取出几小粒药片,随后把怀子送到了简文贵的唇边,说:“简先生,你该服药了。”
简文贵像根木头似的,简直毫无反应。
许丽云的心怦怦乱跳,似乎有种不祥的预兆似的。但她还是温和地催促了一遍:“简先生,服药的时间到了。”
简文贵这才懵懂地瞥了她一眼。突然,窗外又掠过一道极亮的闪电,紧接着劈下一个地动山摇的巨雷。
许丽云“啊!”的惊叫了一声,玻璃杯差点掉在地上。
简文贵突然抬起头来,死死地盯住了许丽云的眼睛。他那浑沌游离的视线里仿佛出现了一丝智慧的灵光,嗓子里发出了一阵含糊不清的声音:“绿茵……你是绿茵?”
他站了起来,伸出双手,欲去拥抱许丽云。
许丽云又发出一声来自肺腑深处的惊叫,本能地退到门后,茶杯、药片打翻一地。
简文贵幽灵一般紧随过来,嘴里不停发出那怵人的呼唤:“绿茵……你没有死……绿茵……”
许丽云倚着门框终于瘫倒在地。
这时,田丽值房正巧路过这里,她听到简文贵发出的奇怪的声音,立刻冲进门来。
她恼怒地推开简文贵,扶起许丽云往外就走。
闪电、雷声仍在继续。
田丽听到护士办公室里传来的钟声,“当当”地正好敲响了7下。
当晚,简文贵“非礼”许丽云的奇闻风传了整个医院。老院长也听到了这件事,留在他心头的一个不解之谜是:
谁是绿茵?
老院长姓李,是美国哈佛大学心理学博士生,回国后一直在这家医院任职,从简文贵入院的第一天起他就开始探索治愈这个特殊病人的途径,可惜收效甚微,因为病人基本上不说话,使他很难找到他致病的原因。今天,他终于从病人嘴里听到了一个新鲜的名字—————绿茵。这大概是一个年轻女性的名字,或者,找到绿茵是治愈简文贵精神顽症的唯一希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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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海盗这棵孳生在沿江沿海的社会毒瘤究竟始于何朝何代,也许已经无从考据了。公元1924年的~夏之~,风和日丽的一天。这天~半晌光景,东江城最为~闹的民生路(中~路的前~)~,突然蹿来了一伙背着火~~、大砍刀,黑布蒙头的劫匪,为首的便是盘踞在城外海神庙里的江湖人称“大头鱼”的海巴子。大头鱼生得~脸横肉,一副凶神恶煞模样,一颗硕大无朋的脑袋在过午的阳光~闪闪发光。这条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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