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江的南门口是块贫民区，覆盖着一大片古老而破旧的陋巷简屋，住不起房子的也大有人在，就在地上搭起个穹庐似的草棚，土名叫“环筒桫”，一家子吃喝拉撒全在这种转不过身子的小棚棚里。
住在南门口的当然绝大多数是穷汉贱民，他们的职业无非是车夫、走卒、卖浆者流。而像安娜的父亲安琪生这种当小学教师的知识分子也挤住在这里，已经算是凤毛麟角了。
安琪生瘦瘦高高的个儿，脸色常年苍白而无血色。他有病，是一种治不好的肺疾。大家都说这病是他当了几十年的小学教师吸多了粉笔灰的缘故。他为人内向，不善言辞，脾气挺随和，没什么教师先生的架子，左邻右舍都恭恭敬敬的叫他“安先生”。
安先生已经很长时间不去上班而卧床不起了，医院里的医生说的肺病已经到了Ⅲ期，肺子上有了个小孩拳头那么大的空洞。即使女娲再世，也难补这个窟窿了。
安先生就整天躺在家里那张破**，眼睁睁地等死。
等死，一时又死不了，安先生就这么痛苦地一天天在世上捱着。
其实，安先生并不怕死，可就是放心不下独生女儿安娜。他老婆死得早，他再撒手人寰，女儿就孤零零的在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什么亲人了。想到了这一点，他忧心似焚，甚至彻夜难眠。
门“吱呀”一声开了，女儿安娜回来了。下午，大学里一般不安排讲课，女儿就守着家中陪伴他，烧煮，熬药，端尿，端屎。为了这个生病的爹，一个如花女儿家，全干些侍候人的脏活累活。
不多时，安娜把一碗刚熬好的汤药端到父亲的床前：“爹，快起来喝药吧。”
安琪生勉强喝了一口药，皱皱眉头，便把药碗放在床头桌子上。
他突然伸出枯瘦的大手，一把抓住安娜说：“小娜，几天没听见屋里有自行车响声了，车呢？”
安娜咬着牙不吱声，眼角却浸着闪闪的泪花。
安琪生再问：“卖了？”
安娜还是沉默着。
安琪生突然一阵猛咳，随即便吐了几大口血在痰盂里。安娜连忙替他捶背、按摩。安琪生喘得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安娜，你走吧，这病会传染人，你走吧。都是当爹的害苦了你。”
安娜坐在爹的床沿上不动，安慰着老人说:“爹，以前我没有车不是照样上学？你的身体要紧，别想那么多了，天无绝人之路，熬过了这一阵子，总会好起来的。”
安父摇摇头，迷茫的眼神里充满了绝望之情，许久，**平复了许多，才深深地叹了口气：“小娜，爹心里明白，这场病怕是好不起来啦，咳，你妈走得又早，爹真不忍心丢下你一个女孩子家，孤孤单单留在乱世……”说罢，干涸的眼里沁出了两颗清泪，慢慢地沿着他那黄瘦的脸颊往下淌。
安娜挤了条热毛巾过来，替父亲擦去泪水，可她自己却禁不住泪如泉涌。
安琪生定定地看着女儿，女儿虽然出生在一个穷教师家中，但像她娘年轻时一样，出落得越来越漂亮了。要不是因为他这个病魔缠身的爹，女儿也完全可以过上自由自在、无忧无虑的生活，将来再为她找上一个好婆家，这样对孩子的一生也算是有了个最完美的交代了。
但是，像他现在这样的身体，风中残烛一般，活在这世上已经不能以年以月以日计算，生死恐怕只在分分秒秒之间，说什么都已晚了啊。
安琪生咬紧牙关，还想把藏在心里的一句话说出来，他说：“小娜，爹真对不起你，确实已无法供你读完大学了。小娜，爹还有句话鲠在喉头多日了，一直不忍心讲出来……”
安娜重新端起桌上的药碗，说：“爹，你有什么话尽管说吧。”
安父挡开药碗，像是下了最大的决心，吃力地掀开身下破棉絮和稻草，从中**一截麻绳来。
他想抽出这根麻绳来，但终于无力地垂下了手。
安琪生突然捶胸顿足地大哭起来，道：“小娜，爹不该说出这种混帐话来啊，爹真不是人啊！爹不是人……”
原来安琪生不忍心想到女儿像孤雁一样在这世上漂泊，受人欺凌。他在明白地暗示女儿跟他一齐离开这个世界……
安娜无论如何也没有料到做父亲的会生出这种歪念头来。难道生病生久了，把脑子也搞糊涂了？惊愕与痛苦交织在一起，手中的药碗砰然落地。
许久，安娜失神地瞧着窗外，窗外**烂漫，对面人家砖墙的缝隙里挑出了一棵不知名的野草，并且绽放了一朵紫色的小花，檐上有一对灰鸽子正在亲昵地交颈喃呢……
“砰砰砰！”有人敲门。
安娜抹去满脸泪痕，问了一声：“谁呀？
“安娜，是我！快开门。”听声音是绿茵找来了。
绿茵骑车骑得满头大汗，也不知她七拐八弯怎样才找到这里来的。
安娜本来想抱住绿茵大哭一场的，但又怕惹躺在**的父亲更伤心，到底还是忍住了。
绿茵进了屋，自己找张条凳坐下，说：“安娜，你都几天没来学校上课了，我挺不放心的，所以顺道来看看你，伯父的身体好点了吗？”安娜手忙脚乱地在收拾地上的破碗、药渣和那卷绳子，心事重重地：“嗯……好点儿了……”
里屋**的安琪生又在猛烈地咳嗽：“小娜……你把那位同学……领你房……去坐吧，我这病会……传染人……”
绿茵对着门里喊：“伯父，你好好儿躺着养病吧，这儿挺好的。”
安娜还是把绿茵领进了自己的小房间。绿茵瞧着安娜家中如此凋敝不堪，心里也酸酸的。
他说：“安娜，咱俩算不算好同学、好姐妹？”
安娜说：“谁说不是呢？“
绿茵说：“可你家中这么困难，怎么从来没听见你讲过呢？”
安娜淡淡地笑了笑，说：“这有什么好讲的？”顿了顿，又说，“我也不喜欢接受别人的怜悯。”
绿茵说：“难道也包括我？”
安娜不吱声了。
绿茵掏出一叠钞票放在小小的梳妆桌上，说：“听人说你把车也当了，赎出来吧，你今后上学需要它。”
安娜把钱推了过去：“不，这钱我不能要，我会自己想法把车赎出来的。”
绿茵有点生气了，说：“好，就算是你不肯用这钱赎车，那就给伯父买一点营养品把！这钱是从我爸给我的零花钱中省出来的，我留着也没有用……”
这时，父亲房中再也听不到咳嗽声了，出现一片可怕的沉寂。安娜再也无心陪绿茵聊下去，急忙走进父亲的房里。
安琪生的脸变得纸一样青白可怖，一只手僵硬地垂下床来。
“爹！”安娜翻江倒海一般嚎啕大哭起来。
三天以后，安娜用绿茵给她的那笔钱，买了口三寸厚薄的白木棺材，草草收殓了劳碌一生又苦命的父亲。
她把父亲埋在剑山脚下。
前来帮忙的左邻右舍都已散了，安琪生的墓地上显得特别的清冷寂寥，只有绿茵在陪伴着一身重孝的安娜。
安娜双膝跪在父亲的墓前，喃喃自语：“爹你让我陪你去死，我不怨你，不恨你，但我不想为你殉葬！从小当我记事起，就像一只可怜的甲虫那样在重重压力下讨生活，将来我也会准备应付可能更加险恶的环境，但我一定要活出个人样来，也不枉来世上这一遭。”
绿茵听了这番没头没脑的自白，还以为安娜气糊涂了呢，她拽着安娜的手臂往起拉，说：“安娜，你气疯啦，尽在胡说些什么呀？”
安娜站了起来，徐徐除下臂上的黑纱，放在父亲的墓碑上，说：“绿茵，我没疯，我比过去任何时候都要清醒明白。爹当了一辈子国民小学教师，过着一种最没出息的清贫的日子，死的时候连身像样的寿衣也没能穿上……不，我不甘心这样窝窝囊囊地活一辈子，我需要用钱来妆点我的青春，需要很多很多的钱去过上等人的生活……绿茵，你是我的好姐妹，不错，你美丽、善良、聪明，你几乎集中了我们这一代女性所有的美德，但是，更重要的一点是，你从小就生活在与我们不一样的世界里，养尊处优得像公主，我承认我非常羡慕你，但是我永远不会嫉妒你……绿茵，我已经联系好了，我明天就去一家咖啡店上班，白天继续读大学，晚上当侍应女，当歌女，或者舞女，哈哈哈……我要用自身的努力来改变这捉弄人的命运！”
安娜说着说着，竟**身上的孝服，**里面的一身鲜亮的装束，就在墓地上**地旋转起来。
绿茵抓住安娜的肩膀，几乎是哀求地说：“安娜，你疯啦！你有热孝在身，你父亲尸骨未寒，你怎么忍心去干这种卖笑生涯？”
安娜说：“绿茵，你也许永远不会明白，这是我改变自身命运的唯一选择。”说着，已是泪水滂沱，哽咽难语。
朱公馆真的到了“多事之秋”的季节，自行车风波刚刚以一种小小的闹剧形式暂告一个段落，不经意又突然冒出个照片事件，这回老爷、夫人间婚姻“冷战”发展成了真枪实刀的火拚，朱公馆笼罩着不祥的战云。
今天下午朱云凯从公司下班回家，刚在书房坐定，一支雪茄没点火只是含在唇上，缪兰心敲门进来了。
他递给朱云凯一封信，又随便说些家中的鸡毛蒜皮的事，过不久便走了。
朱云凯拣起信一捏，厚厚的硬硬的，再一看信封下面的地址是浙江诸暨，便知是筱水红寄来的。这小妖精真够傻的，这种信为什么不寄公司要寄到家里来呢？
朱云凯拆开信封，信写了满满一大张，还夹了张婴儿的照片，孩子长的虎头虎脑，挺可爱的。朱云凯的心狂跳起来，这就是他的儿子，一个企盼了二十多年的儿子！筱水红为他们的儿子取了个名字叫华山，因为照片上明白无误地写着“华山百岁纪念”的字样。
朱云凯急切地读起信来。
筱水红在信中告诉他，她回浙江老家不久便生了，老天爷保佑，是个男孩。生产后母子平安，如今孩子已满百日，她特地替孩子照了张照片。
筱水红在信中又说，山里人家的生活十分清苦十分寂寞，除了鸡鸣狗叫，再也听不到外面世界的声音。她心中十分思念筱家班的姐妹，打算把孩子带到自己能吃饭走路了，就把小华山交给她母亲去哺养，自己仍回筱家班去。她这一生命中注定便是个唱戏的。她不担心孩子的将来，一个山野里长大的孩子，从小经历风吹雨打，他的生命力就像山间竹笋一样，会比城里孩子强得多。最后，筱水红不无伤感地说，他俩的缘份已尽，她以后不管在哪，再也不会找他去了。三百条小黄鱼筑起了他们之间的“断桥”。不过，等小华山长到十八岁时，她也许会告诉他的父亲是谁，让他到朱公馆认祖归宗的。
读到这里，朱云凯的心弦强烈地震颤了：人都说戏子无情，筱水红倒是个真心爱过他的女子，早知如此，当初他就该就挑破这层窗户纸，光明正大的纳她为妾。冷雪要搅闹也不过一阵子，这样他们的孩子就免去了“充军发配”之苦。十八年哪，他真不敢想像这十八年中间国事、家事还会出现多少次波诡云谲？他也不敢相信父子还有相见的一天……
朱云凯把信放在办公桌上，就忙着去圣母像前为孩子祈祷去了。
正在此刻，一袭黑衣黑裙的冷雪却像幽灵一般突然闯了进来。
朱云凯明知是她，仍在恼怒地喝问：“谁？”
冷雪说：“我。”
朱云凯从圣母像前转过身来，说：“你为什么连门都不敲就进来了？”
冷雪径直走到办公桌前，拿起男婴照片看了一眼。她双眼里喷出“丝丝”的冷光，反问道：“敲门？我为什么要敲门？你进这屋子时也敲过门吗？我难道不是这个家的主人？”
朱云凯被这几句话噎得差点喘不过气来，一时语塞。
冷雪单刀直入地问：“她生了？”
朱云凯还想装糊涂，说：“谁生了？你说的什么呀？真是莫名其妙！”
冷雪用手指点点信封，语气变得更加咄咄逼人：“难道非要我把这个人说出来不可？哼，一个臭戏子！”她把照片在朱云凯面前扬了扬，“咱们家又添了个不明不白的野种，这都是你、一个道貌岸然的绅士、东江棉纱大王朱云凯的得意杰作！”
朱云凯没想到冷雪会用这种犀利尖刻的口气来顶撞他，怒喝道：“你也太放肆了！全然没有一点大家闺秀的教养，你给我马上出去，滚！”
冷雪毫不气馁地针锋相对：“叫自己名媒正娶的老婆滚难道就是你的教养？是的，我已经不是什么大家闺秀了，自从一脚跨进了这朱公馆的大门，我便是一脚跨进了棺材，一脚踏进了冰冷的地狱。这多年来，我一直是忍辱偷生才活在这个世界上，而你，朱老爷，永远是春风得意、处处留情！”
冷雪的话像尖刀，刀刀刺得朱云凯心头流血。朱云凯变成了一头失去理智的咆哮的狮子，他直着嗓子大吼道：“够了够了！你！……出去！马上出去！”
老爷、夫人吵架的声音早已惊动了全府，下人们聚在客厅里谁也不敢上前劝架，最后还是许妈去了。
许妈推开书房门，搀扶住手脚冰冷的冷雪说：“太太，你身体一直不好，还是早点回房休息去吧！”
冷雪却绝情地推开了许妈，说：“我自己能走，你不要碰我，许云凤，是我把你从娘家带出来的，可想不到，你也是个背主的贱人！”说罢，歇斯底里地大笑。
许妈万万没有料到夫人会反抽她一记，抽泣着掩面跑开了。
缪兰心是在冷雪离开书房以后才进来的。他对余怒未消的朱云凯说：“老爷，您消消气，可别气坏了身子。”
朱云凯举起桌上的信问：“缪管家，请解释下一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缪兰心想了想，说：“老爷，邮差是直接把信交到我手上的，没有第二个人知道啊。哦，我想起来了……太太是经常有事没事地呆在窗口，也许被她看到了什么吧。”
朱云凯鼻子里“哼”了一声，说：“恐怕事情没那么简单，家中怕是出了唯恐天下不乱的内贼！”
缪兰心一听，脸顿时阴冷下来：“老爷，您这未免言重了吧，难道还会怀疑是我把此事泄**去的？”
朱云凯说：“是谁我不管，不过这件事我会查清楚的。”
说查清楚谈何容易？！下午缪兰心接到这封信便心知肚明是怎么回事了，他耍了个小小的花招，先把信从门缝里塞到夫人冷雪房里去。约摸夫人拾到这封奇怪的来信以后，又急忙敲开了她的门，说把老爷的信送错给太太了，又把信要了回来。这段公案只要冷雪不说，他不说，你朱云凯纵然长着两个脑袋也查不出来。何况夫人冷雪对他这个管家一直心有成见，这是全府上下都知道的事儿。
朱云凯心脏有病，经这一闹腾，心绞痛又发作起来，他从口袋里掏出个药瓶，吞了几片药，待心绞痛发作过去后，便吩咐老李备车要上公司，连上了桌的晚饭也没吃。
朱云凯这一去就是半个多月没回家，朱公馆又恢复了往日古墓般的沉寂。
这一天，绿茵很晚才从学校里回家，家中发生的一切还是许妈偷着告诉她的。女儿家的心里哪容得下多少烦恼？听着听着，泪水就挂下来了。
绿茵抱着许妈，抽泣着说：“许妈，什么时候咱们也离开这个家！”
许妈抚着她的头发，喃喃说：“傻话，离开这个家，又能上哪去？”
绿茵说：“随便找间房子够咱娘儿俩住就行，吃糠咽菜也比生活在这里强啊。”
许妈听着，泪水也要往下掉：“这不要活活气死你的爹？”
本章已完结，下一章内容更精彩喔。
下一章“第7章：第六章”内容快照：
『第六章』
东江大学文学院决定斥资排演本院国文系学生郝耀宗最新创作的话～《王先生的三房四妾》。院方作出这个决定考虑到以～两层意思：一、本院学生的作品能搬～舞台在东大还是～天荒～，在社会～有一定的号召～；二、～作者郝耀宗乃～郝震国的令公子，这～戏排成了，拿到社会～去，以赈灾义演什么的名义搞几场演出，还可赚～大把大把钞票。既然是名利双收的好事，又何乐而不为？院方安排把国文系的小礼堂改成了临时排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