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茵在夏省吾引导下慢慢踅进了10号小院。
当天,夏母正坐在方桌前糊火柴盒子,没去摆烟摊。她除了卖香烟洋火,还跟火柴厂订了个按月糊一万只火柴盒的合同,眼看送货日期快到了,她不得不赶一下“班”。
夏母见儿子放学回来,开始还不怎么在意,后来看见儿子身后竟跟来一个姑娘,就感到纳闷了。等她挤亮了桌上的美孚灯,和刚进屋的绿茵一照面,两人几乎同时惊叫起来:
“小姐,怎么是你?”
“大妈,原来是你?!”
夏省吾瞧瞧母亲,又瞧瞧绿茵,如坠五里雾中,说:“怎么?原来你俩早就认识,这事儿可真有点玄了。”
夏母激动地说:“儿子,她就是妈给你讲过的那个好心肠的姑娘。”
夏省吾又对绿茵调侃起来:“哦,原来就是你,小生真是三生有幸,和财神爷狭路相逢了。”
夏母数落道:“都这么大了,说起话来没个正经的。”她又抓住了绿茵的小手,说:“小姐,你怎么说来就来了呢,屋子里乱成一团糟,我一点还没收拾呢,真让你们大户人家小姐见笑。哦,还没吃晚饭吧,我这立刻去煮。”
绿茵连忙阻止说:“大妈,我是偶而路过,不料碰上了你儿子。你别忙,我早就吃过晚饭了。”
夏省吾说:“妈,我也在学校饭厅里吃了,你就给客人泡杯茶吧。”
夏母乐颠颠地进内室泡茶去了。
绿茵喝了夏母泡来的茉莉花茶,夏省吾又为她受伤的脚踝作了按摩,顿时感觉轻松多了,便执意要告辞。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院子,夏母呆呆地望着绿茵俏丽的背影在小巷里消失,心里七上八下的,不知该做什么好了。
当晚的月色真好,水银一般泻在小院里,泻在枝叶繁茂的紫藤上……
这场闹得不大不小的自行车风波最终以父亲朱云凯向女儿妥协而宣告结束。那晚以后,朱云凯再也不去追究女儿骑车上学这件事了,连家里也再没有其他人提起过,仿佛这件事压根就没有发生过一样。
自从绿茵有了这辆在古老的东江城里堪称时髦的自行车以后,就已明确告诉郝耀宗,不用每天用“官车”接送她上学了。郝耀宗思前想后,绿茵自己骑车无疑是对他的一种示威,是他俩之间出现感情裂痕的一种信号!
他又把这件事和半途上夏省吾的突然出现以及自己不该当着绿茵的面打了三贵一记耳光联系在一起。本来他以为对绿茵的爱情总是前途光明、稳操胜券,现在却第一次感受到了危机的存在。
他必须把已经投资出去的感情设法弥补回来。
机会终于来了,那是他在《东江日报》副刊上发表了**作《情人的眼睛》以后,尽管这是首只有十来行的小诗,但一个在校学生能够发表文学作品,已经是件十分了不起的事了。他确实有作诗的天赋,并且还在尝试着写社会上刚刚时兴起来的话剧。
他约了绿茵晚上六点半在海潮路上一家咖啡店里见面,那家咖啡店离朱公馆不远。
郝耀宗已早早地坐在咖啡店的雅室“情人岛”一隅,桌上点着支小蜡烛,花瓶里插着支鲜艳的红玫瑰。他在不断地向外张望,又不断地瞧着手表。
小小的舞台上有位歌女正在演唱一首流行、俚俗的歌曲《桃花江》:
“我听人家说,
说什么?
桃花江里美人多,
桃花千万朵,
比不上美人多……”
浓妆艳抹的歌女有几分妖冶之美,歌曲也唱得十分缠绵,郝耀宗透过“情人岛”的木窗格一直在盯住了她。
一曲终了,歌女心领神会地向他抛过来一个飞吻。
郝耀宗掏出皮夹,从中挑出几张票子,放在桌上。
侍应女托着漆盘把钱取走。
正在此刻,绿茵姗姗走进“情人岛”。东江的五月天,已经有了融融暖意。晚饭后,她特地换了件淡绿碎花的旗袍,高高的衣领衬着她那修长的脖颈,素淡中显得几分高雅来。
郝耀宗拿出瓶中的红玫瑰,调侃了一句:“绿茵,你可是千呼万唤始出来啊……”
“谢谢。”绿茵接过红玫瑰,又信手放在桌上,“女孩子总有一些不便说的事儿要做,怎么,等得不耐烦了?”
郝耀宗连忙说:“哪敢啊?”
两人说笑了几句,咖啡、方糖也送来了,绿茵只用银质小匙不停搅和着咖啡,并没有去喝。
郝耀宗问:“不习惯喝咖啡?喝咖啡在当今社会可是一种身份的象征呢。”
绿茵仍在不断地搅咖啡,说:“身份当真非常重要吗?”
郝耀宗见这次约会气氛一开始就有点僵,连忙把话题从“咖啡”上岔开去,他从西服口袋中掏出一张折叠成四方的《东江日报》,指着“副刊”说:“你瞧这最新一期《东江日报》副刊上都发表了点什么……”
绿茵心想好你个郝耀宗,请我出来就为的这张报纸。绿茵平时看报只关心《申报》《女报》一类的,很少看当地的《东江日报》,她在副刊找了半天,终于在左下角找到茶干块大署名为郝耀宗的一首新诗。
绿茵说:“恭喜恭喜,什么时候当起诗人来啦。”
郝耀宗显得踌躇满志地:“诗人这顶桂冠暂时还戴不到我头上,这一点我有自知之明,不过我会继续努力的。最近我正在构思一部话剧呢。”
绿茵敷衍道:“才当诗人,又在向剧作家进军,真不简单。”
绿茵很快便把这首《情人的眼睛》读完了,感到这“眼睛”似乎有所影射,心中便有些不悦,她把报纸放在一角说:“咳,郝大公子,学校里功课这么紧张,再过一个月就要大考了,我真不明白你哪有这种闲情逸致,把我约到这地方来研究什么情人的眼睛?”
这时,“情人岛”门口突然涌进来一群小报记者,乱哄哄像一群蝗虫,有的抢提问题,有的抢拍照。
记者们的提问总是很率直、锋利的:
“郝诗人,发表了新作有何感想?”
“请问郝诗人,这位美丽的小姐就是你《情人的眼睛》中的模特儿吧?”
“两位,能否向公众公开一下你们的罗曼蒂克史?”
郝耀宗说;“你们七嘴八舌的,叫我回答谁的问题好啊?”
有位记者抢先一步,硬要拉他和绿茵在一起照相。
绿茵尴尬已极,愤怒已极,连忙用报纸挡住了自己的脸。
但是,那记者的镁光灯已经闪亮了。
郝耀宗见这班记者闹得也真有点出格,猛地一拍桌子吼道:“你们这班记者也太不像话了!要拍照,须先征得这位小姐和我的同意,懂吗?这是东江市一起最严重的侵犯人权的事件。再说我和朱小姐不过是同学,不过是最要好的朋友,我们已经宣布是情人了吗?你们怎么能随便拍咱俩的合影照?我保留控告你们的权利!”
绿茵也气急败坏地突然站起:“请你们统统离开,要不然我马上到大街上去找警察来。”
“好好,我们走!”记者们无趣巴巴地退出“情人岛”。
撤到咖啡店门口,有位记者不服气地朝郝耀宗瞪了一眼,对另一记者道:“这小子倒挺会见风使舵的,一会拉咱们来,这会又轰咱们走,把咱们全当成了猪头三啦!”
另一记者也颇不平地说:“要不冲着他的老爸是市长,哼,谁买他的帐!”
海潮路上路灯黯淡,巨大的法国梧桐在略带咸味的海风的吹拂下,发出“沙沙”的声响。高等住宅区里别墅连成一片,灯光忽明忽灭,青石铺成的大街上行人十分稀少。
郝耀宗在送绿茵回家,他们趟过了一段不长的街区,绿茵却觉得夜路是那样的漫长。绿茵尽量抑制住自己愤懑的心情,说:“完全可以看得出来,刚才那一幕闹剧是你一手导演的,你总不会卑劣到这步田地吧?”
郝耀宗确实为刚才记者们过火、拙劣的表演感到沮丧,既化了钱,又自毁形像,做了件“赔了夫人又折兵”的蠢事,但他还是指天划地表白自己是无辜的:“皇天在上,我是一个有教养有身份的人,怎么会干这种下流肮脏的勾当?”
绿茵咄咄逼人地追问他:“那咱俩见面的时间、地点是谁告诉这班小报记者的?”
郝耀宗一时无言以对,但他眼珠一转,很快想出了下文:“记者嘛,哪一个鼻子不比猎犬都灵?绿茵,忧伤催人老,你也莫为区区小事再生气了,当心气出个小老太婆来那才不值得呢!”
绿茵说:“好喽,我再也不想提起这件事了,咱们还是面对马上就要大考这个残酷的现实吧,要没别的什么事,我得回家了。”
临别,郝耀宗又不放心地问了一句:“绿茵,我送给你的玫瑰呢?”
绿茵一手从背后拿出花来:“女人天性都是爱花的,这朵花还真香。我收下了,谢谢。”绿茵走到自家大门口时,回身见郝耀宗仍痴望着他,挥挥手说:“拜拜。”一转身便进了大院。
郝耀宗刚想离开,冷不防身边窜出一个泥猴似的小叫花子来。小叫花子阿虎是这条路上的常客。除了要饭,也顺手牵羊做点“生意”。他故意往衣冠楚楚的郝耀宗身上“蹭”了一下,说;“先生,行行好,给两个子吧。”
郝耀宗正不自在,见了叫花子便更不耐烦:“滚开,小王八蛋!”
他紧了紧身上的风衣,快步向黑暗中走去。
阿虎急忙溜到一处街角,打开刚从郝耀宗身上“钳”来的皮夹子,麻利地把钞票塞进自己兜里,随后把皮夹远远地一掷就算完事。
阿虎腰里有钱,也变得气壮了。他背着双手,打着口哨,大摇大摆地走进一家还亮着灯的小面馆。
阿虎财大气粗地往桌上一坐,店老板认识这个小流浪汉,见这个“丧门星”又来了,正要用苍蝇拍子赶他走。阿虎却从口袋里抠出一张钞票来,朝老板眼前晃了晃,说:“去,给你简大爷上两碗肉丝面来,要多加点辣子葱花。”最后又补充了一句,“零钱就不用找了。”店老板心想:这小子今天是土地庙儿没项—————神气上了天啦。
东江市长郝震国是个时间观念极强的人,他每天上班从来不会迟到一分钟,下班也不会晚走一分钟,即便市府正在开什么重要的会议,只要下班铃声响了,他会立刻宣布会议嘎然而止。开不完的会明天可以接着开嘛。凭了这一点,就可以知道这个多年行伍出身的人有一个明显的优点便是循规蹈矩。他深知,在战场上,时间常常是和战争的胜负及将土的身家性命**联系在一起的。
他的府邸也在海潮路,是幢三层楼的灰色洋楼,庭院深深,花木扶疏,和赫赫有名的朱公馆一南一北遥相对峙,就气派豪华而言,两楼堪称东江双璧。
这天下班回家,郝震国的二夫人瑞珠正坐在沙发上闲嗑瓜子。留声机里唱着京剧《贵妃醉酒》。大夫人郝李氏、也就是郝耀宗的生母一直生活在山东济南的老家郝家庄。这个小脚女人一年到头难得到东江来住几天,而且一来准会和瑞珠吵个天翻地覆。她的不在,反倒让郝震国落得个耳根清静。
郝震国手举一束报纸,显得怒形于色地对瑞珠说:“这些报纸记者也太无法无天了,谣言竟然造到咱们儿子的头上来了,今天的晚报一上市,沸沸漾漾,弄得我在市府上班也十分尴尬,哼!”
瑞珠有点莫名其妙,问:“震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惹你大动肝火?”
郝震国把报纸递给她,说:“你自己看吧。”
瑞珠打开报纸仔细一看,两行火辣辣的大字标题映入眼帘:
郝大少情场受挫
朱小姐拍案而起
瑞珠只粗粗看了几行,就再也没什么兴趣往下看了。她继续幽雅地嗑看西瓜子,说:“这种大字标题做得火药味还挺浓的,看看也没啥,不知这位朱小组到底是哪家名门闺秀啊?”
郝震国怒气稍稍平息了一些,说:“倒常听耀宗说起,这位朱小姐是棉纱大王朱云凯的独生女儿,挺漂亮的。”
瑞珠说:“那倒是挺门当户对的。”隔了一会,又不露锋芒地说,“不过,震国,你也该花点时间管教管教你那个风流公子了。”
郝震国脖子一梗,又开始不悦了:“唔?”
瑞珠说:“你也不必一说儿子就不高兴,让他少写点那种风花雪月的歪诗,少在女孩子身上打主意,做一点正经学问,免得在社会上留下更多的话柄。”
郝震国却大不以为然,说:“我儿子怎么啦?一表人才,学业不错,又会写诗。不是什么纨绔子弟,就算在谈情说爱上出点格,也是情由可愿,都这么大年纪了嘛。我像他这么大时,他都能叫爹了。”
瑞珠笑了,一口气把颗瓜子壳喷出老远:“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一脉相承。”
郝露国想想瑞殊的话也不无道理,儿女情长毕竟代替不了仕途经济,历史上有作为的人哪个不先立业后成家的?
晚上,郝震国特地把儿子耀宗叫到书房里,对他反反复复讲了不少立业成家的道理。
郝耀宗在老爸面前一贯是毕恭毕敬的,不过他的神色显得有点疲惫,眼圈上也有了淡淡的黑影,他告诉老爸无论是光明正大,还是卑鄙肮脏,他都要把心仪已久的绿茵搞到手,因为他坚信她是世间最美的女人。
郝震国想绿茵既然美到让自己独生子神魂颠倒的程度,又有一个富可倾城的老爸,这段姻缘又何乐不为呢?小报上的这种狗屁文章非但诋毁不了自己儿子的名誉,反倒成了极好的免费广告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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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东江的南门~是块贫民区,覆盖着一大片古老而~旧的陋巷简屋,住不起房子的也大有人在,就在地~搭起个穹庐似的草棚,土名~“环筒桫”,一家子吃喝拉撒全在这种转不过~的小棚棚里。住在南门~的当然绝大多数是穷汉贱民,他们的职业无非是车夫、走卒、卖浆者~。而像安娜的父亲安琪生这种当小学教师的知识~也~住在这里,已经算是凤~麟角了。安琪生瘦瘦高高的个儿,脸色常年苍白而无血色。他有病,是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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