辩论赛大获全胜，即使我没参加，但主题积极向上，符合时代主旋律，顶替我的一辩是学校里出了名的饶舌鬼，他骂起人来半个小时不带重样儿，男人女人生殖系统的所有器官都倒背如流且花样翻新，毕克无人不晓的雅号正是拜他所赐。他的语速又快得惊人，比Rap更富韵律和节奏感。毕克给了他长达12页的准备稿，他熬了三天，只差拿着大顶Rap出来。学校专门为他开了表彰会，喜报嘉奖蜂拥入怀，肄业鉴定上也提前有了笔锦绣傍身。这家伙后来去了某厂的宣传部，再后来扶摇直上，一直坐到了党委书记的大摇椅里，而他在辩论会上慷慨陈词之际，我正站在校长室里接受严厉的道德审查。
不管我如何的不情愿，总不能拆毕克的台。在毕克之前，我没有朋友，我置身郑导的书房或者不许说话的课堂里过着隐遁的生活，不再发问，不再反驳，也不再理会同龄男孩们的想法，但我仍需要说话，倾诉，到底是人性善还是人性恶，波谱，悖论，异化，只有毕克明白和关心我在意的问题，有我想要的回答。他是我唯一的朋友，为他赢取辩论赛的冠军是我应尽的责任，但我的参赛资格却被临时取消了。
建筑材料课上，新烫了一头大波浪的女老师没收了我的课外书。她戴着眼镜，比啤酒瓶底还厚的镜片也没能阻止她看清“大量不堪入目的性描写”教导主任定性后，我被转移到校长室隔离审查，书的来源，看这些书的目的，向谁传播过，一一交代。我拒不认错，即无原因可讲，也不知到底怎么算“不堪入目”我喜欢那些希奇古怪的故事，性描写里也没看出什么乐趣，或许因为不大明白，我还经常跳过些在男人女人身体上忙乎的情节。他们心目中的洪水猛兽，对我连只蟑螂的危害也构不上。
这些不该算黄色书籍吧？校长是不是说严重了？
我在校长室里站了一下午，眼看着落日西沉，学生们走光了，天色也阴沉下来，先还在窗子外面朝我挤眉弄眼的毕克进来说情。
严重了？你说我小题大做吗？校长一拍桌子。你看看！你好好看看！这些书里都讲些什么，啊？污言岁（秽）语乌七八糟，太不像话了！我们就算是职业高中，也不能对学生放任自流！这是黄毒！是一个高中生该看的东西吗？校长用一个指头狠狠戳那些书。
她先还秉着道义的信念一味诋毁那些书，后来被我的沉默激怒，事态发展到私人恩怨。我一直抬头望天，间或环顾下简陋的校长室，一张油漆剥落的会议桌，绕着桌子的几把椅子，校长的办公桌在窗子下面，靠墙立着有很多格子的铁柜，柜门上着锁，唯一敞开的，门上挂了条泛黄的白毛巾，毛巾干巴巴皱着，校长每吼一声或有所动作，那毛巾就散发出肥皂油腻腻的臭气。我不得不闭住呼吸，唯恐稍有懈怠，再引发它释放味道。
校长在办公室几进几出，我死活不讲一句话，她又破开嗓门，怎么，我说话你听不见吗？不尊纵（重）老丝（师）！不团结同学！目中无淫（人）！你以为成绩好就行了吗？道德品质才是主要的！看几本破书！你以为你了不起四（是）不四（是）？
我不得不更紧地闭住呼吸，她尖利的嗓音扎着我的耳膜，真想立刻成为聋子。
说话，嗯！不讲话就能蒙混过去了？她再提高一个八度。
我没话说，就在心里重复她说过的话，用她斩钉截铁的语气，斩钉截铁的方言。她曾把刘丽念成流泪，把惬意读做狭义，把皈依说成板依，还问过一个男生，学校里风靡的那句英文，“Fuck”，到底什么意思。
那当然不是三句礼貌用语里的窝心词，您好，谢谢，对不起，用大红粉笔写在学校走廊的黑板上，还描着粗粗的白边。但它也不见得是句诅咒，不过是个加强语气的感叹词，那个男生反映木讷，憋了一脑门子汗才吐出了个“操”，校长暴跳如雷，当即冲上去给了他一耳光。
校长是年愈五十的中年妇女，腮边的赘肉在嘴的两侧对称下垂，远远看上去，似乎并排长了三个丰满的下巴。我怀疑她至今也不明白FUCK的意思，只知道学生对他“口出岁言”，当我想到她因发怒而竖起间距狭窄的三角眼，三个下巴愤怒紧张同时颤抖的场景，禁不住摇头发出无奈的叹息。
不知哪个可怜的儿子摊上这可怜的老妈，要一年365天面对她的无知无畏，至少我比他幸运，可以置之不理，也可以为她感到无限痛心而没有丁点责任。
校长没看过真正的黄书罢？满大街的书摊上都有，这些跟那些没法比。毕克陪着笑，躬着脊梁，把他顶着一头乱发的脑袋使劲低下去，以便附和校长不足一米六的身高。
还有你！老丝和学僧（生）早有反映，嬉皮笑脸，老丝不像个老丝样！学校是教书育淫（人）的地方，不是菜市场！争取什么辩论赛，外路精神！这么道德品质败坏的学生还当什么一辩，大庭广众做性学报告吗？你还真是伯乐！一块臭肉坏一锅汤……校长将矛头转向毕克。
一下午你不检讨，你能靠不四吗！检查就是不写不四吗？再给你一小时，不行记过！你班主任还没走，把家长也找来，不完成作业，无故旷课，迟到早退，新帐老帐一起散（算）！你不四袒护他吗？校长用她的白眼珠子狠狠翻毕克，你就在这陪他！什么时候说清粗（楚）什么时候走人！她说着，摔门而去。
《野叟曝言》，杨振雄话本的《西厢记》这些是我拿给毕克的，海特的《性学报告》是毕克借给我的。
自从我发表了对法海的看法，他便向我灌输情爱的理论。爱是一种能力，风花雪月卿卿我我男欢女爱不过是些本能的情绪。本能是动物性的，能力则是脱离动物性的智慧。有了爱的能力，才能触及到爱的本质，爱某个人，并不只是一种强烈的情感，它是一项决定，一种判断，一个允诺。是一门以我全部的生命去承诺另一个人生命的艺术。所以古代西方一直有LOVE和BELOVE的说法，爱者，被爱者。我虚心聆教，把他严肃的定义一一记在心里。
能力需要学习和积淀，更要看你自身的修养，是修养，不是休养，你当然知道。现在开始学习和积淀，早了点也许，不过以你的理解能力，不会看到书名就想到淫秽手抄本的哈。中午在食堂吃饭，毕克嘻嘻哈哈地把书塞到我怀里，厚厚的一本，外面包了张皱巴巴的参考消息报。下午的第一堂课，我出於好奇**了那张报纸，撕纸的声音引起了建筑材料老师的警觉，也正是看了那本书的名字，她嫌恶地把书掼在我的桌子上，力气太大，又震掉了座位里的另外两本。
什么时候说清粗什么时候走淫！校长一离开，我就跳到她刚刚站立的位置上，指着毕克的鼻子说。
行了，还不知道厉害，他挥动胳膊挥挡开我的手，你小子，没把我供出来罢。校长要知道书是我借给你的，那可麻烦大了。
老丝不像个老丝样，教唆学僧看黄色书籍，学校四教书育淫的地方，看你就不像个好淫！我继续学着校长的腔调，指着他的鼻子，乐得腰都直不起来了。
行了行了，毕克真动气了，劈里啪啦摔手边的椅子，一屁股坐在上面。FUCK，我就不该拿书给你，课不好好上，瞎得瑟什么，快写检查，要不请家长，仔细棒子炖肉。
我凭什么写检查？看课外书的多了，怎么就我得写检查？请家长，去请罢，老郑在甘肃拍纪录片，估计请回来也是猴年马月了。看毕克黑下脸，我也觉得讪讪得没意思。
叫你写你就写，毕克恶狠狠地说。别人看没被逮着，你是现刑，杀鸡儆猴就杀你这样的，就知道给我惹麻烦。
又没说书是你的，再说了，你一成年人，就算看黄书怎么了，她凭什么管。我小声嘀咕。
别扯那些用不着的，你跟我讲人权吗？他是校长，我是教员，这里是行政单位，不是你家厕所厨房，想干吗干吗，有点常识没有？毕克背对着我，突然转过头来沉声说。
太不像话了，这四学校，无法无天了！带这么些乌七八糟的书来还累（理）直气壮，有酱（这）样的学生，校风能好？赧（你们）班已经出了不光彩的事了，又来这么一出，你最好给我个交代！
您别生气校长，交给我处理罢。
走廊上传来校长的高声喧哗和何慰的温言软语。
哼，这下好了，跟你那BELOVE嘴硬去罢。毕克摘下眼镜又戴上，冷笑着说。
毕老师，你也先回去罢。何蔚带我离开校长室，后面传来校长乒乓锁门的声音，毕克鞋拖在地上的声音，他走路向来不抬脚，而是在地上蹭着向前。他紧走两步，捅我的后腰，不怀好意地一声咳嗽，我背过手，冲着他做了个FUCK的手势。
我已经跟毕老师谈过了，他说的对，那些书没什么不好。
何蔚站在她办公室的窗前，看着校长和毕克一前一后出了学校大门，转过头来悠然说。其实我早就想和你谈谈，高一看你的作文，觉得你很有才气，文笔不错，但是，消极了点，你好像不喜欢和同学们交往，也不会和老师说真心话，你一直在躲着老师，对罢，她歪头看看我，毕克挺喜欢你，他也是个有才气的人，惺惺相惜罢。
悠然温暖，是她声音的质地，而在她的笑容背后，总有那么点缥缈的淡漠。我一直相信，她对同事的谦和，对学生的宽容，都只是出於礼貌，她其实并不关心她的学生，也并不在意她的同事们，所以她从不动气，她只是尽量尽职地工作，这点和我有些相似之处，我们的注意力都不在正从事的事情上。我关心鸡和蛋谁先存在，关心时间如何弯曲以使回到过去成为可能，而她的淡漠则拉开了她与日常琐屑的关系。
不想说话吗？那就不用说，不过检查你还是要写，带课外书到学校是不应该的，课堂上看就更不应该了。校长也是为你好，怕你学坏，有些书的内容的确不适合你这个年龄的人看，个人的理解能力不同，她顿了顿，我感觉末一句是双关语，她在说校长的理解能力吗？
可以吗？要想拿回这些书，明天把检查交上来，到校长那里认个错。凡事要从别人的角度考虑一下，不能太自行其是了。我想你心里明白，我也不用多说了。
何蔚拎起她的皮包，黑色，或者藏蓝色，这是我那功能怪异的眼睛唯一分不清的颜色。如果不是明晃晃的蓝，我总认为那是黑的。
写份检查，可以的话我们就回家。学校要关门了。何蔚走过来。
下雨了吗？为什么我嗅到一股植物郁沉沉的香气，我不由自主地点头。眼睛盯着自己的鞋尖，看着她映在地面的影子不断迫近，感觉自己的脸已变成一块红布，而我的身体是如此大而无当，手脚都多余似的，心脏也狂跳起来。
我暗恋着何蔚，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也不知什么原因，诸多的感触正可以用Rossetti的一首诗来描述：
IwishIcouldrememberthatfirstday(但愿我能把第一天牢记心中)
Firsthourfirstmomentofyourmeetingme(第一个小时我和你初次相逢)
Ifbrightordimtheseasonitmightbe(如果季节有明暗可我无法说出)
SumerorwinterforaughrtIcansay(也许是盛夏也许是隆冬)
Sounrecordeddiditslipaway(我既无远见)
SoblindwasItoseeandtoforesee(又缺乏眼光)
Sodulltomarkthebuddingofmytree(不知我生命之树已是**初绽)
Thatwouldnotblossomyetformanyamay(他要在许多年后的五月才会争艳吐红)
……….
本章已完结，下一章内容更精彩喔。
下一章“第5章：【爱的初～验】”内容快照：
『【爱的初～验】』
暗恋，可以只是一种情怀，尤其对我当～的情形，连毕克也说过，师生恋是不伦之恋，如果弗洛伊德知道这档子事儿，一定会说我有某种倒错的恋～情节。爱恋伴随着～惭，怀疑和～的自我检省，它曾是个无碍的秘密，存在着，却不至於扰～我的生活和情绪，但现在，有另外的人知道了，我想起毕克不怀好意的咳嗽。所有的秘密，当确定有一个旁观者在场，秘密就被无限放大和公开，它变成一个活生生的事实，一件必
～～