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忠的老家在距东江城两百多里的里下河水乡,那里抬眼望去白茫茫一片全是河汊港湾。他家祖上跟朱府有些远亲瓜葛,因此在他13岁时便被爹送到朱氏公司里学生意。后来生意没有学成,倒在公馆里当了名老爷身边的贴身小厮。他因为头脑灵活,手脚勤快,秉性又忠厚老实,因此颇受朱云凯的器重,如今一晃十几个年头过去了,也算是老爷跟前的半个红人了。
除了老爷,阿忠在朱公馆里最感亲近的便是小姐了。他年长绿茵几岁,刚进朱公馆时,扎着两条小辫的绿茵还口口声声叫他“阿忠哥”。绿茵从小身子弱,去读书的那所小学又远,便经常由他背了去。如今两人都已长大成人了,绿茵再也不好意思叫他阿忠哥了,更用不着他背着去上学了。不过,那段小儿女耳鬓厮磨的光景还时时在阿忠的脑海里浮现。
友情毕竟只是友情,比它更深一层的东西,对于阿忠来说便是可望可不及的奢望了。前年,他爹来信,说给他在乡下订了一门亲,姑娘叫水芹,住在他们邻庄,人很贤惠能干,粗手大脚的,田里活计拿得起放得下,很般配他的。
他对这段姻缘也就默认了。
这一天傍晚,阿忠拉着的黄包车歇在水塘边的一株大柳树下,绿茵把“盗车”计划详细跟他说了一遍。
阿忠不停地用草帽扇着凉风,面呈难色地说:“小姐,这件事让老爷知道了可不是闹着玩的。”
绿茵折断了一根柳条,做成一个“杨牛牛”在风中荡来荡去。
绿茵说:“阿忠,我把你看错了,胆小如鼠,原来也不是什么男子汉,你就忍心对我的一个小小请求这么推三阻四的?再说你若按我的计划去做,天衣无缝,老爷绝对不会怀疑到你身上去的。”
小时候的绿茵,有时真是很刁蛮任性的,长大了脾气倒是大改了,可这件事的一头是老爷,一头是小姐,真的使他两难了。
最后,阿忠终于下了决定,说:“小姐,那我就试试吧。”
绿茵柔情地瞟了他一眼,说:“那才像我小时候的阿忠哥呢。”
听了这个久违了的变得生疏的称呼,一股暖流顿时从阿忠的心田涌起……
管家缪兰心每天早上要去一趟菜市场采办一大家子的荤食素菜,因为这是颇有几分油水的美差,所以都是他亲自督办的。他的跟班叫小福子,在伙食房里干粗使活儿,小伙子倒也有十八、九岁,但愣头愣脑的不太明白世事,缪兰心就喜欢使唤这些缺心眼的下人。
这天他从菜市场买完菜回家,心里美滋滋盘算这趟差又可落下几块银元来,正走到一家名叫“大吉祥”的酒楼门口时,酒楼老板满脸笑容的迎上前来招呼道:“缪大管家,出来采办哪?”
缪兰心跟那老板只能算是点头之交,不熟。他不冷不热的“嗯”了一声。
老板连忙从身边掏出了“白锡包”香烟,抽出一支,媚笑着送上去:“缪大管家,抽支烟。”
缪兰心连忙把他的手挡开了:“谢谢,不会抽。”
老板这才言归正传,说:“是这么回事,小店楼上雅座有位客人想见你,请你屈尊去一趟。那位客人专门点了本店名菜清蒸河豚鱼来招待你。他知道你老爱吃河豚。”
缪兰心听到这里有点心动,但不知道这位神秘的客人到底是谁,还是有点迟疑:“哦,今天是什么黄道吉日,半途上会遇上个孝顺的孙子,河豚上市了?吃不死人吧?”
老板说:“哪会呢?缪大管家真会说笑话,本店大厨烧的河豚是东江一流的,绝对有把握!”
缪兰心这才说:“那好吧!我也只有恭敬不如从命了。小福子,你先回去吧。”
挑着满满两箩筐菜的小福子听话地走了。
老板把缪兰心一路领进雅座。缪兰心见窗口站着个人,挺年轻,背影很熟,只是一时想不起来是谁了。
缪兰心一拱手,说:“不知这位先生是何方人氏,尊姓大名?”
客人哈哈大笑着返过身来。
缪兰心一看竟是阿忠,双眼都气直了。原来阿忠今天换了身行头,穿了件灰绸长衫,又戴了顶礼帽,怪不得连缪兰心也一时认不出来了。
阿忠**礼帽,**原先的板寸头来。缪兰心在他头上敲了个“爆栗”,说道:“阿忠,你发的哪门子神经,平白无故请我赴这个鸿门宴?”
阿忠搓着双手,嘻嘻笑着说:“难得难得!我阿忠平日里受你大管家的恩惠难道还少吗?知恩不报非君子。”
缪兰心大大咧咧地坐到红木八仙桌上,说:“你小子狗嘴里倒吐出人话来了,行,既然你有这份孝心,你大爷就叨扰了。”
阿忠吩咐愣在一旁的老板说:“老板,还不上菜?”
老板屁颠屁颠地直下楼去,边走边喊:“楼下听着,楼上雅座上菜喽!”
不大功夫,菜上齐了。中央位置上摆放着主菜清蒸河豚鱼。
河豚鱼发出诱人食欲的浓香,缪兰心先没动筷子,而是指着桌上十二寸兰花大鱼盆盛的河豚说:“老板,按你们这一行的规矩,这鱼你得先尝。”
老板肚子骂了一句:老**养的,贼精!嘴上却说:“那当然,当然!”他用干净的筷子夹了一筷子鱼肉咽下。
缪兰心仔细瞧瞧老板的神色,仍是油光水滑,红光满面的,不放心又倒了一小盅白酒给他:“来,干!”
老板一口干完后说:“两位慢用,楼下还有事,我失陪了。”
阿忠端起酒杯,说:“缪管家,咱爷俩也难得相聚,来,先干了这一杯。我,先干为敬。”说罢,咕咚一声把酒一口喝下。
不多辰光,缪兰心已被阿忠灌得有点七荤八素的,可他不想在比他更低贱的人面前认输服软,还一股劲地嚷嚷道:“小子,我能喝!再来一瓶绍兴花雕也没问题……”
阿忠说:“对,谁不知道咱缪管家是海量。”又拍着桌子冲楼下大喊,“老板,死哪儿去啦?再来一坛子绍兴花雕给咱缪大管家漱漱口。”
两人又喝完了一坛子绍兴花雕后,缪兰心终于醉成一滩泥似的伏在桌上,呼呼睡去。
阿忠推推他,见他没有什么反应,便俯下身子,撩开他的长衫下摆找钥匙。
阿忠毕竟心虚,忙乎了半天才在缪兰心腰带上找到一串钥匙。可一不小心钥匙掉在地上,发出“咣啷”一声脆响。
阿忠吓得浑身虚汗。偏偏就在此刻,一个小小的身影从门外闪了进来。
那是个衣衫褴褛的小流浪汉,肮脏不堪的脸上只有两只眼睛显得透亮精神。他叫阿虎,大名简文虎,安徽桐城人,早几年就流浪到了东江,以行乞为生。
阿忠见有个小乞丐进来了,紧张地低声喝问:“谁?”
阿虎呆在一旁不走,两眼贪婪地盯着桌上的剩菜残羹。
这时,缪兰心似乎已从悠悠的醉梦中醒来,舌头打团地问:“阿忠,刚才什么声音啊?”
阿忠急忙把阿虎捺到桌底下,说:“缪管家,没事,一只瘟猫,你睡吧。”
桌底下的阿虎蜷成一团,乖巧地学起了猫叫:“喵喵……”
“那我再睡会儿……”缪兰心又用脚在桌下乱踢,“瘟猫,去去!”
阿忠这才松了口气,他终于找到那条库房钥匙,并在小姐给他的一块橡皮泥上按了个印模,这才把钥匙重新拴到缪兰心腰间去。
阿虎好奇地看着这一切,他做了个“三只手”的姿势,问道:“大哥,你是干这一行的?”
阿忠被他说得满脸臊红,说:“去你的!小子,等咱们走了,桌上的全归你。”
阿虎抱了抱拳说:“谢谢大哥!”
当晚,阿忠凭着那把仿制的钥匙,轻易地从库房里“偷”出了那辆被禁锢的自行车。
翌晨,天还没有大亮,绿茵就骑着车上校去了。在她的心头,有着一种从未体验过的轻松愉快的感觉。
谁知没过几天,绿茵让阿忠去“偷”车的秘密被朱云凯老爷发觉了。那倒不是缪兰心主动去汇报的,他知道老爷的脾气,他一汇报,老爷只会责怪他办事失职,说不定一怒之下真会把那辆倒霉的自行车又判给他女儿的。他只佯装不知道,他想:丢人现眼的反正是你朱家的事,与我缪某何干?
那天晚上绿茵骑了车出去,本想去找安娜说两句话的,谁知刚出院门,一道雪亮的汽车灯光从身后照射过来,原来朱云凯恰好此时回家来了,而且他已发现了骑在车上的绿茵。
绿茵立刻加快了车速,不辨东西的胡乱骑起来。
朱云凯怕吓着了女儿,一再关照老李把车开得慢一点。老李会意地点点头,后来索性把车头的大灯也关了。
绿茵哪知老爸的这番苦心,仍在街上横七竖八的瞎闯,又心虚地不时向后张望。当她把自行车骑进了一条散发着浓浓青苔味、窄小得几乎只能穿行一人的古老小巷时,她回眸再望,老爸的汽车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被甩开了。
这条一人小巷名叫“胭脂弄”,早年巷口接大街的地方曾开过一爿胭脂店,专售女人用的胭脂、花粉、唇膏等化妆品。这爿店虽只有单开间门面,但店小名气大,据说大清时曾为北京宫里送过这些女人用的物品,一时名声大噪,便成了东江城里屈指可数的几家老字号之一。后来这家店的少东家学了坏,又抽白粉,又嫖女人,店里赚点钱还不够这浪荡子一人花销的。老店主一气之下,吐了血,不久便死去了。随后不久,胭脂店也关门歇业,而巷名借用店名却一直沿袭下来。
小巷里光线显得十分昏暗。绿茵惊魂甫定,刚想歇口气松松劲,却猛地看见前方不远处有个步行的青年,一时间惊惶失措地忘了打铃和煞车,并一下撞倒在对方身上。
“啊!”
“哎哟!”
两人同时惊叫了一声,跌倒在一起。
自行车歪倒在一旁。步行的那位青年手中还拿着一叠讲义,已散落一地。
冤家路窄,这句话说起来还真有几分道理。被撞倒在地的正是那位穷学生夏省吾。因为他家就住在这条陋巷里,又因为他在学校里赶做了一个解剖实验习题,回家晚了,不经意遇到了这位“落荒而逃”的绿茵小姐。
他的那件曾遭过一次泥水溅污的灰竹布长衫已被彻底地撕了个大口子。
懵懂初醒的夏省吾先从地上爬起来,怒气冲冲地说:“你,怎么骑的这玩意儿?”
绿茵也被摔伤了,脚踝部火辣辣的疼,却不好意思哼。她十分狼狈地从地上爬起,羞得满脸绯红。
夏省吾眯缝着有点近视的眼睛仔细瞧着她,终于使他想起了什么,脸上表情由愤怒转变为惊愕:“咦,同学,怎么又是你?!”
绿茵也认出了对方,除了不安,又多了几分意外的惊喜。她说:“夏同学,原来是你,天黑,巷子又小,我不是故意的。”
夏省吾已拾掇好散落一地的讲义,叹了口气说:“咳,你说我哪里得罪了你,一而再、再而三的找到我……”他又瞧瞧身上的那件破长衫,不无自嘲地,“而且都在我的这件旧长衫上做文章,瞧见了吧,这回破了,没戏唱了……”
绿茵被他那风趣幽默的谈吐逗得哭笑不得,说:“可我本来就打算赔你一件新的。”
夏省吾说:“算啦,好歹咱们也是同学一场,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这衣服让我妈补补还能对付一阵子。喂,这么晚了,你一个人骑车上哪?这胭脂弄可是条死巷,走不出的哟。”
绿茵说:“我本来是上我同学家去有事的,可一时慌乱,不知咋的就骑到这里来了。”
她的脚摔得确实不轻,不停地甩着也难解疼痛。她眉头深锁,几乎要哭出来。
夏省吾见她一副痛楚可怜的模样,动了恻隐之心,便帮她扶起自行车,说:“这位女生,你的脚怎么啦?扭伤了?”他思索了片刻,又说,“要不先上我家休息会儿,不过我得先作一番自我表白:我可是个正人君子,决不是什么坏人。”
绿茵含泪带笑地说:“坏人难道还会把字写在脸上?”她刚想试着移步,这回倒真的“哎哟、哎哟”的哼起来。
夏省吾连忙替她去推车,关切地问:“还疼吗?”
绿茵咬紧牙关地跛着走路,额头上都沁出了汗珠。她说:“仿佛疼得越来越厉害了。”
夏省吾说:“待会儿到了家让我瞧瞧。”
绿茵说:“你能行?”
夏省吾笑起来,说:“咋不行?别忘了我是学医的,将来说不定就是一个专治跌打损伤的野郎中呢,你这一跤摔得真是地方,又是时候,碗破了,刚好来了个补碗的……”
绿茵心想:这个夏省吾,看上去有点老实木讷,想不到骨子里却是这般风趣,倒真的应了这句俗话: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
本章已完结,下一章内容更精彩喔。
下一章“第5章:第四章”内容快照:
『第四章』
绿茵在夏省吾引导~慢慢踅~了10号小院。当天,夏~正坐在方桌前糊火柴盒子,没去摆烟摊。她除了卖~烟洋火,还跟火柴厂订了个~月糊一万只火柴盒的合同,眼看送货日期快到了,她不得不赶一~“班”。夏~见儿子放学回来,开始还不怎么在意,后来看见儿子~后竟跟来一个姑娘,就~纳闷了。等她~亮了桌~的美孚灯,和刚~屋的绿茵一照面,两人几乎同时惊~起来:“小~,怎么是你?”“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