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爱上了何蔚,这千真万确,也因为爱意而疏远她,所以高中的第一年,我们之间没有任何故事。拒绝正常的师生间的交往,也许正是渴望其它关系的诉求。这所职业高中的学制是两年,第一年的文化课几乎涵盖了普通高中三年的课程,高二开始学习专业课,并添加了日语。平假名片假名我学得相当投入,日语课上我常常想起被火车带走的小阿姨。她会唱一首日文的儿歌,调子很好听,在我听腻了唐诗宋词赵钱孙李之后,她就用平淡的调门唱起来:.
桃太郎さん,桃太郎さん,
お腰につけた黍団子,
一つわたしに。
……
她说这儿歌是一个传说,里面有一只小狗,具体的歌词,她也不知道,是她妈妈唱给她听的。我逐句翻译,小阿姨是听她妈妈唱的,加上她的方言,所以发音很是古怪,我连猜带蒙,好不容易搞清楚一句:桃太郎,给我一个饭团子。我在笔记本上乱涂,日语老师发现我走神,一个粉笔头扔过来,正中头顶。扔粉笔头是他的绝活,当真是指哪打哪,Fuck,他说。想什么呢?
日语老师相貌非凡,乍看起来更像南亚人,他面色黝黑,匀称结实,多动,身体语言丰富,教学手段也堪称一流。但在师生间的口碑却很差,脾气暴躁,不遵守作息时间,并且用英语说脏话,不过我们倒是一见如故,也许因为对规范同样的藐视,很快交上了朋友。我回骂他Fuck,分享他的香烟,和他讨论我看过的书,向他学习英文口语,喝他亲戚从阿根廷寄来的马黛茶,读他的川端康成,三岛由纪夫,并且因为他,我对建筑设计专业有了真正的喜好。雅典卫城,古罗马的大决斗场,拜占庭建筑的镶嵌画,洋葱头顶的伯拉仁内教堂,寄托了日本美学观的数寄屋,他说起来如数家珍,而中国的建筑艺术没落了,剩下紫禁城的遗迹,江南园林的残片。
伤感之余,他沉浸在我老爸的黑胶唱片里,听雅那切克或柴可夫斯基,摇头晃脑,目光灼灼。我偷了七张,归还的时候他咬定是六张,於是我只好一张一张借给他听,还有我老爸珍藏的一本《何典》,是一九三三年北新书局的版本,他爱不释手,声称弄丢了,其实被他藏在一落书里,除了何典,其它的书都是书脊朝外。我发现的时候,他正坐在自己的**和他的女朋友谈分手,他常换女友,所以也经常和她们分手,那女孩哭着走掉之后,我一边琢磨着窃书不算偷,一边郑重说,我爱上何蔚了。
谁,何蔚,你的班主任,何老师?他的眉骨凸出,必须使劲瞪起眼珠子才能令对方看清他的惊异。
对,何老师。我笃笃地敲着那堆藏有何典的书,肯定地说。
哈哈,小毛孩儿,鸡吧**哈,你干过她吗?
Fuck,我抄起那堆书砸在他**,老羞成怒,而他则哈哈大笑。
考虑下如何为四个现代化添砖加瓦罢,这次辩论赛,我们学校就靠你小子了。他留我在家里吃晚饭,煮了一锅土豆泥,用黄油和其它什么材料浇了汁儿,这在当时可是新颖的吃法。
你小子还去过西歹厅那,不好混弄,他说。
D市也有西餐厅,不过餐字写成简体的()和歹的区别不大,每次路过那里,我都要强迫症似的念一遍。他还煎了两个鸡蛋,油孳孳的蛋白里包着全生的蛋黄。火炊蛋,来尝尝正不正宗,他得意洋洋,又从凉台上堆着的破烂底下掏出一瓶葡萄酒,你小子有口福了,这酒可有十年窖龄,知道值多少钱吗?
三三年的何典不值钱,是无价之宝罢,我余怒未消地揶揄他。
那书你看过?他涎着脸问。
我当然看过,以往的寒暑假期,我从寄宿学校里回家,偶尔被郑导带到外景地,其余的时间都在他的书房里消磨掉了。
寄宿学校的学生,大多来自优越的家庭,有着几近先天的自负和破坏欲。他们有时候是些逃避责任,专门伺机起哄的机会主义分子,正好衬托了我的胆大妄为和无可替代的恶劣带头作用。而我也无非在课堂上提些刁钻古怪的问题或者反驳老师的观点,他们无一例外的照本宣科,事实上也没什么观点。
我说郭沫若的诗歌一钱不值,书里选取的冰心的文章,从文学的角度说是狗屁,还有那些代数的应用题,绝非为了培养学生解决问题的能力,而是些拐弯抹角的刁难,自作聪明的无事生非。我用更简单的方式做解析几何,说书本是为了炫耀故意复杂简单问题。我破坏了老师们在学生中的权威性,有时还引起怀疑或蔑视。校方将我视为异类中的异类,把我和我的同龄人们区别对待,当我是一只飞进了爱国卫生月里的黑麻蝇,他们总是在考虑如何消灭我,而非我携带的细菌,所以我也没必要改正什么缺点,我嗡嗡叫着,盘旋在他们头顶,落在他们嘴上脸上眼睛上,看着他们挥舞苍蝇拍**自己的嘴巴和眼睛并以此为乐。
令人费解的是,大多数同学喜欢符合我在课堂上的恶作剧,但私下里,他们也并不喜欢我,给我起“科学怪物”“书呆子”之类的绰号,对我敬而远之或者暗地里叫劲,课堂上看课外书,在寝室里唯我独尊,傲慢,这些都是他们反馈给校方的信息。
小学的五年里,我走马观花郑导所有的藏书,中国古典文化,中医药学,文学,哲学,艺术美学表演类的书籍,我还饶有兴致地阅读各种宗教典籍,自然科学和林林总总的工具书。天文地貌,比自然或者地理书上讲得更生动透彻,马恩列斯毛,也比思想品德课本更为有趣。我画出人体经络图,找到所有穴位,背诵整本不知其意的易经,郑导知道我是个热爱学习的孩子,他不发一言买来整套辞海,作为我十三岁的生日礼物。
春暖花开,我也对着泛出新鲜油墨香的辞海心花怒放。我发奋学习,虽然不经常完成作业,但成绩总是名列前矛。而升入初中的一小段时间,恶作剧成了我最为得意的游戏,我自恃见多识广,全知全能,为了有更多时间看课外书,我把课本里所有课后作业一次性做完上交,结果被班导师骂了个狗血喷头。我冤屈加气愤,於是就变成一部用来嘲弄的机器,我全部的感情和器官都开始围绕着嘲弄运转。
郑导每每被叫到学校或电话通知事发详情,也只是象征性地训斥我几句,没引起丝毫警戒,直到我知晓自己的身世,我像被一颗流弹击中般突然清醒,陷入自以为是的“明白”
人要学会谦虚,懂不懂都不能太自大了,再次被叫到学校后郑导对我说。
我开始认真琢磨郑导的每一句话,每种表情和举动,琢磨这些表面形式下隐含的真正意图。我不想给他添麻烦,更不想令他失望或小觑我。
既然纠正老师或书本的错误是自大的表现,“知道”是狂妄的举止,我可以保持沉默以证明自己有谦虚的美德,但课本和学校也令我厌倦了。嘲弄也失去了意义。
至於何典,我读过不下五次,记得最牢的是开卷那阕词,“不会谈天说地,不喜咬文嚼字,一味臭喷蛆,且向人前捣鬼,放屁放屁,真正岂有此理”。这和那些一本正经的圣贤书区别太大,也是我迫不及待拿来跟毕克分享的主要原因。日语老师姓毕,单名一个克字,我们整个年级共用这一个日文老师,因为他总是FUCK来FUCK去,二班的一个男生就给他取名老屄。
何典里的雌鬼假烧香赔钱养汉,这里的老屄扮慈悲贪昧何典。我心里想着,嘴上可没说。昧书怕是读书人都免不了的恶习,窃书不算偷,虽然孔乙己是虚构的人物,但他的观点当然来自真实生活,没准鲁迅先生也如此认为,所以没把孔乙己写成蟊贼,以他痛打落水狗的处事方式,梁上君子怕是要被切断手指或整条胳膊。看在毕克平常对我不错的份上,何典就当作馈赠,等郑导发现的时候,我再另想辙就是了。
说了那种狗屁的辩论赛我不参加。我嘴里塞满火炊蛋,纯粹是为了饶舌地对毕克说。
都定了你是一辩,好不容易跟区里争取的比赛资格,校长可都交给我了,你成心摆我一道,毕克往他的大茶缸里咚咚倒酒。
好酒有这么喝的吗?你这是牛饮。
知道你博闻多识,所以才任命你做一辩的吗。
一辩?大便罢。辩论什么?唯心唯物都是出言不逊,这是福楼拜说的。要我说,正方反方都是自以为是,只要收集到足够有力的证据,你可以是正方也可以是反方,我才不去参加什么口舌之争,耍嘴皮子浪费吐沫星子。我拿过他的大茶缸咚咚地喝了一大口。
别拿福楼拜压我,就当是个游戏,丢手绢,轻轻地放在小朋友的背后,大家不要告诉他……毕克翘起小指,尖着嗓子,学着小姑娘的腔调,一句一杵我的脑门唱起来。
我被逗得哈哈大笑,他可真是个可爱的家伙,黝黑发亮的脸膛上泛着葡萄酒染的红晕,饱满的额头,方正的下巴,金色的眼镜框,那两块微微发黄的玻璃,不仅矫正了他的视力,更美化了他的神情,只可惜他穿得过分寒酸,皮鞋上总蒙着一层灰尘,浓密的头发里还老有一股子脑油的馊味。
科学技术是人类发展的动力,人类利用科学技术翻天覆地,征服自然,几多气概,几多豪迈,小小寰球,苍蝇碰壁。毕克使劲扬起眉毛,快速地眨动眼皮。不费事,论据都是现成的,回家准备准备,下个星期,嗯?他龇牙咧嘴地取悦我。
不。我也快速眨动眼皮。氟里昂破坏臭氧层,化肥使土地贫瘠,这是无知的气概,科学技术不过是人类对自身破坏行为的不断补偿,没有胜负,只是两败俱伤,我不认为人定胜天,再说这不是胜负的问题,而是根本的生存问题,跟实现四个现代化也没有关系,所以我也不能去做什么人定胜天的大便。
你那个是另外的层面了,我们就表面问题讨论下,不是更容易?
我没兴趣,干吗非要分胜负,大水没事就去冲龙王庙,和平共处不行吗?
我拉开老毕上课时昂首挺胸的架势,为了无聊问题去无聊斗争,发蓬鬓垢,脸红脖子粗吵架,跟泼妇似的。你这儿要死要活地绝雌雄,老天爷搭理你了吗?
Fuck,你怎么就这么格色。毕克佯装生气,啪啪地用筷子敲碗,那,你去参加辩论赛,我替你追何蔚,人生最大的不幸,就是我站在你面前,你却不知道我爱你。这词怎么样,也是大人物说的,震她一下?
大人物?古龙啊,那个胖色鬼,免了罢。我故作老成地说,还是跟你的女朋友们先搞搞清楚。
你也是男人了,嗯?男人?懂吗,不是小男孩,他正色道,谈恋爱也正常,虽说是晨恋,总比黄昏恋好哇。怎么样,条件达成,你去大便,我给你牵线,不过她可有丈夫,还是个大作家,你现在知难而退还来得及。
Fuck,你敢对她说什么,我跟你没完。我还是没沉住气,一把夺过他正戳在土豆泥里的筷子。也许他没有拿我开玩笑的意思,但我却意识到,我对何蔚的感情总有那么点鹘突,她是中年妇女,有夫之妇,我为什么会爱她,她又怎么可能接受我。
怎么,难为情啊,脸红脸白的,一点男子汉的样儿也没有。爱是不讲理的,没道理可讲,わかる?他用日语说,Understand?他又用英语说。
你可真不嫌烦。再用拉丁语说一遍,我听得懂,我讽刺他。
小子,我这是帮你,师生恋,道德规范上说,是不伦之恋。他白我一眼。
那,不从道德规范上说呢?我立即热情高涨。
这就是我们的谈话模式,事物总有无限的可能性,局限只是为了证明其中的一种可能。是为了纯粹的反驳而非发掘。毕克曾对我讲述过建筑师赫尔曼`赫兹博格(HermanHertzberger)的观点,也许(大师们总是避免用肯定句)文化发展意味着更高程度的完美,但是一个体系或原则越完美,对变化的需求就越少,发展到故步自封的地步。我们始终需要外部的推动力去打破平衡,才不至於陷入偏见的泥沼。
做为一个建筑专业人士,同时有丰富的人文知识与观点,这才是公共知识分子的素质,也只有这样的人,才会有更为卓绝的成就。
毕克的话使我看到好奇心的潜在益处,支撑了我博览群书的喜好。我在寄宿学校宿舍里读《时间简史》的时候,有几次班导师查寝。要期末考试了,还看这些没用的,外路精神!他既生气又鄙夷地说。我对公共知识分子没有概念,卓绝的成就,也绝非我的理想,但我知道这些书能使我的思维开放,甚至使我的考试成绩更为优异。而现在我喜欢深究,则是不想陷入偏见的泥沼。
那就从自然的角度上说,你是男人,她是女人,男欢女爱,没什么不妥。毕克冲我耸肩,翻眼珠子,还有更宽泛的角度,他忽然显得心事重重,慢条斯理掏出两根烟。
你不仅是个社会人,自然人,也是宇宙的一分子,你和高山大河,动物植物男人女人没有分别。你可以爱一只狗,一块石头,也可以爱一个人,爱他的心,这和他的年龄,身份,甚至性别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点燃两支烟,分一支给我。说说你对法海的看法。
毕克目光灼灼,跟烟头上的火星似的。
彼时我已学会了吸烟,只是总忘记掸烟灰,烟雾从我的鼻孔里冒出来,烟灰也掉了一身。
法海?我呵呵笑起来,他是个十足的倒霉蛋儿。人蛇之恋本来就忤逆,和人马恋人驴恋没什么分别。法海镇白蛇是为了让它修成正果,得道成仙,成仙啊!那可是人妖共同的理想,是至上的事业,和共产主义,解放全人类一样美妙。法海成人之美有什么错。故事里把他写得十恶不赦,拿我中学政治老师的话说,是世界观出了问题。
毕克沉吟半晌,似乎对我的回答很觉诧异,Fuck,你还真不是一般老百姓。他冷笑一声,离开饭桌去摆弄他的唱机。放了一张罗得里戈的阿蓝胡埃斯之爱。这就是爱情,你不懂。他深呼吸似地抽烟,脸凑近在唱针上。
没什么不懂,我想起掸烟灰,走到毕克面前,拿过他放在**的破罐头盒,清了清嗓子说,我知道,法海有一半神性,神有神的规则,有一半人性,人类也有人类的规则,他既受天庭法理的约束,又有人类的凡心,这就是矛盾,两元论的致命矛盾。他帮谁都要得罪另一方,所以他是个牺牲品,至於爱情,白蛇女士和许仙先生应该到上帝来临之前的那个宇宙里去进行,对吧毕老师?我像他常对我干的那样,给了他的脑袋一丁公。
毕克仍然不抬头,也不说话。
你用眼睛听音乐啊,我伸手拽他油腻腻的头发。
你就跟何蔚去上帝来临之前的那个宇宙谈恋爱罢。他一字一顿,猛地直起身体,又慢慢滑落到椅子边上,仰面朝天。我发现他眼圈红了,喉结蠕动两下,像咽什么东西。
男人应该隐藏眼泪,所以不小心见到的人也不该戳破。不过,法海至於他大动干戈吗?为我对何蔚的感情担心,也没那么严重。真是个多愁善感的家伙,喝两口酒就鼻涕眼泪的,我坐回到自己的椅子上,若无其事地说,你烟烧到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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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色书籍】』
辩论赛大获全胜,即使我没参加,但主题积极向~,符合时代主旋律,~替我的一辩是学校里出了名的饶~鬼,他骂起人来半个小时不带重样儿,~~生殖系统的所有~官都倒背如~且花样翻新,毕克无人不晓的雅号正是拜他所赐。~语速又快得惊人,比ra~更富韵律和节奏感。毕克给了他长达12页的准备稿,他熬了三天,只差拿着大~ra~出来。学校专门为他开了表彰会,喜报嘉奖蜂拥~怀,肄业鉴定~也提前有了笔锦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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