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个最炎热的夏天里，东江大学医学院高材生夏省吾领到了学校的毕业证书和奖励给优秀毕业生的最后一笔奖学金。
在学院大礼堂门口的一棵绿阴如盖雪松下，绿茵正在不断地擦拭额上沁出的汗珠，又不断地向礼堂大门口张望，她在这里等候夏省吾，想跟他说几句话。
参加完毕业典礼的大学生们陆续从礼堂里走出来，有说有笑的。夏省吾是最后一个才从礼堂里出来的。
绿茵等他走到身旁时，突然蹦了出来，说：“嗨，医脚的郎中。”
夏省吾冷不防吓了一跳，仔细一瞧，乐了，也反唇相讥：“哦，原来是你，一个唐·吉诃德式的女骑士！”
学校图书馆里有英文版的《唐·吉诃德》，绿茵读过。她常被那位可爱而又荒唐的骑士先生逗笑得直流眼泪。
两人又随便聊了几句闲话，绿茵说：“夏同学，咱们说正经的，毕业后你打算干什么？”
夏省吾眉峰凝结住了，说：“当今社会兵慌马乱的，政府也是群龙无首啊。哎，我也不过是空有一腔报国之心罢了。我打算开一家私人诊所，为家乡的父老乡亲尽点绵薄之力。”
两人已转悠到一条过往学生不多的林荫道上，绿茵自觉地赶上了几步，把肩膀靠了上去。
绿茵说：“这个主意不错，什么时候夏氏诊所开业挂牌了，通知我一声。”
夏省吾说：“唔？为什么？”
绿茵说：“送你一块金字匾额啊！”
她踢着脚下的一块小白石子，许久没再吭声，突然又说：“省吾……不知道我可不可以这样直接称呼你？”
一字之差，情隔千里，夏省吾再木讷，岂不明白姑娘的潜台词？他说：“当然可以！绿茵，说实在的，一想到毕业了，就要离开相处多年的学校，离开朝夕相伴的同学，心里怪不舍的。”
绿茵一听，笑了，说：“省吾，原来你的感情世界也挺丰富多彩的！”
夏省吾：“本来嘛。”
对面横向的一条甬道上传来一群青年男女的笑闹声，原来《王先生的三房四妾》剧组一行正要去礼堂继续排戏。
郝耀宗突然发觉了树阴下的绿茵和夏省吾，两人像一对恋人似的正说着悄悄话呢，顿时一股无名妒火烧上心头，一时呆愣在那里不走了。
扮演大老婆的胖女生史玲没有看透个中玄机，不识相地催促她的“王先生”道：“哟，瞧见了漂亮妞，眼里长钩子啦？还想再讨一房啊？”
郝耀宗心头火正无处发泄，这位“死胖婆”自己找骂来了，他冲她嚷道：“你爱走不走，死胖婆！”
史玲吓了一大跳，气得眼泪“簌簌”直掉。
平导演过来打圆场，他拍着郝耀宗的肩头说；“郝公，大家都是上了一条船的，你一个大男人犯得上冲一个小女生发火吗？”
郝耀宗弹着眼珠，拒不认错，说：“谁冲她发火啦？她自己犯病！”
“王太太”受了委屈，“王先生”又明显过火无礼，那一天的排演大家都带不起劲来。
夏母为了祝贺儿子大学毕业，今天哪儿也没去，在厨房里忙累了一天，又是杀鸡又是剖鱼又是剁肉，她要好好地犒劳一下儿子。
但她毕竟上了点年纪，到了晚间，就腰痠背疼起来，双手不停地捶打着自己的后腰。夏省吾见了，忙把母亲拉到客堂间坐下，手法娴熟地替她按摩起来。
夏母感到浑身轻松了不少，满意地笑道：“儿子当了医生，做娘的能叼看病不花钱的光了。”
夏省吾平日就是个极奉孝道的，他因按摩使了劲，额头上已沁出了细密的汗珠，嘴里还要讲一些老人家爱听的话。他说：“妈，你这腰痠背疼并不是病，十个老人九个都会有，你会长命百岁的。”
按摩完，夏母站了起来，挑帘走进了自己的卧室，回头对儿子说：“省吾，你过来。”
夏省吾跟进卧室中，夏母从床下捧出那只储钱的黑瓦罐来。她拂去瓦罐上的尘土，打开盖子，把坛口往桌上一扣，只听“稀里哗啦”一阵响动，从中倒出一大堆银元铜板来。
夏省吾吃惊地问：“妈，咱家哪来这么多的钱？”
夏母瞥了儿子一眼，嗔怪地：“傻儿子尽说傻话，不是自己挣的难道还是偷的？”
母亲告诉儿子：这些钱都是平时卖烟、糊火柴盒时一点一滴攒下的，折成了袁大头，约摸也有了二、三百块，本来打算给儿子成亲时用的，如今听说儿子打算先办诊所再议成家的事儿，心想办诊所是承继祖业的大事，耽搁不得，便把自己“藏宝”的秘密提前公布了。
夏母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问儿子：“省吾，打那一夜以后，你有没有再见到那个小姐？就是向妈买过烟的小姐。”
夏省吾知道母亲还想说什么，但觉得一切还是那样遥远，那样虚无缥缈，还是少往这上面想为好，便平平淡淡地说：“见过啊，同学嘛，咱们还是常见面的。”
夏母显得很兴奋，说：“真的？！”随即又摇摇头说，“人家是千金小姐，名门闺秀，咱们穷家小户怎么高攀得上，儿子，你说呢？”
夏省吾说：“对，咱们不想这些，想多了也是空烦恼。”
夏母说：“你啊，都已二十五岁了，还一点不急的样子，那个小姐叫什么来着的？”
夏省吾告诉母亲叫朱绿茵，她爸爸在市里开着大公司，还不是一般的有钱人家。
夏母感慨地说：“哦，那咱们更没这缘份啦。咳，也不知咋的，打那一晚绿茵小姐上咱家来过后，我就一直在惦她想她，多好多漂亮的一个姑娘，还不知谁家公子少爷有这个福气娶她呢。”
母子俩正说着关于绿茵的闲话，却不料远处传来几声闷雷似的爆炸声，震得窗棂格儿“嘎嘎”直响。
接着便是炸小鞭炮似的密集枪声。
夏母有点耳背，但也听出了一些不寻常来，她惊惶地问儿子：“怎么啦？天上好好的，怎么说打雷就打起雷来啦？”
夏省吾注视着窗外，许久也没有吱声。最近浙军李大帅为了抢夺东江这块地盘，指挥一个军的兵力从浙北嘉兴城开拔过来，公开扬言要血洗东江城，把鲁军赶到徐州以北一线去。
许久，夏省吾才说：“妈，又在打仗了。”
夏母说：“阿弥陀佛，菩萨保佑，这些杀千刀的张大帅、李大帅什么的，天天打仗，拿咱老百姓的性命当儿戏。哎，这种日子今后怎么过啊？”
这次鲁、浙两军交战来势很猛，东江城里不少人家开始全家扶老携幼地往城外撤。夏省吾想先到街上去看看动静再作决定。
夏母不放心地说：“枪炮可不长眼睛，你千万小心啊。”
夏省吾点点头，就出了院子，沿着空无一人的脂胭弄往大街走去。有几声炮响听起来特别近，仿佛就在西城门口吊桥根炸开的。
昔日繁华的街道变得十分冷清，商店均已打烊歇业，行人稀少，只有一些无家可归的难民蜷缩在街头一角，他们只有听从老天安排的份儿了。
一列不知从哪来的穿着灰色制服的士兵荷枪实弹地向城外开拔应战。
空气中弥漫着震耳的声浪和呛人的硝烟，夏省吾第一次真切地感悟到了近在咫尺的“战争”以及它对生命的震慑力。他既而又想到了自己将来的职业—————医生。医生神圣的职责是救人，而土兵的天性就是杀人，这是一组多么荒诞的对照！
夏省吾怕母亲在家里等急了担心，正准备回家去，突然看见一个女学生骑着自行车盲人瞎马似的在街头乱闯！
天哪！那不是绿茵吗？
一颗炸弹就在她前面不远处爆炸，吓得她“啊”的一声尖叫，从自行车上摔了下来。
夏省吾立刻冲了过去，一下把她抱起，并冲到一个隐蔽的街角才放下。
又一弹流弹袭来，自行车被击中，炸得粉碎。
绿茵吓得脸色煞白，连忙摸出脖子上的金十字架，频频作着祈祷。
大概是因为一时吓懵的缘故吧，这时绿茵才发现救她出险的竟是夏省吾。
“省吾！”她好感动，几乎要一头扎进他的怀里去，“怎么会遇上你呢？”
夏省吾说：“绿茵，你的胆子也太大了一点，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街上到处乱闯，刚才多危险啊！”
绿茵惊魂甫定，她理了理零乱的鬓发，说：“打仗了，学校里课也上不下去了。我是刚从学校回来，突然想去你家一趟，看看你和大妈怎样了。要不行就上我们家去，我家有地下室，还能躲上几天。嗨，刚到这里便什么都碰上了。哎，你怎么也在这儿？”
这时，城外的枪炮声明显变得稀朗起来，大概双方已经打累，或许要喘口气再来。
大街上也已陆续有了行人，阿忠拉着黄包车匆匆走了过来，他是来寻找小姐回去的。
他终于瞧见了毫发无损的小姐，显得特别高兴。绿茵把夏省吾介绍给了他，并说这位夏先生刚才还救过她一命呢。阿忠规规矩矩朝夏省吾鞠了一躬，也说了些感激的话。
夏省吾见绿茵家里人既已找来了，她爸妈肯定急得不行，便催她快点坐了阿忠的车回去。绿茵刚要钻进黄包车去，回头又看了一眼躺在街心、已被炸成了一堆废铁的自行车，心疼得掉下泪来。阿忠劝慰她说：“小姐，以后让老爷再给你买一辆吧，老爷肯定会答应的。”
吃过晚饭，绿茵回到卧室，听听外面再没有枪炮声，便斜倚在大铜**，又去翻那本没有读完的英文版《简·爱》。
翻了几页就再也看不下去了，她把书往里床一掷，侧身睡去。
许妈正把一叠洗净折好的衣服送了进来，一一放进床头的五斗橱里去。她已经知道绿茵街头遇险的事，吓得直哆嗦，进屋来又问绿茵道：“小姐，你说救你的那个青年叫什么名字？”
绿茵坐了起来，说：“许妈，他叫夏省吾。原来也是我的同学，我好像对你提起过他的。”
许妈说：“阿弥陀佛，小姐尽碰上好人了，那个叫郝耀宗的小伙子咋好久没见上咱家来了？”
绿茵说：“人家忙呗。”
许妈见小姐似乎懒得提他便也不吱声了。
绿茵瞅着瞅着许妈，突然扯起了一个话头，说：“许妈，你说许伯早就去世了，后来咋不重新找一个呢？这兵慌马乱的年头，将来也好有个依靠啊。”
许妈用惊愕的目光瞧着小姐，她真不明白小姐为什么突然向她提起这件尘封多年的往事。
许妈说；“小茵，你是不是觉得许妈年纪大了，侍候不了你了，想打发许妈走了？”说着说着，气得脸上的肌肉哆嗦个不停。
绿茵第一次见到许妈生气的样子，吓坏了，连忙双手抱住了她的腰，说：“好许妈，别生小茵的气嘛！我是随便说着玩的，怎么敢厌弃你呢？”
今天下午在大街上，绿茵被夏省吾抱到人家檐下躲避枪炮，她几乎一直**地依偎着他，她第一次清晰地听到一个男人急促的呼吸，第一次细腻地触摸到一个男人强壮的心跳，也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在生活中一个男人对于一个女人的重要。
她刚才的话也许因为太突然使许妈接受不了，但她的话并无一点恶意，在这个世界上，最疼她的也只有许妈一个。
许久，许妈才开口说话：“许妈的心已经死了，还找什么人啊？小姐，许妈能一辈子守着你，将来我老了，有朝一日死了，你能替我买口薄皮棺材，好歹替我送个终，每逢清明日子到我坟头上来烧几张纸，记得有我这个奶妈曾经疼过你、爱过你，我在九泉之下也就瞑目了。”
许妈说着说着，眼泪就像断线珍珠一般溢出来。
绿茵掏出手绢替她抹去泪水，说：“许妈，是我不好，惹你生气，今后再不许你说死啊活的这种不吉利的话儿了。”
许妈说：“小姐，你还在花一样的年纪，还不明白世道艰难，我本来也不该对你说这番话的。可你也是知道的，在这个家里，你要不在，我要找个说话的人也难，一天到晚心里憋闷得难受，所以常常盼着你早点放学回家，你一到家，我的心就安了。下午城外开炮，你还没回，真把我吓坏了……”
说着，眼泪又“簌簌”地流了出来。
这时，房门突然被推开，缪兰心悄然出现在门口。他横了许妈一眼，冷冷地说：“许妈，你怎么还不回自己房间去？还在小姐房间里磨磨蹭蹭的干什么？”
许妈抹了抹泪，说：“就回，缪管家。”
缪兰心拉灭了电灯，室内顿时一片漆黑。
绿茵一见到这个不男不女的管家，心里就生气。更生气的还有他在下人面前的阴毒和蛮横，有时连主人也不在他眼里。在这个家里，除了老爷，他仿佛可以坐第二把交椅了。
绿茵不甘地重新拉亮了灯，说：“缪管家，你自说自话的就在我房里熄灯，算什么回事？”
缪兰心说：“小姐，我是在按老爷的吩咐办事，现在外面正在打仗，夜里不宜亮灯。”
许妈对绿茵使了个眼色，叫她犯不上跟管家争什么了，便说：“小姐，缪管家说得不错，你就把灯熄了吧。”
缪兰心不动声色又拉灭了电灯。
绿茵再次拉亮了灯，说：“缪大管家，你也太过份了，即使要拉灯，那也要等许妈走了以后啊！”
许妈怕再呆下去闹出点什么事，忙说：“小姐，你这边也没什么要侍候的了，我走了。”
缪兰心见许妈一走，他自然也没理由再在这里呆下去了，转身向楼上走去。
绿茵在他身后“砰”的一声关上了房门，声音是那么大，连她自己也吓了一跳！
那一晚，绿茵把房间里灯一直开到了天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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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这也许是中外战争史～最短命的一场战争了，浙、鲁两军在东江城外一个名～十五里墩的地方开战，真～实～也只打了几个小时，人没伤着一个，阵地也没～退一寸，便宣布停战了。一些好事而不怕～的东江市民站在西城门的旧城墙～往外观战，两眼都望～了，也看不到双方厮杀的血腥场面，倒只见浙、鲁两军阵地～尘土蔽天，还隐隐传来汽车引擎～、马嘶～，原来双方～队、辎重都已悄然后撤。到了～半夜，东江城里就和平时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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