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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飘落红尘》

第3章第二章

作者:秋水宜人 阅读字体选择:小字

偌大一座朱公馆竟然像古墓一般沉寂。寻常日子里,这里一直是静悄悄的连鸡鸣狗吠也难得听到。

朱公馆人丁寥落,主人中除朱云凯、冷雪夫妇外就只有独养女儿绿茵了。朱云凯在城里开了家大公司,一年到头难得在家闲着;夫人冷雪冷漠高贵,从来不问家中俗事;而绿茵则忙于学业,无暇顾家。老爷不在的日子,家中之事无论巨细统统由管家缪兰心总管。缪兰心恰恰又只是半个男人,仄乍着个不阴不阳的女人嗓子,颔下光秃秃没有半根胡须。有人说他是太监生的,其实这纯粹是胡扯,太监怎么能生得出儿子来?而不是太监的男人倒生出个太监模样的儿子来,这便是阴差阳错。

缪兰心四十开外年纪了,他是下决心终生不娶的。

这天晚上,缪兰心匆匆向二楼的小姐卧室走去。老爷回来了,让他传话给小姐,想见见小姐。

缪心兰敲开了绿茵卧室的门,此刻,绿茵在灯下看着书。许妈正在一旁替她熨烫衣服。许妈是府里的女佣,又是小姐的奶妈。

缪兰心站在门口先干咳了一声。

绿茵知道这位讨厌的管家又来烦她了,所以头也没抬,仍在看她的英文小说《简·爱》。

缪兰心敲敲门板,说:“小姐,老爷让我来叫你去……”

绿茵说:“知道了。”

缪兰心说:“小姐,老爷说让你马上就去,他一直挺关心你的学问。”

绿茵还是要故意冷落一下这位大管家,说:“知道了,我已经说过知道了。”

缪兰心语调却是咄咄逼人起来;“小姐,知道了为什么还不马上就去?老爷的脾气你不是不知道。”

绿茵无奈地放下手中的《简·爱》,站了起来:“好吧,缪管家,我立刻就去!”

缪兰心一直瞧着绿茵下了楼,脸上始终挂着阴冷的笑。

其实,朱云凯把女儿找去也没什么要紧的事,只是几天没回家了,夫人一直跟他若即若离,有时甚至格格不入,他也只能从女儿那里找回一点天伦之乐罢了。

朱云凯是一个虔诚的基督教徒,他刚刚做完了晚祷,绿茵就敲门进来了。

绿茵说:“老爸,我来了。”

如果说朱云凯在这座公馆里就像头威严的雄狮的话,那么在女儿眼里,老爸却是位头上罩着洁圣光圈的慈眉善目的长者。

绿茵进屋的时候,缪兰心也在,朱云凯正在询问一些夫人的情况,缪兰心吱吱唔唔地说:“还……好,不过,有时身体不大好。”他又补充了一句,“……不过,下人是不便议论主子什么的。”

朱云凯皱了皱眉头,他也似乎仅仅是为了敷衍一下这个话题:“缪管家,你能掌握这个分寸就好,你去忙吧,夫人有病就督促她吃药,怀特大夫上次为她配的治美尼尔氏症的药还有吧……”他便撂下了缪兰心,转身面对绿茵,“小茵,你过来,让老爸好好瞧瞧你,老爸真的想你了。”

绿茵坐到红木写字台一侧的大沙发上,怔怔地瞧着父亲。

朱云凯先是问了一些纯属“儿女情长”的琐碎话题,见时候不早了,便想让女儿早点回房歇息。这时他从红木写字台的抽屉里拿出了一本新版的《圣经》和一串粗重的纯金十字架项练来,说:“下午,桃溪镇上的圣心修道院的玛丽亚嬷嬷来过了,送给我这份贵重的礼物,最近她刚回了一趟英国。我就把这份礼物转赠给我的女儿,如今世道纷乱,群雄割据,老百姓今天不知明天的事,恐怕皈依万能的上帝才是唯一的解脱了。”

绿茵十分高兴地接过了金十字架,挂在脖子上。

朱云凯眯缝着一双近乎老花的眼睛,他似乎第一次发现自己女儿有着惊人的美丽,高兴地说:“瞧,我女儿多像上帝的孩子,变得更漂亮了。”

绿茵调皮地笑着说:“谢谢老爸的奉承。”

朱云凯燃上一支古巴雪茄,抽了一口,道:“一个学国文的大学生也乱用词汇,长辈对小辈的夸奖能扯得上‘奉承’两字?”

绿茵“咯咯”地笑个不停:“就是奉承嘛。”在这个空旷沉寂得像古墓似的家里,笑,绝对是一件奢侈品。

朱云凯用雪茄头点着绿茵的鼻子说:“你啊,还像小时候一样刁蛮,那时除了许妈,谁都见你头疼。嗳,郝市长的儿子叫郝……郝什么的来着?”

绿茵说:“他叫郝耀宗。”

朱云凯接着说:“对,郝耀宗。这小子这两天还常来找你吗?”

绿茵脸上的笑容一下消失得无影无踪,说:“爸,这两天心里挺烦的,你少提这种话题。”

朱云凯纳闷地:“怎么?难道出现什么问题了?”

绿茵抚起桌上的《圣经》:“老爸,也许有一天我会当上修女的,清心寡欲,不言婚嫁。”

朱云凯说:“小茵,你都胡说些什么哟?”

绿茵从父亲的书房里出来,经过了一段装饰罗马柱的回廊,来到母亲冷雪的卧室门口。



母亲卧室的门几乎是常年**关闭着的,很像一本尘封已久的大书的封面,天知道里面蕴藏着多少惊人的秘密。

此刻,已是晚上10点多钟,母亲卧室的门却意外的虚掩着。

突然,屋子里传来摔碎玻璃杯的声音,接着便是冷雪的斥责声:“缪管家,你有什么资格对我这样说话,你给我马上出去!我好端端的喝什么药?”

缪兰心的回答是不软不硬的:“太太,既然是老爷的吩咐,你就必须把药喝下去!”

冷雪尖刻的冷笑:“你别老爷长老爷短的拿他来压人,我冷雪不吃这一套,我已把喝药的杯子摔了,你去问问他该怎么着?”

因为这个母亲,又因为这个管家,家中常有这种小插曲,绿茵不想再听下去了,免得一夜都睡不好,便急忙走了过去。

绿茵上楼的时候,男仆阿忠正从楼上下来。阿忠告诉她一件事:原来老爷为了方便小姐上学,打算买一辆黄包车回来,并由他专司车夫一职。

黄包车刚在东江时兴起来,能坐这种车的大多是珠光宝气的老太太或夫人。绿茵听了阿忠的话,心中不免发愣:坐这种让人拉着的老太太车去上学哪算什么知识新女性,这不是明显的压迫劳工?亏老爸想得出来,也不怕同学见了笑掉大牙?但是,有了自己的车,倒也自由自在,免得班上女生老在背后议论她坐郝耀宗的“官车”。

她不置可否的笑了笑,也没有把这件事放到心上去。

谁知,过不多久,阿忠真的把这种老太太车拉回家来了。

这天早晨,绿茵拎着书包上学去,阿忠早已等候在庭院中间了。

阿忠用脖子上毛巾掸掸其实一尘不染的车座说:“小姐,请你上车吧!”

绿茵一下惶急得满脸绯红,说:“这个老爸也真是的,我不坐这种老太太车上校。”

阿忠说:“小姐,其实城里坐这车的年轻小姐多得很,再说你不肯坐,我会受罚的,说不定老爷一怒之下会辞掉我呢。”

阿忠的话说得可怜兮兮的。

经阿忠这一说,绿茵到底还是同意坐了,不过她提出要在校门外提前下车,免得让班上同学瞧见了笑话。

阿忠点点头说:“小姐,只要你愿意坐,什么都行。”

绿茵坐进车里,阿忠特意替她支上篷布,随后,拉起车飞快地出了院子……



东江的有钱人中能坐上1920版的“雪铁龙”轿车的可谓寥若晨星,而朱云凯却是其中的一位。

近半个世纪以来,朱氏家族一直是东江工商界一颗耀眼的明星!

朱云凯穿着深灰色薄呢西服,吸着雪茄,安坐在后座上闭目养神。

本来就并不宽敞的街道近日来越发显得拥挤不堪了,车窗外不时闪过一堆堆扶老携幼的难民。最近以来,鲁军张大帅向浙军李大帅发起了猛烈的**,江南许多难民为了躲避战火,就举家流浪到东江城里来了。

汽车在人群中时开时停地穿越,车夫老李焦躁地不断按响喇叭。

汽车终于艰难地爬行到了皇后大戏院门口的广场上。大戏院门口的大幅海报发布着近期的演出消息:

“连台本戏:梁山伯与祝英台。

主演:筱水红、筱艳玲。”

朱云凯贴近车窗往外瞟,看见了筱水红的名字,眼皮下意识地跳了一下。

老李回过头来,识趣地问:“老爷,要不要停一下?”老李讲这句话的意思当然不在于他的主人是个越剧迷而已,朱云凯也心领神会。

朱云凯从马褂里掏出一只金质怀表瞟了瞟,说:“不了,快开吧,公司里还有一大堆事呢。”

朱云凯刚踏进华新纺织股份有限责任公司总经理办公室大门时,就被各部门的主管团团围住,忙着应付各项事务。

这家公司就像一座开足了发条的老式座钟一样,大大小小的齿轮忙着按照自己的轨迹在运转。这里的人们对朱云凯不以旧式的“老爷”相称,上上下下都称他为“大先生”。

设备科长柳永新先来请示他如何安装调试刚从英国利物浦购回的那批5000纱锭纺织机器。

朱云凯正在埋头阅读一份显然与此不相干的文件,心不在焉地:“柳科长,这件事我是全权委托你的,我只负责新车间的剪彩验收。安装过程中如有差错,我拿你是问,明白吗?”

柳永新唯唯地走了。

年届中年、并不漂亮的女秘书拿过来一只天蓝色文件夹,夹里有几份待签的文件。朱云凯仔细地核对了数字,又修改了一些文理上的差错,这才签上名字。

女秘书推推鼻梁上的小圆眼镜,好像刚想起了什么似的:“哦,大先生,刚才夫人来过电话,问你有没有到厂里?”

冷雪经常会打一些这种莫名其妙的查询电话,而且电话常常只打到女秘书那儿去的,这使朱云凯感到在下属面前很没面子,于是很生气地说:“以后她要再给你打这种电话,你告诉她一下,我正忙着,以后这种无聊的电话游戏少玩一点!”

女秘书见大先生生气了,很尴尬地搓着手,也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只得无趣巴巴地走了。

接着,销售科长周栋来向他汇报在浙江催讨货款的情况,说是最近江南一带战事频繁,工商业萧条萎缩,上一次销往嘉兴的三百箱高支棉纱,一时还讨不回钱来。

朱云凯一听心头就直冒火,近期公司头寸很紧,经常出现等米下锅的窘况,他本来指望用嘉兴方面货款来缓解一下公司的财务危机的,谁知这一着又落了空,他绝对相信周栋的办事能力,怪只怪这种乱世、该死的大帅们无休止的打来打去……此刻,桌上的电话铃突然响起。

朱云凯抓起话筒,电话里却半天没有声音。

他冲着话筒直吼:“说话呀,你是个哑巴吗?”

那头终于传来一个操口吴侬软语的年轻女子的声音:“大令啊,干吗要冲我发这么大的火呀?我什么地方得罪你了吗?”

朱云凯这才知是“这个女人”来电话了,可她干吗要把电话打进公司里来啊?他见周栋傻愣在那里等他回话,便挥挥手先打发了他,这才压低了嗓音去接电话:“好了,我正忙得团团转,电话待会儿再打来,听话!”说罢他重重地搁下了话筒。

隔不多久,财务科长范家全拿着一迭花名册来了,说:“大先生,这是本月发薪的全部花名册,请你过目批准。”

朱云凯刚翻开花名册,还没来得及看上几行,电话铃又执拗地响起。

哼,这个蠢女人,今天怎么没完没了啦?!朱云凯无奈地抓起电话,不胜其烦地说:“你有完没完?”

女人的声音还是迟迟才响起,这次话中已带着明显的啜泣声:“好吧,你要再不来管管我的事,我就死给你看,我是说话算话的。”

朱云凯给这个女人的几句话弄得一头雾水,心里想:今天是什么黑道日子啊?好端端地她干吗要以死相逼啊?

到底是人命关天的大事,朱云凯也不敢拿它当儿戏。下午,他忙完了公司的事务,便叫老李把车开了过来。

朱云凯心事重重地一头钻进汽车里。

老李问他:“老爷,去哪里?”

朱云凯坐在沙发上,不停地轻击着自己的额头说:“那里。”.

老李听懂了“那里”两字的涵义,径直把车开了出去。

朱云凯勿勿从皇后大戏院后台进入化妆间去见“那个女人”筱水红时,这位在筱家班挑头牌花旦的女伶正闹着要上吊呢。

班主筱连云见财神爷终于屈尊光临了,见了朱老爷,筱班主不免献上千作恭万作揖的礼数,又把他拉到一边,神秘兮兮地说:“朱老爷,你要再迟到了一步,咱们水红那条小命可就要魂归西天了……咳,心比天高,命比纸薄啊!”

朱云凯不悦地说:“是你的主意吧?把我当成了好敲诈的冤大头?”

筱连云说:“朱老爷,借我一千个胆也不敢哪,再说你老爷对咱们筱家班恩重如山,人总不能不讲良心吧!”

朱云凯不耐烦地说:“到底出了什么事?我公司里的事还忙不过来呢!”

筱连云附上朱云凯的耳朵,悄悄地说:“她有啦……”

一听这话,朱云凯愣了一下,脸唰地红了。

筱连云带朱云凯去见筱水红的时候,筱水红刚刚收住啜泣。这女子双眼滢滢,满脸泪痕。一副带雨梨花、楚楚可怜的模样,看了着实令人心疼。

屋梁上还吊着根白绫,在风中飘来飘去。

筱连云对筱水红说:“傻孩子,世上没有什么解不开的结,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坎。朱老爷既然抽空看你来了,你有什么委屈就好好地对他讲吧。”

筱水红又在低泣,久久不语。

筱连云说:“朱老爷,你和水红姑娘相好一场,你是知道的,她是咱们筱家班的台柱子,当家花旦,可现在她已怀上了你的孩子,这丫头脾气犟,又十二分的爱面子,所以一时想不开要去做傻事。水红,你今天这么做是你的不是,你先给朱老爷赔个礼。”

筱水红这才讲开了话:“老板,我反正也活腻了,你就让我去死,死了倒求个清清白白。”

朱云凯见这个往日温顺得像只波斯猫的小情人今日变得翻脸不认人,脸气得铁青,大怒道:“死吧!大不了我陪你打一场人命官司!”

筱水红偷眼瞧了朱云凯一眼,知道“大令”真的生气了,连忙适可而止地收了场,说:“人来这世上,容易吗?可是大令,我这个‘祝英台’,腆着个肚子去为梁兄十八相送,你说滑稽不滑稽?”

筱连云听到这里,忍不住偷笑了一下。

筱水红又说:“我一个清清白白、姣姣滴滴女儿身,如今大着个肚子,怎么上台演戏哇?大令,你和天下男人一样狠心,十天半月也不来看我一次,痴情女儿薄情郎,戏文里都是这样唱的嘛。”

朱云凯听了水红这一番诉说,倒也不便再生气了,说:“水红,把孩子做掉吧,我会去请一名高明的妇科专家亲自为你手术的。”

筱水红却一下背过脸去,再也不吭声。

老奸巨滑的班主筱连云见“火候”到了,便附着朱云凯的耳朵说:“水红姑娘的意思是这样的,想要这个孩子,那怕以后再也不能上台唱戏。她也就是看重你俩的这段情嘛!”

朱云凯脸色凝重地在化妆间转悠,终于站定:“既然水红执意要生下这个孩子,那也行。老板,她今后的生活由我承担,你替她出个价吧!”

筱连云一眼不眨地瞧着朱云凯的脸色,犹豫了片刻,终于伸出了三根指头。

朱云凯说:“三百条黄鱼?!老板,你的心够黑的!”

筱连云一迭声傻笑:“哪敢呢……”

朱云凯终于从口袋里掏出一本银行支票,唰唰签了个数,递给筱连云:“行,筱老板,就照你这个数!这笔钱除补偿你筱家班及水红的经济损失外,还包括了孩子将来的哺养费。水红,如果生了个男孩,你一定给我寄封信来。”

筱水红含泪点头:“大令,那是当然的,我是一定要让孩子认祖归宗,有名有份地当上朱家少爷的。”

办完这件颇为棘手的事,朱云凯倒是松了一口气,他掏出怀表瞧了瞧,已经是下午五点三刻了,便准备立刻离开。

筱连云却要挽留他,说:“朱老爷,你也难得来一次戏班,不陪水红姑娘吃一顿饭?最近,街对面新开了一家广帮菜馆,店里的当家菜烤乳猪可是东江一只鼎呢……”

朱云凯也没有胃口留下吃饭了,说:“不了,改日吧。”他回头时见筱水红仍是泪花闪闪,不免动了怜香惜玉之心,便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洁白的手帕替她抹去泪痕。

就是这一丝细微的温情,终于使筱水红动了真情,泪水又“唰唰”地直往下掉,哽咽着说:“大令,咱们这一别,山高水长,不知何日再能重聚?”一时抱住了朱云凯不放。

朱云凯心里也酸酸的。

几天以后,东江的越剧迷见皇后大戏院门口的海报上“筱水红”的名字不见了,听人说这位当红女伶因为要回浙江老家养病而暂别舞台,纷纷扼腕叹息,就连《东江日报》上也发表了几篇表示婉惜的文章。



朱绿茵自从坐上这种“老太太”车以后,一直有种提心吊胆的感觉,不过开始几天还好,一直没遇到什么熟人或同班同学,她也在离学校老大一截路时就早早地下了车,阿忠再往前拉一步她也不许。

这天清晨,绿茵坐车正走在半道上,冷不防从车侧飞也似的骑过来一辆自行车。骑车人也是女学生打扮,在前面不远处煞住了车,就跨坐在车上,回首含眸一笑:“嗨,绿茵!”原来来人是安娜。

绿茵涨红了脸很快便跳下黄包车,对阿忠说:“阿忠,她是我同学安娜,下面没你什么事了,你拉了车先回去吧。”

阿忠仔细瞧瞧安娜,见她长得跟自家小姐那么像,真有点吃惊,以至傻愣了半天也没把车往回拉。

绿茵好奇地打量着安娜骑的自行车,这是一辆英国产的“兰翎”车,质地很好。这种车子在城里算得上是个稀罕之物。

安娜得意地说:“怎么啦,朱大小姐,看不够似的。”

绿茵说:“安娜,你骑的这两个轮子的怪物叫什么名字?”

安娜“咯咯”大笑:“两个轮子的怪物?没吓着你吧,我的朱大小姐!”

绿茵说:“安娜,说正经的,这种车有买吗?”

安娜告诉她:“这叫自行车,是我的一个表舅作为20岁生日礼物从上海买回来送我的,我化了整整一个星期才骑会它,嗬,真不容易,刚学车不知摔了多少跤。”

绿茵还在把这辆自行车看个不够,半晌才艳羡地说;“安娜,什么时候也教我学骑这车,我让老爸也去上海买一辆这样的车。”

安娜说;“行,这件小事包在我身上。”又说,“快上我的车吧,今天又是徐老头的课,别迟到了。”

徐老头是文学院的一位资深教授,国学造诣很深,甚至经常借去北京大学讲课的。民国都这么多年了,脑后还拖着条枯黄的小辫子,有人说这是因为他祖上是旗人的缘故。女同学对这位威严有加的徐老头都有三分畏惧,背地里叫他“老古董”或者“出土文物”。

绿茵小心翼翼地坐到自行车衣包架上,安娜一偏腿,蹬起就跑。

半个月以后,绿茵在安娜的悉心指教下,终于学会了骑自行车,绿茵也终于说服了父亲,买了一辆和安娜一样的兰翎车。两人常常相伴上学,一样的容貌,一样的服饰,骑一样的自行车,一时间成了东江城引人注目的一景。



绿茵已有很长时间没看见夏省吾了,心里就有了一种说不出的滋味,这天早晨,她和安娜并肩骑车上学的路上,忍不住问起这件事来。

绿茵说:“安娜,上次托你打听的那件事怎么一直没有下文?”

安娜反问她:“你托我打听过什么事来着?”

绿茵说:“明知故问,就是……他。”

安娜说:“你还以为我是私家侦探包打听啊!又要上课,又要教朋友学车,我忙得过来吗?”

绿茵说:“这死丫头又在卖关子了。”

安娜朝她狡黠地一笑:“嗨,直到现在还一直废寝忘食地想着人家,这世界上又多了一个痴情女子,还不知人家是不是也在想她呢?”

绿茵一听急了,脸涨得红红的:“瞧你这丫头,狗嘴里越发吐不出象牙来了,我只是为上次溅脏人家衣服的事内疚不安罢了。”

安娜说:“哼,借口!这本来就不关你的事,你又何必揽着?”骑过了一程,她才说开了,“不过,实话告诉你吧,夏君的底细我已基本打听明白:大名叫夏省吾,他是医学院毕业班的高材生,出身贫寒,依靠母亲摆个小烟摊和学校的奖学金维持学业,家住在河西大街胭脂弄10号。好了,汇报完毕,小姐,你给赏金吧。”

绿茵听了心里沉甸甸的,又问安娜:“这些事你咋知道得这样详细的?”

安娜说:“搞这些爱情‘情报’,我最拿手。”

绿茵说:“这死丫头又疯了……”



华灯初上,给城市抹上了一种玫瑰般的温馨色彩。皇后大戏院门口的那片小广场便成了闹市:有钱的先生、太太、公子、小姐一拨拨地来到这里观看夜场戏,汽车、黄包车或者马车挤成一堆。夏母终年在这里摆个烟摊谋生,无论春夏秋冬,天天都吆喝着同样一个调子。

“香烟洋火葵花籽!”她的紧邻便是令她十分讨厌的吹“杀得死”的外国老头赖利。赖利自从被三贵破了机关,不敢再去小酒店玩骰子骗人钱财了,为了生存,他经常在这里席地而坐,出卖他的音乐。

夏母年过半百,已是满头花白头发的小老太太了,要是自己男人还在世的话,她也许不用吃这么大的苦了。男人叫夏宗元,是个祖辈相传的中医,擅长治疗消渴症(糖尿病)等疑难病,一时还被人传为东江神医、活扁鹊什么的,但他最终死于另一种疑难病:肺痨。撒手西去的时候,他那唯一的儿子夏省吾刚刚考取东江大学医学院。

这两天生意特别清淡,外国老头的“杀得死”吹得她心烦意乱。她几次想说他,但到底还是忍住了,同样为了挣几个铜板,谁能厌弃谁啊?

夏母又在吆喝开了:“香烟洋火葵花籽!”

“老太太,买烟。”

夏母抬头一看,直发愣:什么时候来了位天仙似的漂亮姑娘,而且是冲着她来买烟的,这可是自她摆摊以来难得一遇的稀罕事啊。

来人是绿茵,她是骑着那辆“兰翎”牌自行车来的。

夏母挑了一包“骆驼”牌香烟给她:“小姐,你也会抽烟?”

绿茵窘迫地说:“嗯……不、不。”

夏母把烟仍放回摊上,说:“这就奇怪了,不抽烟你干吗买烟?看起来你也是个有身份人家的女儿,万万不要跟烟沾上边儿。”

绿茵心想夏省吾的老娘也是一根肠子直到底的脾气,便说:“这老太太就奇怪了,上门的买卖也不做。我不抽烟就不兴家里人抽吗?”

夏母这才拐过弯来,说:“哦!对了,小姐,真对不起,你要买什么牌子的香烟?”

绿茵从自行车衣包架上拿出一只帆布旅行包:“来吧,老太太,把你烟摊上的香烟全部倒在我这包里,我全要了!”

夏母这会儿更是看不懂了,摊上的香烟全要?这位漂漂亮亮的小姐难道脑子里有毛病?

此刻,好几个小摊主一齐围上来:“小姐,我摊上烟要哦,也全是上等货。”

绿茵急得直摇头,说:“不要了,不要了!已经足够了!”

绿茵付了钱,拎起一旅行包塞得鼓鼓囊囊的香烟,把包绑在车上,骑上车头也不回的走了。

绿茵是经过一番深思熟虑以后才想到用买烟的方式来补偿对夏省吾的歉疚的。可如何处置这一堆香烟倒又颇费她一番踌躇:老爸只抽雪茄,从来不碰香烟,一下买回这么多烟必然会引起他的怀疑。想来想去,也只能把它在半道上毁掉,落得一个心理上的干净和平衡,值!

于是,她找到了一条僻静无人的小河浜,把一旅行包香烟全部掷进河里。

香烟就像一只只小船浮在水面上,又很快消失在黝黑的水波里。



位于河西街胭脂弄10号的夏宅是座百年老屋,它的上几辈主人也许曾经小小的辉煌过,但现在却处处显**破落的痕迹来。

窄长的院子里种着棵紫藤,伞盖似的藤蔓几乎撑满了小院的天空,挂着一嘟噜一嘟噜的花朵,月光下,紫藤花发出淡淡的幽幽的芳香。

夏省吾正在堂屋里的八仙桌上看书,他见母亲今晚回来得特别早,感到奇怪:“妈,今天的戏市散得这么快?”

夏母高兴地说:“儿子,今天咱们发了笔小财喽。”她把有人包她烟摊的事说了一遍。

夏省吾也颇感惊奇,说:“妈,你说的一切都是真的?”

夏母从贴身口袋里掏出一迭花花绿绿的票子,在儿子面前骄傲地扬了扬,说:“儿子,这票子总不会假吧。”

谁知夏省吾见了却频频摇起头来,说:“非份之财不可取也,妈,谁看见有人大把钞票包买香烟的?这里面说不定有什么文章。”

夏母把票子用橡皮筋卷成一小捆,塞进砖洞里的一只小黑坛子里去。她要积攒下足够的钱,将来好为儿子讨一房体面的媳妇。

忙完了这件事,夏母余兴未尽地说:“来买烟的这位小姐又漂亮又端庄,一眼看上去便是个大户人家的女儿,哦,她还骑了辆两个轮子的怪车来的呢。”

夏省吾笑了起来:“哦,什么怪车,那叫自行车或者脚踏车。妈,照你这样说来,神神秘秘的,莫非是蒲松龄笔下的狐仙又现世了?”

夏母说:“我一个满脸电车路的穷老太婆,狐仙哪能看得中?狐仙看中的都是些风流公子或者饱学才子。”

当晚,母子俩把这个话题一直谈到深夜,却始终猜不透个中奥秘。



绿茵回到公馆时,门房老张把她拉到一边,小声说:“小姐,老爷已来问过几次你回来了没有,叫你一到家,就上他那里去一趟。”

绿茵见一惯随和的老张今天说话时有些异样,便问:“我爸他说了什么没有?”

老张说:“什么也没说,不过看上去脸色不大好,小姐有什么地方得罪了老爷没有?”

绿茵说:“没有啊!”心想刚才买烟的事总不会这么快就传到爸的耳朵里去吧,她一时想不出爸要冲她生气的理由来。

绿茵去朱云凯书房的时候,果然看见老爸满脸不高兴的样子,闷闷地抽着雪茄,见她来了,也少了往日的那种热情,只淡淡地说了句:“哦,你回来了,坐吧!”

朱云凯先问了一些女儿学业上的情况,随后转入正题,说:“唉,前一阵子爸为了方便你上学,替你买了一辆黄包车,坐了舒舒服服去上课有什么不好?偏出花样又要买这种怪模怪样的自行车,一个大家闺秀骑了这种车子在街上抛头露面的,也不怕外人议论?”

绿茵见老爸十分认真地提起了这件事,几乎没指着她说有伤风化了,心中很委屈,不过她还是顶了一句:“当初买车时,我不是经你同意了吗?”

朱云凯说:“是的,我是同意过的,但咱们这个大家,人多口杂的,女儿,你就不能学乖一点,让老爸省点心?”

一说到人多口杂,绿茵便意识到这件事上老爸也许有什么为难了。

其实事情出在晚餐前,朱云凯正在圣母像前作祷告。缪兰心呆立在一旁好像正要向他报告什么。

突然有人敲门。

朱云凯说:“进来。”

穿一袭黑衣的冷雪幽灵一般从门外闪了进来。

朱云凯见她来了,着实有点奇怪,说:“怎么是你,有事吗?”

冷雪听出了丈夫口气中的陌生和冷漠,反唇相讥道:“没事就不能进你老爷的卧室吗?你可别忘了,咱俩还是合法夫妻呢。”

朱云凯在痛苦地咀嚼着这几个字:“对,合、法、夫、妻……”

冷雪坐在沙发上,手中不停地摆弄着一串佛珠,她用双眼逼视着朱云凯,锋芒逼露地说;“你朱云凯在东江可是个有头有脸的大人物,那些小报记者像狗一样天天在嗅着你身上散发出来的气味,你可不要让风流韵事搞昏了头,总有一天会身败名裂的。佛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

朱云凯心中“咯登”了一下:水红的事怎么这样快就让她知道了?往日还真低估了自己老婆的能耐呢!

缪兰心出来打园场了:“太太,老爷正忙着哩。”

不知咋的,在这个大家里,冷雪最厌恶的还不是自己的丈夫,而是这个不男不女的管家。她说:“我在跟老爷讲话,哪有你插嘴的余地?真没规矩。”

缪兰心目露冷光地噤了声。

朱云凯说:“我说你有完没完?尽拿这些乌七八糟的事来搅闹我!”

冷雪口气却意外地**下来,说:“其实,我们毕竟夫妻一场,不过向你提个忠告而已。”

朱云凯再霸道,他也知道在筱水红这件“风流韵事”上是愧对发妻冷雪的,他见冷雪不想再追究下去了,乐得自己轻松,便对缪兰心说:“缪管家,太太没别的事了,你扶她回房休息去吧!”

冷雪挡开了前来扶她的缪兰心,说:“不,我还有件事想说说……”

朱云凯不知夫人当着一个下人的面还要说出什么让他难堪的话来,无可奈何地说:“你说吧,我听着!”

冷雪说:“我得提醒你管教一下你的宝贝女儿,整天骑了这种两个轮子的什么自行车。疯疯颠颠的,哪有一点大家闺秀的模样?”

朱云凯心想夫人这番话倒也不无道理,当初答应替女儿买自行车是有欠考虑,便对冷雪说:“这件事我是知道的,你走吧!”随后又吩咐缪兰心,“从明天起,仍让阿忠拉着黄包车送小姐去上学,你把自行车锁到库房里去。”



自行车重新入库这件事,很伤了绿茵的心。绿茵对老爸、母亲乃至一大家子人真是越来越看不懂了,自己好不容易欢喜上的事,为什么遭到这么多人的反对呢?生活在这个令人窒息的家庭里还有什么人生乐趣可言?还真不如安娜做一个小家碧玉来得自由幸福。可安娜跟她在一起的时候,却是口口声声说什么都不如她,一直抱怨自己命苦不该生在穷家小户,看起来有一百二十个不开心的事,也不知道她到底是怎么想的?

绿茵被迫无奈地又坐了两天老太太车以后,这天放学回家,她气急败坏地走进自己卧室,仰躺在**,一头又把被子蒙上。

许妈拿了一迭干净的换洗衣服走了进来。随后,她为绿茵冲了一杯奶粉,端到她的床前。

在这个家里,除了寻常日子难得见上几面的老爸外,能诉心曲的,唯有许妈了。

许妈虽是她的奶妈,却像亲妈一样呵护她,这种割舍不下的亲情,从小到大,就像山涧里潺潺不断的清泉,没有中断过一日。

绿茵把被子一掀,双眼望着天花板,喃喃地说:“许妈,我受够了,我决定了……”

许妈走到床边,摸摸绿茵的额头,说:“这孩子又不傻,干吗要说些没头没脑的话,怪吓人兮兮的,你到底决定了什么啊?”

绿茵说:“偷。”

许妈更诧异了:“偷?一个大小姐怎么能说出这种有失身份的话来?”

绿茵说:“我要把本该属于我的这辆车偷也要偷出来,我不是个感情上任人宰割的羔羊,我要夺回我的尊严和自由。”

她知道是妈在老爸面前告了她一状,才使老爸出尔反尔改变初衷的。

许妈忧心忡忡地说:“可你这样会惹恼你爸的,他是真心疼你的。再说这辆车已被缪管家锁在库房里,钥匙由他整天不离地揣着呢。”

绿茵冷笑了一声说:“我会找机会弄到这把钥匙的。”

许妈说:“小姐,你从小就是你爸眼中的乖女儿,可千万不能干出什么令他老人家伤心的事来。咱们这个家,他能支撑到现在也挺不容易的……”

绿茵沉默了一会儿,不断地抚mo着脖子上的金十字架,心情十分矛盾。

许妈又说:“也许他确有难处啊……”

绿茵把身子侧了过去,半晌才说:“许妈,我困了。”

许妈替她轻轻盖上被子,把房门带上后,才悄悄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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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阿忠的老家在距东江城两百多里的里~河~乡,那里抬眼望去白茫茫一片全是河汊港湾。他家祖~跟朱府有些远亲瓜葛,因此在他13岁时便被爹送到朱氏公司里学生意。后来生意没有学成,倒在公馆里当了名老爷~边的贴~小厮。他因为头脑灵活,~~勤快,秉~又忠厚老实,因此颇~朱云凯的~重,如今一晃十几个年头过去了,也算是老爷跟前的半个~人了。除了老爷,阿忠在朱公馆里最感亲近的便是小~了。他年长绿茵几岁,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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